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伴读
夏天马上就热到了极致，我又开始想念唐府我的神童阁，我的小丫鬟阿和。往年一到这个季节，花姨娘一定会吩咐阿和在屋子里摆上一大盆冰块，扇凉气给我消暑。阿和却懒得很，摆上冰块就挨着它睡大觉，每每还要我用扇子扇醒她，提醒她去饭堂抢饭。
这么一想，我还是很想当九小姐的那段岁月。也不知我那几个姐姐过的如何，虽然从前她们都觉得我是书呆子，又因为唐老爹对我多一丢丢的偏心都不乐于同我玩耍，但是我依然记得每年热闹的生辰，她们也会给我准备礼物。
说起礼物，我还一直戴着八姐送我的一个花形玉坠儿，就算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的那两年，花姨娘天天念叨要我交出来当了它，我都没有放弃它，我和唐府最后一点点联系的玉坠子。
因为天生记忆力好的出奇，所有的好日子好东西我都记得一清二楚。然而当时我还不懂，往后的坏日子，我也永远不会忘记。
那个晌午我还在下人房里偷懒神游，便被冒着暑日钻进来的唯芳叫了出去，她让我跟着她走，却又不情愿和我讲话，我也不知道即将去哪里。我倒不害怕青天白日的她会害我，只是她步子太大，我跟着太过吃力，只走了一段路程便湿了后背。
唯芳带着我进了一个比韶阁还要精致大气的院子，阳光下我屈着眼方看清匾上那三个字：“懿明阁”，懿乃德也，便暗自猜测这一定是沈夫人的院子。果然，一进门看见沈思华在和一个装扮雍容大气的妇人说笑，尚姑姑给两人倒着凉茶。
两人不再做声，我便行礼道：“见过夫人和大小姐。”
沈夫人慈祥地叫我起身，问我：“你怎知我是夫人呢？刚刚思华和我说，她估摸着唯芳在路上都不会与你说话，你怎知你来了哪里？”
一旁的唯芳有些局促，我回到：“唯芳姐姐许是天气太热，没有和我交谈，但我方才进院子看见门上写着懿明阁，再见夫人年岁正茂，与大小姐又如此亲昵，便认定您是沈夫人。”
我刚说完只听沈思华一阵喜悦：“娘亲，您听见了吧，我说她伶俐的很呢。”
沈夫人说道：“确实不错，果然是读过书的。我问过你在大厨房做工的娘，也看了你的卖身条例，你是昔日唐毅将军的女儿唐锦瑟？”
虽然因我老爹子女过多，他和我也没那么深的情分，可毕竟养了我这些年，想到他不知现在在哪颠沛流离，我突然还有点伤感：“回夫人，是的，家父正是罪臣唐毅。”
沈夫人略带遗憾的和我说：“都过去了，连年战乱，唐将军随桓温大人三次北伐，也为我东晋立过不少功劳。我家老爷也曾得唐将军义父桓温大人的提拔。唐将军尚在朝堂时，我听老爷说过他有一个最小的女儿，家里称为神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问过你娘，她说便是你了。”
我忙解释到：“我并不是什么神童，只是识字早一点，记忆力好一点。”花姨娘要是听了我这几句话，估计会惊讶的跳起来。这真是我长到今年，说的最违心最谦虚的话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幼时确实是一个得才倨傲的小豆丁，极其喜欢自夸和被夸，这一点或许随了唐老爹。
沈夫人或许并不想听我这些没用的话，直接询问我：“前几日小姐来求我，让你做她的伴读，她一人听课总觉得乏味枯燥，我这几日想了想觉得或许可以，今日得空叫你来，你可愿陪小姐读书？”
伴读，读书，书，书书......我哪里有不乐意的，我正觉得日子朴实无味，扫地叫我大材小用的很。忙回应着：“我愿意，非常愿意。”我努力地让自己笑的收敛好看一些，磕了几个头答谢夫人和小姐。
“那就从明日开始吧，我会派人告知讲课的夫子。学堂书阁里有很多书，你若感兴趣，可以告诉小姐帮你借取。以后你也不用打扫院子了，陪着小姐读书练字就好。”
那天结束我轻飘飘的，只记得我又磕了好几个头，也不用唯芳领路，冒着日头凭着记忆自己就飘回了韶阁后院。
虽只走过一遍，我也牢记着返回韶阁的路，途中我忍着热，仔细观摩沈府的景致。一路山池迭迭，虚实相间，院落主次分明，高低互现，满眼确是书香门第的气派。回到我的小窝棚，衣服已经湿透了，同屋的金果不知道从哪里蹭凉回来，感觉从她身上有一股凉气散发过来，见她正背对着我，我便不经意地想离她近一点。结果她扭头对我又是一阵冷嘲热讽：“呦，你是跑哪个水塘子泡澡去了吗？可离我的床远点！”
我想着今日心情好，不和她计较。真不知道她娘怎么养大的她，比我还娇贵。她人也不坏，就是爱干净的厉害，平日里就不许我靠近她的床榻三步近。可是下人住的屋子就那么一点大，在她眼皮子下面，我还给溜着墙缝去开窗。
边溜着墙缝，我实在按耐不住心里的喜悦要找个人分享，觉得我离金果怎么也有五步的距离，就停下来与她道：“金果，我明天要去当伴读了，我不用扫地了。”我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笑出来，把持住跃跃愈上扬的嘴角。
金果在低头摆弄她的钱匣子，我偷偷瞄进去，都是一堆数额不大的铜钱。她头也没抬，过了一会儿回我：“哦，读书有意思吗？”
我不假思索：“当然有意思了！”我觉得金果可能不太能听懂复杂的话。“书能告诉你外边的世界，额，还有从前的世界。”
她还是没抬头：“哦，我娘也能告诉我。”
我偷偷翻一个白眼，真是肤浅。却还是不死心，非给听她说几句颇为赞赏羡慕的话语，便又上前一步，还剩四步的距离。“读书就会查数了，我看你数了半天了，我帮你好不好。”
金果对我的反应一向都是慢悠悠的，我又急着帮她数钱证明自己的实力，她刚说了一个好字我便冲上前去，无意识地坐在她的床上，把钱匣子里面那一堆铜钱倒了出来，捻起一个就开始数。
乐极生悲这句话真是太对了，那一天的最后我被金果掐着腰指着鼻子一顿数落，连床行李卷都没塞给我，就被关在了门外。我趴着门缝瞅了半天，又轻轻地敲了一会儿，抬起脚想踹几脚又舍不得，听见屋里咣当一声好像水壶响，只能转个方向，坐在院落里的大槐树下面乘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