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眼

那年父亲赶到一间乡村小学教书。不久,母亲带我们姐弟追随父亲去乡下安家。

午饭时我们到了末羽乡,乡府在一排破旧的老房子里办公,门前树荫浓密,地上长满青苔。守门人挨个盘问了我们,指指头上一间屋说,人都下乡了,自己打电话。我们惴惴走进去,里面没人,几张旧木桌椅上空空荡荡,墙上挂着一部泥黄色拨号电话机。妈妈拨了几个数字,电话很快就通了, 一个男人操着浓重的乡音大声喊,你是张老师家属吧,接你们的马车一早就走了。我们松了口气,道了谢,走到门口等车。

太阳明晃晃照着空荡的街道,偶有一个人挑着担匆忙走过。正午时,一辆马车尘土飞扬地远远跑来,跳下一个精瘦乌黑的男人,穿蓝布衣,满头大汗,龇着白牙笑着说,可找到你们了,想不到乡府藏恁个旮旯里。

那马也黑瘦,红鬃披垂遮着眼睛,它不停摆头,喷着短粗的鼻息。车上闻得见泥土和牲畜气味。我们抓紧车栏蹲坐下,妈妈伸长两臂紧紧揽着我们。车子吱吱嘎嘎动起来,像个大摇篮晃晃荡荡,我就睡着了。


村子背山面河,沿着高低起伏的地势杂乱排列,屋顶秸秆黑旧破败。马车光光当当穿过村子。晌午的街上明晃晃的不见人。

村后是旧祠堂翻建的学校,石阶磨得光滑铮亮。男人把行李搬上台阶,转身搀我们下车,爸爸已经站在车前,跟男人说了声辛苦,挨个看我们一眼,也不说话,搬起行李就往院里走。

院子不大,左面石墙坍塌的地方,藤蔓攀长进来,右边靠墙栽了一排梧桐树。地面坑洼不平,残破的石像堆在墙角。前面两排屋子像是教室,后排一边是办公室,另一边是宿舍。

今天是周六。

宿舍门虚掩着,推开就闻见霉味,屋顶低矮,光线很暗。正墙两张画像上有几道黑黄的雨水痕迹。窗下一张木板拼成的木床,被子整整齐齐叠在床头,旁边堆满了书。地面的夯土粘鞋,一张看不出木头颜色的小方桌上摆着碗筷,三只粗糙的板凳靠着墙。

姐姐打量这间宿舍。

爸,这就是所谓牛篷吧?

哈哈哈,那我们就做老黄牛喽!父亲幽了一默。

母亲沉着脸不说话。父亲有些尴尬,抱起妹妹左看右看,妹妹把小脸左躲右闪。他转过头打量我和姐姐,眼神有点哀戚。几个月,他两鬓就斑白了,额上添了几道深纹,眼睛不再顾盼雄飞。中山装挂在肩膀上,背有点驼。母亲放下包袱低头打扫房间,头发耷拉下来,她伸手拢发,顺手擦擦眼睛。

院里很安静。知了的叫声时断时续,我想知道它们藏在哪里。父亲放下妹妹,出门拿来半袋米一筐青菜半篮子鸡蛋,又有人跟进来把冒着烟的煤球炉子墩在门口。

今天要庆贺一下,爸爸搓着手笑着说。我们看看母亲。

母亲收拾着床铺。

我们就这样安下了家。

午饭很丰盛,我们吃得满头大汗,感觉还是饿。父亲不停给我们夹菜,自己吃的很少。母亲剜他几眼,低头默默吃饭。我们吃得差不多了,父亲说要出趟门,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在家好好看书做作业。

姐姐嘴巴撅起来。刚安顿下来,她有点心野,想去看那个村民讲过的“大地之眼”。她偷偷给我使个眼色。


下午三四点突然变天了。狂风夹着枯枝败叶扑向山下,扯着屋顶、树梢翻飞,村庄一片昏暗。闪电激起隆隆雷声,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水雾淹没了村庄。

我们从门缝里看着这场浩劫,心里惦记着父亲。屋子在摇撼,地板在抖动,室内忽明忽暗,院里水流漫溢。妹妹尖声哭叫,我们胆战心惊。母亲一手抱着妹妹,一手寻出斗笠蓑衣,说,爸爸没带雨具。我们犹豫了一下,披上雨衣,打着颤走向村庄。

路上泥泞不堪,我们不知往哪里走。一个男人站在街上大声咒骂,屋墙倒了,家当埋在瓦砾碎石中,一个老人从泥水中扒出一袋袋粮食。几个孩子站在院子里淋着雨抽抽噎噎地哭。我认出是驾车接我们的那个人。

隔壁邻居的院墙也轰然倒下,黑猪吱吱叫着跑上街,男人追着大声喊骂,鸡鸭惊叫着逃出院子,女人哭着跑去扑捉。

我们互看了一眼,满心恐惧,犹豫着帮忙还是赶快回家。远处突然传来喊声,一群人趟着泥水,提着铁掀,往这边跑来。我们看见了爸爸,校长、老师,他们在查看灾情。爸爸拼命摇手示意我们回家。他们在街边大树底下停住。村长打着手势喊话,矮胖的民队长转身招招手,几个人跑走了。村长又转过头说句什么,校长招呼我爸和几个老师转身离去。村长和剩下的年轻人向村外匆匆跑去。雨下得更大更密了。

他们准是去“大地之眼”了。姐姐突然说。

爸爸跑回来大声喊,赶快回家!不要出门!我举起蓑衣。他喊道,不用了,我晚饭回家!

我们转身往回走。


姐姐那年上初三了。村里到镇上十几里远,大半是山路,爸就在家里教她。她本来品学兼优,变故使她一落千丈。她现在很少出门。妈担心闷出毛病,要我带她出门散心。我来了几个月就和村里小孩混熟了。

柳俊老师的妹妹柳琴和我同桌。我爸说柳俊踏实好学,很有前途。我们推开院门,他在补渔网,也不见外,笑着对姐姐说,要不要学一下织网?很好玩的。姐姐大大方方坐下来,一手拿梭,一手牵丝,飘忽几下就把破洞织好了。柳俊惊讶地问,你织网过?姐姐摇摇头。柳俊说,那你是天才了。姐红了脸没言语。

柳琴提了一篮子衣物,找个水浅地方开始搓洗。我们收拾渔网鱼篓上了船,吱呀几声就到了河中间。河面宽阔,水面泛着银光,浪花卷得像雪。孙俊停下桨,提起渔网,旋抡一下大力撒出去,网像一朵花铺展在水面,慢慢沉下去只剩一段细绳。过一会,柳俊站在船头两手倒替着收网,大鱼小虾在网里不停扭动,鳞片水淋淋闪着银光,噗通噗通跌进鱼篓。

我以为捕鱼和上山打猎一样要追赶呢,姐姐说。

柳俊说,很容易吧,你要不要试试?

姐姐摇摇摆摆走过去接住渔网,把网绳缠在手腕,右手拎网,扭身奋力甩出去,脚下却一个趔趄,身子一歪掉下船去。

柳俊猛伸手一把抓住姐姐,她身体右转,撞翻鱼篓,眨眼就消失在水面。柳俊飞快地跳下水,从背后拎着她的衣领奋力推上船,然后踩着水,轻轻一跃跳上船头。

我们全都成了落汤鸡。鱼篓里面也空空如也。姐姐坐在船舱里,吐几口河水,伸手抹开湿漉漉的长发,嘿地一笑。柳俊身上滴答着水,一脸灰白,说,张老师知道了还不打死我啊。

岸边,柳琴拎着一件湿淋淋的衣服,一脚在岸边石头上,一脚踏进水里,半张着嘴,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在我们三人身上滴溜溜转来转去。她看到了刚才一幕。但她没喊叫。

晚上,我们刚吃过晚饭,柳俊父亲手里拎着几条肥大的河鱼进来。他瘦削高大,一脸严肃,说话很慢,很有条理。听说他当过兵。


姐姐的学业追赶得很快,她的天资适合自学,半年时间就学完了初中课程。爸爸计划送她回省城读书。但是姐姐对父母在省城的遭遇深感伤心。她说她喜欢农村,希望一直和爸爸妈妈一起。爸爸满心忧虑,没有说话。妈妈安慰说,我们早晚是要回去的。

第二天下午自习课,我做完作业就准备回家。却见姐姐伸着脖子在门口张望。她说她想看看我的教室。柳俊老师在改作业,看见姐姐,脸上现出笑容。

姐姐可能喜欢上了柳俊。每次下午课,她都会带着一本书来找我。柳俊老师改作业,她坐在我的课桌上读书。爸爸告诉了妈妈。妈妈很紧张,她不会把女儿留在农村。姐姐和妈妈吵了一架。

年底,柳俊没有评上先进。爸爸都身份没资格参评。柳俊老师教的班级,均分全乡第三名。但村长把先进给了一个老教师,评上先进他就可以送孩子参军。

姐姐认为这不公平。柳俊如果连续三年先进,就能转公办,这是民办梦寐以求的。但是柳俊说老教师日子过得很苦,他年轻还有机会。姐姐不以为然,去找村长说理。村长说,闺女,你说的有道理,我和柳俊他爸、校长、你爸商量过。我也是为全村人考虑,想让人人都过好日子,你说咋办?我姐姐说,你是村长,主意是你出的。村长苦笑。

柳俊对姐姐说,村长不容易,不要给他添苦恼。

姐姐好长时间不理会柳俊。


村里人认为这姑娘能讲理,有事就来找她。

爸爸忧心姐姐掺乎到村里的事务中去,农村有农村的规矩。姐姐不服。

村里一个姑娘有个残疾哥哥,一直娶不上媳妇,他父母打算换亲。姑娘知道男子老丑又不务正业,可是父母逼她就范。她跑来找姐姐,姐姐气势汹汹找上门,把她父母狠批一通,扣了几顶重帽子,那个父亲哑口无言却也又羞又恼。


村后山半山腰,有个天蓝色的水塘,周围长满杂树,树叶五颜六色,四季美不胜收。天旱时这塘不会少一滴水,苦寒时水塘微微冒热气,从不结冰。村里人叫它地眼,说这塘是个好风水,外人不能靠近。姐姐也喜欢这个水塘,她希望给年青人开发一个休闲地,遭到村长坚决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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