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振保，但不是张爱玲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振保。我的名字是爷爷取得，他是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农，他大概是想让我振兴门楣保护家人吧？所以才给我取名振保。爷爷对我很严格，要求我努力读书学习跳出农门。

我很爱读书，可是农村可读的书是那么少。隔壁一个伯伯有一些小人书，他都是锁在柜子里的，连他家二狗子也不让碰。二狗子一拿起书就“吃”，书的边边角角都让他啃没了。伯伯说他是狗转世的，不是读书的料，不爱护书，所以干脆就锁起来了。我低眉顺眼地央求了好多次伯伯，保证了无数次不会把书损坏，还把自己砍的一背柴火送给他，他才答应把小人书借给我看。当然，伯伯最后还是把那背柴火还给了爷爷。

我把我们村里能看到的书都看完了，可以自己编故事讲给大爷大娘弟弟妹妹们听，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说我将来一定是做大官的料。语文老师特别喜欢我，数学老师却很鄙视我，觉得我笨得不可救药。爹妈咬着牙把我供到高中，高考时我的数学只考了50分，我落榜了。

整个夏天我都觉得是灰色的也是寒凉的，我不再给任何人讲故事，我常常俩眼无神呆望着天空。偶尔翠翠会陪我坐会儿，也不说话，就在我身边轻手轻脚地坐下。

翠翠喜欢我，我是知道的，我也喜欢翠翠，大多的时候我讲故事就是为了吸引翠翠过来听。乡村的太阳把翠翠的脸晒得红扑扑的，脸颊一年四季都像擦了胭脂一般，漂亮的桃花眼水汪汪的，长长的眼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似的，一扑闪就能把人魂勾去。我还知道，二狗子也喜欢翠翠，成天帮着翠翠家干农活，翠翠打妈觉得二狗子是干农活的好把式，翠翠嫁给他不受罪，不像我，文不成武不就的一个二杆子，特别不靠谱。

可是翠翠不但不喜欢二狗子，还嫌弃他不爱“识文断字”。翠翠听我讲故事时，眼睛特别亮，看着我的眼神里满是崇拜的欢喜，那也是我最得意的时刻。

此刻翠翠坐在我身边，我不敢正视她那双闪着星星的桃花眼，我恨自己的无能，也恨自己的文不成武不就，更恨自己什么也给不了翠翠。我踢着脚下的黄土疙瘩，瓮声瓮气地说：以后别来陪我坐着了，你打看见又要骂你的，为我，不值得。

翠翠没有走，反而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那温润的手心让我的身体为之一颤，触电已经不能表达那种感觉，我反手握住她的手，通过手地接触就好像俩个人的血在一起流淌。我紧紧地握住她的小手，想要把自己的感情握进她的身体里，翠翠心有契合也紧握着我的手。我知道，她懂得我。

一声咳嗽从我们背后传来，我和翠翠慌乱地松开了手。翠翠打恼怒的声音传来：“翠翠，回家喂猪去！”翠翠脸红的要滴出血来了，低着头赶紧站起身就往家跑去。翠翠打走时不忘记踢了一脚土疙瘩，骂了一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二杆子货。

我干脆仰躺在厚实的黄土地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半闭着眼睛。有蚂蚁爬过我赤裸的胳膊，痒痒的。

我是黄土地的子孙， 我看过的好多书里都说我身下的黄土地有着巨大的耐力和韧性。确实，它是博大和宽厚的，但它同时又是一种传统和束缚，亘古苍凉贫瘠冷漠，让我感觉特别沉重压抑，我总是想着要从它的束缚里挣脱出来逃出去。可是，可是我落榜了。

有些疯癫的三娃子赶着羊群唱着信天游远远地走来，那歌声高亢昂扬却怎么也藏不住苍凉与悲戚。望着眼前纵横连绵的黄土地，俩行清泪从我眼角流出，跌落到这温热的黄土地里。

在山上睡了一下午，脸胳膊都晒得焦红，我决定进城打工去。我打和我妈听了唉声叹气，但也知道我不是干农活的料，把家里仅有的几百块钱都给了我，并嘱咐我：如果到了城里实在无路可走了，就去找一个叫小阳的远房亲戚。

我约了翠翠吃过晚饭在后山坡见。黄昏后月牙儿还没有爬上柳梢头，翠翠如约而来。

我看着她缀满星子的眼眸，忽然觉得口干舌燥的紧张。为了缓减这种紧张，我搓搓自己的双手，呐呐地说：“我准备明天进城打工去，今晚和你告个别”。翠翠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我越发觉得紧张，我想用微笑来冲淡紧张，我想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长臂一伸，就把翠翠抱在怀里了。我感觉到她在发抖，小脸越来越红，紧闭着双眼，蝶翼一般的长睫毛轻轻地扑闪着，甚至不知道要抱着我。我本能地低头去吻她，又不知道要怎么吻，只是嘴唇碰着她的嘴唇。可是没有传说中甜甜的味道。我好奇地想用舌尖去尝尝到底是不是甜味，可是舌尖抵住她的牙齿的时候，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然后猛地睁开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我。我被吓到了，不自觉地离开了她的嘴唇，松开了拥抱她的手臂，后退了一步，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她沉重地呼吸，然后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我们就这样听着彼此的喘息声，傻愣愣地站着，也不知道再说什么。最后还是她抬起头，含羞带怯地说：“振保哥，你等着我。我也要进城打工去，我要和你在一起”。说完扭头一溜烟就跑下后山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失神。

好久好久，月牙儿已经悄悄地爬上柳梢头了，我舔舔嘴唇上翠翠留下的味道，才真地感觉到了甜味，那是一种神奇的甜味，我站在月牙儿淡淡的清辉下好久好久都在傻笑。

02

我坐着拖拉机到了镇上，又换乘班车，终于到了城里。

到了城里，我才知道找工作远比我想象的要艰难的多，人家一看我这副瘦弱的身板，就拧紧了眉头。我接连跑了好几天，脚板磨起了厚厚的水泡，也没一个人肯雇我，带来的钱交了房租后，已经所剩无几了，后来为了省钱，我一天只吃几个馒头。

啃着又冷又硬的馒头，我忽然想起了小阳，他是我远房亲戚，是我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我打不是叫我为难了就去找他吗？临走前，我打让我把小阳的地址很认真地记在笔记本的扉页上。我赶紧从包里掏出笔记本，记下了这个地址。

对于这座城市的街道，在这几天找工作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都熟悉了，所以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小阳的公司。

只是我怎么都没想到小阳竟然是个女孩子。我打只说是我家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当年爷爷帮过他们家，至于帮过他们什么事，我打也不知道，所以他也应该不知道小阳是个女孩子。

小阳的公司规模不大，主要经营软装饰材料，员工也不多，几个送货的师傅和一些刚毕业的大学生。办公室布置的简洁大方，就像小阳给人的感觉一样。小阳比我大十多岁，但她看起来很年轻，一身裁剪得体的西装裙，勾勒出高挑的身材。一头泛着栗色的大波浪卷发垂落在腰间，皮肤不算白皙，偏小麦色，眼神清亮亮的，说话语速稍有点快，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干练利落的事业型女人气质。

小阳问明我的情况后，说她正想招一个外出跑推销的人员，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先试试。我当然是求之不得，感觉就像是天上掉馅饼砸到自己的头了。她安排一个推销经验丰富的人员先带着我。

一个月以后我已经可以独自外出跑推销了，小阳对我的业绩很满意。不外出时，我还给策划部写点广告文案什么的，他们也教我一些设计方面的知识。小阳说我们是亲戚，所以对我格外照顾，有时候出去谈业务或者应酬也带着我，从小生活在黄土地闻着高粱酒长大的我，酒量也是很好的，常常帮小阳挡酒，小阳更是对我赞不绝口，夸我既能写得一手好文案还能喝得了酒，真是能文能武的男子汉。端着酒杯，我忽然想起了翠翠打踢着脚下的土疙瘩骂着：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二杆子货……手一抬脖子一仰，酒已下肚，谁也没看见我嘴角一闪而过的微笑。

就在我春风得意时，翠翠进城来找我了。

我走以后，翠翠也和家里提出要进城打工，她打和她妈说啥也不同意，她打更是放下狠话：“你若是敢进城去找那个二杆子货，以后就没有我这个打”。二狗子去提亲，翠翠打答应了，俩家把订婚的日子都敲定了，翠翠死活不同意，她打怕她偷着跑了，就把她锁在屋里，最后还是二狗子心疼翠翠声嘶力竭地哭喊，偷偷地打开屋门，帮助翠翠逃出村，让翠翠进城来找我。

我看着翠翠红肿的双眼、憔悴的脸庞，怜惜的把她抱在怀里。翠翠抽泣着无助地说：“振保哥，以后我只有你了”。就这样，我和翠翠在城里同居了。

在小阳的介绍下，翠翠到王教授家做保姆了。王教授的妈妈瘫痪在床，前几任保姆都受不了要给老人打扫卫生，干不了多长时间都走了。翠翠却不嫌弃老人，给老人打扫卫生擦洗身子，按时按点帮老人翻身，老人感动地拉着翠翠的手，说翠翠是她遇到的最善良的好姑娘，王教授夫妇自然对翠翠也很满意。我和翠翠的生活也算是安定下来了。

小阳一直鼓励我通过参加自考来获取大学文凭。她说，以后没有文凭还是不行的，没有文化更是不行的。而且她还说她可以辅导我，当然是免费的。于是，我在工作之余又拿起了课本复习，开始了自考生涯。

在复习的过程中，遇到不懂的我就去请教小阳，没想到她竟然还是个学霸，门门功课都优，让我这个高度偏科生惭愧不已，也对小阳又多了一层敬佩之情。

03

安稳的日子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也似乎特别的快。转眼两年就过去了，我也在小阳地辅导下通过自考取得了大学毕业证书。我和翠翠因为户口问题没能领到结婚证，翠翠打还是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有些恼怒，但也无可奈何，有时会在翠翠面前抱怨几句，翠翠总是说会有办法的，她打还是疼她的，再等等。

小阳公司的生意也做得顺风顺水，小阳给我们都加了工资。只是小阳一直没结婚，也从来没见有男朋友，这一直是公司里的一个谜。翠翠有时会好奇地问我，怎么会没有男孩子追小阳呢？小阳长得不是很漂亮，但也不丑，柔和的五官加上那种知性干练的气质也有着独特的魅力。而且你和她相处得久了，更会被她的博学多才和冷幽默所吸引，三十多岁的年龄，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懵懂增添了几许成熟的温柔。说真的，如果不是有翠翠，我想我会爱上小阳的。和小阳一起聊天做事令我很开心，有种他乡遇知音的感觉，俩人相处的也越来越默契。有时候我们俩聊得热火朝天，翠翠却哈欠连连，我竟然没觉得冷落了翠翠。

翠翠变得有些沉默，还有些神秘，我不得不注意观察，原来她在偷偷地看书学习写字，被我发现后很害羞。她觉得我离她越来越远了，她怕我会离开她，她也想像小阳那样和我聊天。那一晚，我抱着翠翠，第一次感觉到内疚，缠绵时格外热烈，也没有采取保护措施。

那天，公司又签了一份大合同，大伙都很高兴，小阳请客吃饭K歌。结束后已是凌晨了，大家都喝的有点高，尤其是小阳。我把她送到楼下，看她脚步踉跄，走不稳，又扶着她上楼送到她家里。

小阳倒在沙发上，嘴里喊着要喝水，我把水杯递给她，她却拉着我的手不放，呢喃着：“不要走，陪我，陪我”。我看见泪水爬满她脸颊，她在哭。我从她断断续续的话语里知道她男朋友三年前出国了，这些年基本都是小阳资助他留学的费用，前段时间和她提出了分手，理由是他找到工作了不会回国了，而且他已经不爱她了。小阳说到激动处，嚎啕大哭，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俩个就纠缠在一起了，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有回我和翠翠的小窝。

第二天早上我和小阳是被一阵急促地敲门声惊醒的，小阳去开门，我还在床上，没有彻底醒过来，但是客厅里那个人的声音彻底惊醒了我。

翠翠等了一晚上，不见我回来，惶恐不安，一大早就跑到小阳这里，想问问小阳知道我去了哪里不。小阳支吾着说她喝醉了，不知道大家都怎么回去的。翠翠却看到了我丢在沙发上的衣服，还有门口的鞋子。

翠翠没有哭也没有闹，更没有说一句话，我试图解释，可是我发现说什么都是那么苍白无力。翠翠攥着手心咬着下唇竭力控制自己发抖的身体，我想要去抱她，她厌恶的眼神逼退了我，我无力地放下了伸出去的手臂。小阳送她出门，片刻，我听到小阳一声惊叫，冲出去，眼里的景象吓坏了我，翠翠从楼梯上滚下去了，身下血流不止。

我冲下楼梯抱起翠翠，她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泪水从眼角不断地流出，身下的血汩汩而出。我觉得翠翠的生命正在流逝，我就要失去翠翠了，我觉得自己也要死了，如果翠翠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看着自己手上身上都是翠翠的血，我抱紧翠翠，像将要失去伴侣的野兽一样绝望低吼：翠翠，不要离开我！

翠翠的生命保住了，可是我和翠翠的孩子没了，才一个多月的小宝贝就这样被我扼杀了。是的，被我杀了，我就是那个不可原谅的凶手。若不是因为我和小阳地纠缠，翠翠又怎会精神恍惚到踩空楼梯跌落下去呢？翠翠，翠翠，你能原谅我吗？

04

翠翠从那天走出小阳的房间直到现在，再没有说一句话。那双桃花眼失去了往日的灵性，空洞地望着前方，整个人憔悴的就像一个破败的布娃娃。医生说是受到强刺激后，她选择自我保护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了，叮嘱家属要悉心照顾，也许有一天她就会走出来的。

我离开了小阳的公司，我要带翠翠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带给她巨大伤痛的城市。我选择去了黄土地上的一个小城，虽然偏远落后点，却也少有的山清水秀。现在我才明白，自己和翠翠的生命早已融为一体了，谁也离不开谁。同一片黄土地孕育出的子孙，根脉都是相连的。

我用这两年的积蓄在小城开了一个小店，这样方便照顾翠翠。每天日落前我就关了店铺，带着翠翠去那片小山坡看日落。翠翠还是不说话，我不着急，我会用一生的时间来等她开口。

小山坡上有一对小孩子在扑蝴蝶，那一簇簇的小野花灿烂地怒放着，我彷佛又回到了儿时的家乡。

“振保哥，我要那只蝴蝶，前面那只颜色最漂亮的蝴蝶。”

“抓到了，抓到了，给你。”

“哦，振保哥最厉害了，我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你哦。”

“翠翠最漂亮了，我长大了一定会娶你的…”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