怀念那座小镇

小时候,有一年,我们村遭受虫灾,秋后开始严重缺粮,爸爸说:“实在不行,我们就到北边外去逃荒”。妈妈流着眼泪,无可奈何。我问:“北边外,在哪里?”爸爸说,就是一直往北走,走出几百里,上千里的地方,那儿荒芜的土地很多,播下种子,铲趟几遍,就有收获,就能填饱肚子。我们村里,已有六七户人家,去那里逃荒了。但幸运的是,姥爷家没有遭受灾害,在姥爷舅舅的接济下,艰难的熬到来年夏秋之际,靠“啃青儿”活过来了。新中国成立后,人人都能吃饱饭了,时过境迁,早把什么“北大荒”“北边外”那些朦胧的意境,忘在脑前脖子后了。

世事无常。我们从东北师范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吉林省的“西大荒”——白城地区,落脚在洮安县。这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难道说这是老天爷开玩笑,把我重新投回到童年时代那个恶梦里?但现实是残酷的,我们必须面对。无论是地狱,还是天堂,为了一份职业,为了求得生存,我们只能义无反顾的走下去。于是,我们那模糊的梦境,便一幕幕真实的在眼前展开了。

1962年夏天,我和热恋中的喜子,拿到分配方案,被发落到洮安县。我们钉好包装箱子,提着大包小裹,于七月末,乘上火车,向洮南进发。那时候,从长春到洮南,没有直达列车。只能经过四平车站,转乘平齐线列车,到洮南下车。绿皮火车都是硬座,行驶速度极为缓慢。我们从中午登上火车,到日落时才到达四平火车站。又经过排队办理改签手续,在排队上车,根本没有座位。我们同车的还有十几个师大同学,凑在一起,谈论着洮南是个什么样的城市,多数人都感到极其陌生。有个经常跑车板的采购员,听了之后,笑笑说:那地方是个贫穷落后地区,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辽南人把那里叫北大荒。漫天风沙,暴土扬场,土地荒芜,人烟稀少。一会儿,就能看到了。有这么几句话:车出法库门,一半牲口一半人。车过郑家屯,只见牲口不见人。我们的心情,一下子沉入冰点。怀着崇高的理想,读了大学,最后竟落到如此一场!列车在夜幕下行驶,夏天的车厢里闷热,从开启的车窗向外张望,灰蒙蒙的天空下,偶尔可以看到一个个小村庄,从路边向后退去。那些村落,几乎都是光突突的房舍,没有院墙,也没有树木,每家每户都是所谓“光腚房”。土墙泥顶,后墙都是封闭的,没有北面窗户,主要是为了保暖。所以,车向北方行驶,从远处就能看到,有一些昏黄的灯光闪耀,到近前细看,就是一个小村落,估摸有十几户人家。路过村子以后,再回头看看,便是一片黑暗。车过太平川以后,外面的风力加大了,风沙袭击车窗,发出哒哒的响声。这时,我们才找到座位。喜子已经困券了,依偎在我怀里,很快就睡去了。我也迷迷糊糊的,把头靠在靠背的角落里,闭着眼睛休息一下。由于乘长途列车,广播里一直提醒,注意自己的包裹,我也不敢睡。因为是慢车,二十左右分钟,就是一站。那绿皮火车,如同老牛一般,跑一段路,就喘一口粗气,停下来了。过了午夜之后,喜子醒了,让我睡一会儿。我也没有睡觉的心思,心里想的都是,我们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大约凌晨两点半左右,忽然听到广播喇叭报站:“洮南火车站,就要到了,请各位旅客,整理好随身携带的物品,准备下车。”我们立即振作起精神,包裹好零碎物品,做好下车准备。这时,觉得风沙更大了,已经看不清楚外面的环境了。列车速度逐渐减慢,车站附近的灯光,在风沙里闪耀。列车停稳以后,我们跟随下车的人流,缓缓的走出车厢,狂风吹起沙尘,猛烈的袭击脸庞和臂膀。喜子的眼镜,已经被灰尘覆盖,她抓紧我的胳膊,慢慢的走下月台,来到出口。当我们来到站前广场时,出现了新奇的一幕。在一片开阔的广场上,昏暗的灯光下面,一大群赶毛驴车的脚夫,头上包裹着纱巾和棉布围巾,戴着大口罩,分辨不清老少与性别,手里提着鞭子,身穿风衣或长衫,将我们团团围住,招呼上车。在外围,还有几个人,高声招呼:我们是运输社的马车,有车厢,可以避风沙。我们看了下,的确要比其他的毛驴平板车好一些。于是,我们两个一起,登上一辆大马车。车厢后面开门,进去后,有两排座位,可容纳六个人,触漆而坐。老板的右面有一盞油灯,冒着黑烟,灯罩已看不出模样。他摇晃一下鞭子,喊一声“驾”,马车就在风沙里卷起一堆烟尘。这是我们抵达洮安县城后,看到的第一道特殊风景,然而,这只是个序幕。

马车跑了几步路,就进入县城东门了。车窗外一路烟尘,路两旁的商铺与民居,都是土墙泥顶,屋檐相连。商铺的牌匾,都是白底黑字。一律用提斗或毛笔写的楷书,字迹盾劲有力。由此可以看出,这座近千年历史的古老城镇,具有极其丰厚的文化底蕴。显得古朴醇厚,散发着蒙古草原民族文化的气息。经过第二百货,洮南大旅社,到达老马市,马车向右一拐,走过一条街,又向左一拐弯,一座三层青砖大楼出现在眼前,据说那是吴俊生的私人府邸。西侧就是县招待所,一栋临街的土房。门前挂着“洮安县招待所”的牌子。我们提起包裹,到服务台办理好入住手续,来到后面的四合大院,进入房间。每间有两个木板床,可住两人。两只铁皮暖壶,两只瓷杯,两个面盆。室外有个大热水房子,供给热水。由于乘长途列车非常疲劳,简单的洗漱一下,就睡觉了。第二天醒来,出去走走看看,风沙已经减弱了,太阳出来了,街道两旁的商铺,已开板了。卖香瓜和西瓜的,堆满门市外面。我们从这里开始,进一步的认识这座城市。

我们同车抵达洮安县城的师大同学,共有22人,分住十多个房间,几乎占据了一栋客房。早上,去教育局报到后,史股长告诉我们,需要等待十多天时间。在等待的时间里,心情十分复杂,既有忧伤,又有期待。忧伤的是,念了一回大学,竟然来到这么个飞沙走石,灰头土脸的地方。名字叫城市,还不如我故乡的农村,都是红砖瓦房。若同喜子的故乡大连比较起来,简直不如贫瘠落后的农村。我们就从这里起步,前面的路通向何方?这条路,还有多长?一切都是未知数。让人茫然若失!但是,这毕竟是一只饭碗,如果丢掉了,到哪里去寻找新的饭碗?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这颗不安的心情,又逐渐平静下来了。心里想,只要我们努力工作,也许能有所改变,期待着未来,能够时来运转。而且,我和喜子一起来到这里,可以在工作与生活中互相帮助,有信心争取创造一个美好的明天。基于这种考虑,我们的心也稍微踏实一点儿。

住在县招待所,等待分配的时候,就有了充分的时间了解这座小镇了。据说,有五六万人口,虽然城市不大,已经有近千年的历史。到奉天军阀张作霖统治的时代,小镇已经成为吉林西部与内蒙古地区的商贸中心。南从四平起,北到齐齐哈尔。东边到乾安,长岭,西到乌兰浩特。成为粮食,植物油,马匹,牛羊肉,皮毛等的集散地。许多蒙古族与汉族客商,往来于科尔沁草原的各地区,使小镇充满繁华的景象。而商业的繁荣,又使汉族与蒙古族文化互相交融,让这座城市具有一种新的特色。它古朴,古色古香;它剽悍,真诚豪爽。晚间,天气变得凉爽一些,我们漫步街头,买一些香瓜西瓜品尝。夜幕降临的时候,没有几只路灯,有些小贩,提着篮子沿街叫卖:“五香山猫肉”,“又甜又香的大切糕”。也有用口袋装着的葵花籽,论斤出售。这种特有的草原风情,令人感到新奇。但是,让人感到烦恼的是,每天都要刮风,沙尘很大。有人说:洮南一场风,从春刮到冬。还有的编成顺口溜:一进洮南府,一天二两土,今天没吃够,明天还给补。后来的生活证明,非常切合实际。只要你每天出来走一趟,便是一身尘土,满脸汗泥。

一天早上,教育局通知,去局里开会,公布分配方案。我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听候发落。万幸的是,我和喜子一起,分配到洮安县第一中学。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们没有被分配到农村学校去,而是留在县城里,又是一所重点中学,真是喜出望外。

1962年8月16日,我们来到学校报道。学校坐落在南门里,一条南北大街的路西,是一栋二层红砖楼。由高一米六七的红砖墙,围成一个方形大院。沿着围墙是一排榆树墙,围在外面。绿树红墙,非常壮观。大楼朝北,门外一排大杨树,将红楼掩映于绿叶之中。在整个县城,除了吴俊生的三层青砖楼宅邸,已经破败不堪,回回楼为回族人的礼拜堂,这座红楼是最好的一处建筑。我们也就随遇而安了。在学校大院里,有一个椭圆形体育场,各种运动器材齐备。据说这座建筑,原来是辽北省第一中学。后来,改为吉林省军区荣誉军人学校。新中国成立后,东北行政区重新划分为辽吉黑三省,学校改为吉林省洮安县第一中学,为省地县三级重点中学。县委为加强教育工作,决定将县委办室主任王伟任校长,并派一名老教育专家庒福贵,担任专职党支部书记。我们到校后,由庄书记与王校长共同接待。记得,我们一起去报道的,一共有十来个人。有吴景泰,王者库,张书彦,潘玉祥,游清林,刘景林和王美昶,喜子和我。还有一个女生,是生物系毕业的,她在第二天早上,打起包裹就回长春了。这些人,原来在学校时,也不认识。只是到洮安县以后,在招待所时候,才熟悉起来。我们是在8月16日报道的,给我们发了半个月的工资。我和喜子两个人,领到43.5元,相当于一个人的月工资。一年后转正,工资是51元。而在大都市的,就是51元,转正后工资是53元。那时候的两元钱,可是个大数目。一斤玉米面,三分钱,比两个人一个月的口粮钱,还要多。当时,学校没有教师集体宿舍,安排我们住在二楼一间大教室里。

当时,正值暑假期间,庄书记看我们新来的几个青年教师,篮球打得不错,就与白城市二中取得联系,带领我们去白城市几个中学,进行友谊赛。我们坐火车去白城,只有七十多里地路程。我们在白城市,分别与二中,一中,三中,进行了几场比赛。回到洮安县城,已经接近国庆节了。喜子告诉我,王校长已经找她谈话了。学校已经为我们和刘景林与王美昶,准备好了结婚的新房。地址就是,原来溥仪的侍从武官长张海鹏的侍从武官李处长的宅邸。在学校的西南方向,有个黄土高墙围成的大院。现在,是一中的学生宿舍。正房五间,中间开门。东头是宿舍管理人员的办公室。西头两间房子,最西面的一大间屋子,给我们。冲着走廊开门。外间屋,是个小间,给刘景林他们俩。火炕已经烧好了,就等着用报纸糊上墙壁,搭好天棚,就可以布置新房了。我听了以后,既感到感到高兴,又感到突然。因为,我们两个没有一点积蓄,婚礼是要有一大笔花俏的。我俩反复商议,既然已经给我们准备好了房子,还是结婚吧。如果失去这次机会,将来想结婚,却没有房子,那就后悔也来不及了。于是,我们赶紧准备,把两套行李搬到一起,重新拆洗一次,把天棚糊好了,墙壁也糊好了,炉子也烧。国庆节,就要到了。

国庆节晚上,学校食堂,已准备好了饭菜,领导和老师都参加了我们两家的婚礼。没有嫁妆,没有金银首饰,没有结婚礼服,没有喜车迎送,没有礼花。只在窗口贴了一副囍字,墙上贴一副囍字。连个结婚照片也没拍,就算把婚事办完了。国庆放假几天后,我们就去上班,照常上课了。

当时,喜子接手高二一班班主任,教政治课。我接初一二班班主任,教历史课。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年,也就是1963年,喜子的工作没有变化。初中部新招生四个班级,是在全县经过统一考试,选拔的一批最优秀学生。编成四个班级,我担任初一一班班主任,改教语文课,我也从政史地组来到语文组。当时,我面临着一个新的考验,就是在大学,学习的是历史专业,而如今要教语文课。王校长找我谈话时说:文史不分家么?但这种说法,只适用于封建社会时代。在新时代,中文与历史已经成为两大学科,决不能笼而统之,混淆在一起。当时的初中语文课本,还有拼音字母,我的外语课是选学俄语的,字母的写法很多都相同,而发音却是不同的,极其容易混淆。在分析课文的时候,对于作品的历史背景,我是无需费力的。但是,对于语文课中,关于“字词句章”的要求,则都要下一番苦功夫的。那时候,小学毕业的学生,都经过比较严格的拼音字母训练,我就以他们为依托,选择拼音最好的学生,如杨淑琴,高淑芬等,发音清晰准确,特别是对平舌音与翘舌音,分得非常清楚。请她们范读课文,我也认真学习,总算获得了很好的教学成果。我的长处在于,比较擅长文字表达能力,在大学时,有过做报纸编辑的经历,对学生的作文修改,功夫比较到家。如果是一篇好的作文,经过我的修改,便会成为一篇好文章。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房世荣写了一篇作文:《牛》。经过我的修改,并且投稿给吉林人民广播电台,被采用播出了。那天的午间新闻里,播发中学生优秀作文《牛》,吉林台提前通知我们学校收听,当我们从教室的小喇叭里,听到广播后,立即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这件事,也就此在全校传开了。无论老师或是同学,都知道我们班有个房世荣!而对于我来说,也获得了殊荣。我们语文组的老师,对我也刮目相看了!不久以后,我被提拔为语文组组长。在当年,语文组里面,有四五个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生的情况下,也算是破格了。

我所担任班主任的初一(1)班,也被评为优秀班级。我的学生也真没有辜负我的希望。就这样,在1969年末,我被调入洮安县委宣传部,后来担任过报道组,理论组组长。主要工作是为县委书记县长撰写讲话稿,工作总结一类的文字。或者跟随他们下乡蹲点,搞农业学大寨。到党的三中全会以后,党校重新恢复,1978年3月,我调入中共白城地区党校,担任中共党史党建教研室副主任。后来,提为组教科科长。喜子调入国家林业总局白城林业机械化学校,担任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1982年6月,我和喜子一起,调入大连轻工业学院马列主义教研室,担任教师。我担任党委委员,党办主任,组织部长,直到1999年一月退休。

回顾我们的前半生,在洮南白城地区工作生活,整整二十年。留下许多难以忘怀的往事。如今,离开那座小镇已经三十五六年了,我们非常想念。前年夏天,适逢我们的学生聚会,庆祝毕业五十周年,邀请我们出席。为了满足我们的心愿,女儿带我们重访那座小镇。当我们来到那里的时候,立即被她崭新的姿容所震撼。小镇已经完全抛弃了原有的面容,以一座崭新的现代化城市面貌,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在那里整整十天时间,真实的感受到什么叫旧貌换新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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