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

雨淋淋

如果夜是青雨淋淋,如果死亡是黑雨凄凄,如果我立在雨地上,等你撑伞来迎接,等你。

                                                                            ——余光中《伞盟》


也许是从零三年情窦初开就已注定,张三这辈子——最起码也是前半辈子——的爱情之路将一直坎坷万分。

而我今天本应带着同情并伴以悲伤的基调来讲述这个故事,但考虑到故事的主人公本身或许并没有过于痛苦,所以套用一句用在这里并不恰当的话来说,便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听故事的您也大可不必从中吸取什么教训,更不可不自觉地把自己代入到角色里去。

张三的爱情之路多是自找,因而从不具代表性。

换句话说,张三有点特别,特别在从他九岁开始,也就是小学三年级,他就已经开始尝受爱情的苦楚了。那年,他所在的三六班上转来了一位从县区里来的女孩。

女孩比张三高了半个头,不过女孩总比男孩发育得早;她也比其她女孩漂亮,反正在张三的眼里是这么看着的;两人的接触还得从一个人说起,张三大概觉得那是在平凡年代谈次恋爱最为酷炫的开场方式。

那个人叫铁木真,外号又叫成吉思汗。张三从《射雕英雄传》里知道有这么个历史人物,而他之所以崇拜成吉思汗,完全是因为连郭靖郭大侠在这人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那得多牛逼了。

巧的是,当张三成天带着一本《成吉思汗》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一角时,女孩的兴趣成功地被吸引住了。

“你喜欢他?”有一天女孩主动问张三。

“对啊,这人可厉害了。”张三像是在夸自己一样。

“我爸也喜欢他,也有关于他的书。”女孩的这一句话让张三信心倍增。

“是吗?什么书啊?能带给我看看吗?我用这本跟你换!”张三迫不及待地想以书会友,要知道那年头想找个“嗜书如命”的小伙伴可不容易,更不用说是个女生,还是自个儿喜欢的。

“行,不过那书我看不懂,应该没你这本好看。”女孩可能觉得张三会吃亏。

“没事没事,肯定你爸的那本好看。”张三打着包票说道。

此后的日子,张三更加崇拜起成吉思汗来,尽管后来女孩带给他的她爸的那本书他并没有看得下去几页,但他和女孩的“书盟”算是小小地建立了起来。

为了进一步交流,张三总爱跑到新华书店溜达。一次他拿着攒了好久的零花钱,买了一部《清朝的皇帝》,只因女孩偶然说起自己最近在看《还珠格格》。

张三没看过《还珠格格》,但他听说里面有个皇帝叫乾隆,是个清朝的皇帝,于是那天他在新华书店看到《清朝的皇帝》时如获至宝,以爱情的名义毫不犹豫地掏空了自己的小猪储蓄罐。

可惜,那部书对于张三来说比催眠曲还要厉害三分,上册直到他上大学都没翻过十页以上,后面两册分别只看过目录和后记。那女孩就更不用说了,在张三交给她上册后的三个月里,女孩再没和他更进一步地交流了,直到还书那天,女孩只说:“这书我根本看不懂。”

那一刻,张三觉得自己失恋了,他不知是该恨书还是该恨女孩。如果是书的话,他压根就没认真读过,恨起来一点底气都没有,万一气得许老先生掀开棺材板可就闹大发了;如果是女孩的话,也只能从读书的角度略加谴责,既不解气,也不成事,更不能深刻一些。

于是,接下来的三年——幸亏小学只有六年——张三不得不进入了既喜欢又不喜欢的两难境地,这让他十分的痛苦。一来他依旧期望着与女孩能在书中有更进一步的交流,那是他认为最浪漫的恋爱方式;二来他又因恪守一心一意的原则而倍受心灵上的煎熬,害怕转移新的目标会背上陈世美的骂名。

临近小学毕业,张三在紧张的小升初考试期间,终于壮着胆子在某天放学大扫除时向女孩要了一张大头照。女孩很是不解,可又在张三的苦苦哀求中软了心,不情愿地掏出那张确实照得不好看的一寸照片。

张三欣喜若狂,仿佛心中重又燃起了希望,那一刻他甚至忘记了三年来经历的所有折磨,以及对于女孩与书的种种不满。张三把那张丑丑的、寄托着无数爱恋与寂寞的一寸照片压在枕头底下,因为这样,他就能够在每晚闭眼前和每早睁眼后都看见心爱的女孩,那是他在这份即将死去的“初恋”中能做的最后一件仪式性的事情了。

仪式持续了整整两个星期,某天早上张三醒来,发现照片不见了,他苦寻了两个小时未果后,直叹“天意如此啊”!

当然,讲述张三小学时代的爱情并不是这个故事的重点。在未满十八周岁前,一切男女的“爱情”都不能称之为爱情,那些不过是荷尔蒙在作懵懂的祟,又或者只能叫做喜欢。

所以张三也从来不和别人谈起他稚童时代的事情,就像他所崇拜的骆秉章在自己的《年谱》里一字不提当年在私塾读书的事——认识了哪些人,又做了哪些事。

张三总说,自己不比皇帝,大可不必像史家们明知是屁话还得煞有介事地在惜字如金的二十四史里开篇必提皇上出生时如何的有祥瑞出现。张三每每总结自己三分之一人生的爱情,就变得像历史教科书谈及“三年自然灾害”一般讳莫如深,但又不失真诚地透露只言片语。

每次张三被逼得去相一次又一次的亲后,他就忍不住回忆起大学时代的爱情,那被他真正称作爱情的“爱情”:他深恋着同系的一个女生,当他知道自己已陷入爱情漩涡时那个女生已和别人谈了四年的恋爱了。

但这些都不能阻挡他采取飞蛾式的行动,因为或许最初的一段时间他还抱有挖墙脚的希望,但慢慢地他便将这段爱情升华了。

不过他升华的重点和一般的情况不一样,这也是张三之所以特别的地方。他升华的这段爱情既不是“大鱼海棠式”的,毕竟湫和椿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也不是“柏拉图式”的,因为他连人家肉体的基础资格都还够不上。

张三大学时代的爱情就像历史的分岔口一般,向前是对过去二十年的深深的谢幕,往后是对将来四十年两条截然不同道路的历史性的抉择。这选择只有左右之分,没有中间偏左、中间偏右之说,更没有第三条道路。张三在升华中选择了一条极左的道路,直白来说便是一条道走到黑。

不止一次张三给那个女生发微信说:“我多么希望在将来老去的日子里,我们回忆起大学这段时光,能够没有遗憾地为我们这份友情自豪。”

女生也总在晚上睡觉前匆匆发来微信,说:“嗯!”

张三欣喜若狂,十指在暗夜的一点光亮的手机屏幕上灵动地飞舞,熟练地回道:“人生值得回忆并深深铭记的事情不多,能遇见你,那真是太幸运不过的事情了。”

通常半小时后女生会抱歉地回答,“不好意思刚才去洗澡了,有点累,你也早点休息吧”。

女生一次性能打二十个字,如果算上标点的话就是二十二个了,这对于张三来说可不多见,这就意味着他心爱的人在对这份被升华为“友情”的“爱情”做深切的回应,更是他在精神上最大的安慰。人生能得一知己,夫复又何求呢?

直到女生结婚那天,张三终于不得不做出决定,他决定将这份友情永久地埋藏在心底。他能够记得两人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他深深地感谢那位女生,因为她在他精神最贫瘠的时候给予了他最大的安慰。

张三从来不是个对物质极度苛求的人,他视金钱如粪土,视美色如过眼云烟。自他高二那年无意在学校三十平大的图书馆里读到《镜·辟天》一书时,他就决心走上追求精神的道路。毫无疑问,物质较于精神,一如泥沙较于清流,又如人间较于天上,张三自然分得清孰好孰差。

然而,即便已找到了道路的张三也难免在心中烦恼,他生怕自己过于清高与卓越,如果那女生没有同自己一样的觉悟又如何能体会他心中最纯洁的追求呢?

张三一次次地试探,一次次的失望,又一次次地重振精神。在他看来,这机会再不能错过了,因为凭借着他十多年对爱情的领悟,大学之前的不够资格叫爱情,大学之后的不够单纯叫爱情,唯独这宝贵的四年,撑死研究生再三年,才能够算得上对爱情深刻且又单纯的诠释。

张三向来对网上的鸡汤言论不屑一顾,但唯有这么一句话令他深表赞同:“我在最没有能力的年纪,碰上了最想照顾一生的人。”尽管那女生并不需要张三来照顾一生,但前半句话形容张三最合适不过。

严格说来,张三确是一个有精神洁癖的人,这从他小学时代就不肯朝三暮四的坚毅性格中便可窥见一些。而这样的精神洁癖若要再往前探究一些,便又要说到张三高中时代的爱情。

那时的张三,摆脱了小学的幼稚,经历了初中的洗涤,在理性初开的年纪遇上了一个足以让他抱憾终生的女孩。那个女孩喜欢张三,张三也喜欢那个女孩。张三在大学时代的无力感便要追溯到与这个女孩相恋的日子。

中国式教育最重要的仪式就是高考了,没有经历过高考的人没有资格说自己受过中国式教育。张三的学习成绩并不算好,差也谈不上,就只能在中间那么吊着。有时他努力一把,班里月考能向前挤个十来名,但他也有着大多数学生的通病,即“间歇性踌躇满志,持续性混吃等死”。张三之所以特别,也还在于他有着死侍那般敏锐的直觉:他深知自己的处境。

于是,一片在亘古的荒漠上折射出重重海市蜃楼的绿洲灌溉了张三心中那自卑的小草,他确实喜欢那个女孩,可像郭氏的《虚铜时代》之类的东西不止一次地触及到他的灵魂:我有钱吗?

在知道自己高考必将失利以及双方父母坚决反对的双重夹击下,张三把自己关进了精神的“牛棚”之中,渐渐地,他既不知道自己为何进去,也不知道自己将如何出去,他带着虚妄与希望,困顿于原地。

女孩真的很好,很温柔,默默地承担了本不属于她的那份负担,这让日后的张三更感羞愧。他只能不断地滴灌着内心自卑的小草,将它当作神罚的象征,在他能够清醒地认识到世界真实模样的同时又陷入无尽的怀疑论中,就像他自以为早已懂得爱情的那般。

本科之后,研究生期间,张三告别了神圣的“友情”,投身到了哲学的神秘领域中。不过他从未指望自己能知道哲学究竟是什么,只希望能够在那里随意摘些花朵,他曾不无自豪地套用哲学三问以祭奠自己业已逝去的爱情如是:

“我爱谁?

我爱她多久?

我爱她到什么程度?”

经过三年的苦读,张三并没有因工作尚无着落而苦恼,也没有因认识到爱情从不属于他这种人而愤怒,他因对爱情哲学三问有所参悟而欣喜若狂。他对儿时友人这样说道:

“我爱的只是那虚无而又实在的彼岸。

我在我未成我之前便已爱上了她。

我爱她纵使见到她也不会止息。”

张三的爱情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正如我开头所说,“我今天本应带着同情并伴以悲伤的基调来讲述这个故事,但考虑到故事的主人公本身或许并没有过于痛苦”。张三的爱情故事不会让我们感到同情并表示悲伤,但张三的故事着实令我们唏嘘,所以我应当把张三作特例总结一下。

我曾有幸与张三有过一面之缘,短暂的交谈让我对他有一个很特别的印象,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痛恨爱情的同时以那般恨意迷恋着爱情的人,我也从不认为这片土地上还会孕育出第二个张三。

张三终将只是张三,纵使我能讲述他的爱情故事,但我永远无法真正理解故事背后的故事以及它所包含的亘古不变的真理。我只记得在我和他打招呼前,他在嘴里轻轻哼唱着:“虽然我还没遇见你,但我一定会爱上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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