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少儿时光
第一章 书记楼(一)
一根新栽不久的细小杨柳枝,在一场说来就来的风雨之后,爆漾出可数的几粒嫩芽和一抹沁人的绿。
插其入土的主人,一个在春暖花开之后,随父母由省城徙居此地,立足不过才月余的男孩子,正歪着小脑瓜留神察点着他早晨起来的新“发现”。瞧那付专注的样子,活脱像个爱树入迷的小米丘林。
“大毛弟,快来看呀,我们的小树它活了。”
这个和柳枝齐头的男孩儿,仿佛发现了阿里巴巴的宝藏,扯着嗓子大叫。
“宇儿,你喊什么哪?”男孩的妈妈出现在家门口。
那被叫做宇儿的男孩,好像没有听见妈妈的问声,站着一动也没动。
“你回来,回来,没听见我在喊你吗?”提高了嗓门的唤声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想装聋作哑的男孩,到′底还是不太情愿地回身向妈妈走去。
“清早白日,谁让你大呼小叫的,一点规矩都不懂。”妈妈责怪起儿子。
“我......”男孩嗫嚅着,欲言又止,却屡屡回头,还在眷恋着身后的小树。
那妈妈抬头朝前望去,见十米开外,细条条插着一根树枝,既不分杈,也不弯曲,顶端似乎有些泛青,底下湿漉漉一滩,还带点泡沫。
“要死,你怎么把尿拉在院子里,回头让你爸知道,又该狠狠训斥你一顿了。”
妈妈虎起了脸。男孩急了眼,涨红着小脸分辨道:
“我在给小树浇肥,好让它长高长大呀。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爸爸凭什么要教训我?″
望着犟嘴不服气的儿子,妈妈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替儿子拍去身上的灰土,再夹屁股一巴掌,用力把儿子打进了家门。
此时此刻,母子俩的心情又同又不同,一个盼着小树早早长大,一个盼着儿子快快成人。
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盼望中日月如流,转眼又是数个春暖花开的季节过去。离开那根柳杨枝成活之日,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
当年那个小男孩,又一次站在了他家门前那株已长成大树的杨柳旁,泪光莹莹,显得依依不舍。
这个显然高大了一点的男孩,会是谁家的孩子呢?为何对眼前这棵看似一般的树情有独钟,恋恋难舍呢?
不是别人,是我,我就是那个四年前爱树入迷的小米丘林。
四年的生涯过的虽快,但只脱去了我身上的一些稚气,论个头,和当年相差无几。那株和我齐头的小树苗,却随风见长,一个劲往上窜,早已绿叶扶苏,高我数倍了。
在这棵初时懦弱不堪的小杨柳的绿中,四年来,融进了我不知多少亟盼和怡情,也灌注了我不知多少心血和汗水。
在我和大弟的细心照料维护下,它显示了蓬勃旺盛的活力,长得那么挺拔,那么潇洒,那么自在。我家门前卓然而立的,再也不是细条条的一根树枝了。
这杨柳,虽然只经历了,四年的风风雨雨,可它却是,地地道道的土生土长。我呢?说来惭愧,和它一齐落足同一块土地,四年过去了,却连本地的方言还听得似懂非懂。
它看去枝与枝挨挨挤挤,叶与叶密密层层,好不“热闹”,我除了和它朝夕相处,亲密的不行,在同楼其他小伙伴们的眼里,依然还是个新来的、与人格格不入的、怯生生的“陌生小子”。
若说初来乍到,人地两疏,因而腼腆怕生,不敢多出门,让人觉得你胆小怕事,也还说的过去。但四年之后,落户毕竟已非一朝一夕,还是如此的怕见生人,这便不应该了吧。
若说是我秉性胆小怕事,天生孤僻惯了,但我在妈妈眼里,可向来是只不服调教的初生牛犊,顽皮的出奇,那怎么又会,与人落落寡合,难以合群?
我的自成天地和闭关自守,绝不是得了“自闭症″,实在是事出有因。那又是什么原因,会导致我性情变得这般内向?且听我将原因分析如下:
在家中,我排行第三,上有长姐大哥,下有两个弟弟,手足五个叨在父母爱下。
四年前,也就是一九六六年的五月份,当爸爸从新上任的地方,派人接我们全家乔迁新居时,听说要去的地方处处青山绿水,并且山高入云,野猴子随处可见,野猫野兔多的都会自己送上门来。我们姐弟几个全被诱得悠然神往,早把平日老喜欢爬的西山看得一钱不值。
几天后,当一个又一个山头被抛在了后面,一个又一个山头又接踵而来的时候,一颠一晃,摇来摆去的汽车,把我们全家载进了一座布局整齐,楼群林立,树木葱茏的机关大院,最后停在一幢高两层的宅楼前。
随着汽车引擎声的沉寂,平静的楼舍人影憧憧。许多热心的叔叔阿姨们,七手八脚的从车上卸下东西往楼里搬。
我东张西望,没见到一只毛猴子,却接触到好几双看热闹的眼睛和陌生的孩子脸。
这幢楼,上下共住着八户人家,我家占了东头底层三间。因几任父母官都曾在此楼安家,故尊称为“书记楼”。
“书记楼”,座落在机关大院的西北隅,地势颇高。比起其他一幢幢宿舍,不仅高高在上,并且三面护林,一面隔墙,与后山也仅有一墙之隔。
搬家的那天,到达目的地时,车只能停在楼后。因此楼是朝向后山开的门,但又座落在整个机关大院的最北端,所以不以机关大院的正门位置来称呼楼前楼后,而将门对的方向称之为楼前,窗对的树林方向称之为楼后。
楼后的树林子又多又密,林子间有一条道,自然可以由此道直达机关大院的正大门,我们的汽车就是沿着此道一路开到了楼后。
中间有一座小桥,跨过一道深水渠,人就可以站到宿舍楼的面前了。
过桥不必绕楼走,有一个过道,穿过楼当央,将整座楼房前后给贯通了。
那些帮忙的叔叔阿姨们,就是经由这过道,把我们运来的东西全搬进东头一楼三间房里去的。
我人小力微,拣轻的东西,也随大人出到了楼前。
乍一眼,看到了一堵望不见尽头的围墙,曲折的围墙下,更有一处开开阔阔的花园。墙修的又长又高,望出去,外面都是山。
就这样,才一天的时间,我就随着家人,从一个大平原城市繁华的氛围里,换到了竟然开门能见山的典型小山城的脚下。
安顿下来之后,始终记挂在心里头的,当然是想出门找猴子。
猴子最爱上树,来的路上我们兄弟几个就已注意到,这里偏是树多。
由正门到楼后,已然是一路的林间道,出到前院,我往东西两头各一张,哇塞,全是高高大大的树木,心想猴子必定少不了,赶紧回门把老四大毛给拖了出来。
西头上台阶是院墙的一角,数排苦楝树下藏着一间男女有别的小小茅厕;东头下台阶是一条通向机关食堂的路,左边过一排矮房有一大片樱桃林,右边一列数十棵高大的红心李树。
这时候正是初夏季节,满树上累累的红果实着实诱眼,我和大毛没瞅见猴子,却有了这意外发现。
常言道:在家五件事,吃喝拉撒睡。这一吃一撒,可就使我频频往来于东西两路。西路味不正,树也苦,上台阶光顾,那自然是不得已的;东路不但油食飘香,树也酸溜溜,甜蜜蜜,令人垂涎欲滴。下台阶光顾,那自然是十分愿意的。
一来二去的,我和大毛两付肚肠一般馋欲,都对那果树生了觊觎之心。
干咽了一星期口水后,老是望梅止渴已收煞不住我和大毛的馋欲了,于是付诸行动,趁某天午后四下无人,两人悄悄溜到一株近楼的李树下,往上巴巴的望。
浓密的树叶在伸展开去的枝条上微微蠕动,到底隐藏不住那高处绯红着脸的大果子。大毛在树下望风,我呢?干脆脱鞋来了个猴儿上树。
要知道,我是56年出生,属猴,那年66年正好十一岁。听妈妈说,我从小就很顽皮,上学前,几次三番逃出幼儿园,在原来居住的城市都小有名气了。
有一回,六岁的我一大早,拖带着五岁的大毛追电车玩,竟然从杭州狮虎桥徒步十几公里,迷路到了笕桥。急得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全家出动,还惊动了当时四个派出所,全市广播寻人,直到深夜,才被警察叔叔找到。
不仅如此,上学之后,下课铃声一响,出教室带头冲锋陷阵的总是我;爬坟头,上树掏鸟窝,吹哨子,上课迟到的也少不了我的份,搞得老师十分头疼。
有了这些劣迹,爬树早被我久练成精了。
手抱足蹬,很快我就上到树端,刚欲将一枚躲躲藏藏的李子,手到擒来,忽听自下传来雷也似一声大吼: “小兔崽子,谁让你上去的,下来!”
一声吼,令我猝不及防,差一点失足成千古恨。幸亏悬空拎起的只是我的心,而不是两只光脚。慌忙中我低头一看,“糟了”,不知打哪儿杀出来一个程咬金,凶巴巴地朝着我仰首怒喊。
大毛弟来不及开溜,被结结实实抓了个牢,我也成了束手待擒的“俘虏”。
做贼心虚,我的脸一下子也红的像只李子,只是倚着树杆迟迟疑疑不敢下去。那大人见我赖着不下,二话没说,没收了我树下的鞋子,顾自走了。
“呸!”我又气又急地朝那可憎的背影啐了一口,忽然觉得那背影有些眼熟。仔细一看,是了,就是搬家那天,老喜欢在爸妈跟前狗颠屁股献殷勤卖力气的刘秘书。
没了鞋子,回家怎么向大人交待?无奈,只好低声下气去向刘秘书认错。
我和大毛,像两只斗败的小公鸡,垂头丧气地站在刘秘书办公室的门口,那盛气凌人的刘秘书,端起架子,疾言厉色地对我们说: “快点过来!”
我还以为是要我交出李子,惶惶然回道:“我.....我没摘。”
“没摘?没摘就不用写检讨了?小滑头。”
我局促不安地攥了攥一无所有的两手,硬着头皮认错道:“我们错了,下次再不敢了,叔叔把鞋还给我吧。”
“哼,嘴皮翻翻就想把鞋子要回去?想得倒美。”
刘秘书说着移过一张纸,向我俩喝到: “过来!老老实实写检讨,写好了,保证不偷果子了,再要你的鞋。”
我望了望,啃着地皮的十个光脚趾头,为了不委屈它们,更为了避免屁股挨一顿揍,只好再向刘秘书俯首称臣,吃他施舍给我的,白纸黑字“检讨饭”。
当我不无诚意地将暑上大名的悔过书,递给得意洋洋的刘秘书时,我发现刘秘书的眼光惊疑不定地看了看我和大毛,就听他换了口气问道:
“你们两个是刚搬来的吧?”
“是从省里坐汽车来的。”
一直没吭声的大毛,在后面抢了我的话。
“那你们住在‘书记楼’吧?”
“嗯嗯。”我连连点头。
刘秘书不吱声了,不到半分钟,那双鞋物归原主,又回到了我的脚下。
尽管刘秘书最后显得有些尴尬,替我们找了个新来不知不为罪的理由,哈哈了事,但此后我对院里陌生的大人,都抱了不应有的戒心和敌意。
随后发生的另一些事,令我对院子里的同龄人也颇为失望,起因呢,是由于转学后上学路上遇到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以致影响到以后我和同楼小朋友们之间的交往。又因为那株弱弱的杨柳树,引发了我和邻居孩子们打群架;因为学校停课学生们全被放了鸭子,家长们也都无心管束自家的孩子,大院里的未成年人无人教育,纷纷学坏,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斗殴撒野的行为,常有发生,并且互相影响,小小年纪学会拉帮结派。看不惯的我唯有避而远之。
结果,迁居都四年之久了,我还是个少朋寡友,与周边大人小孩都合不了群的人。
当然,我的自成一体,最最主要,还是因为当时的中国,发生了一件史无前例的大事,彻彻底底改变了过去的政治格局、官僚体制和社会秩序,使得我家原本在大院里的地位,一落千丈;使得人心和风气大变,导致那时的人,无论大人小孩,都变得十分不守纪律,好斗起来;使得一夜之间,美丽的山城突然间似乎失去了平衡,祥和的大院突然间好像变得不再安宁,一切都变得莫名其妙。
见证这一切的,我家门前我亲手栽下的这棵杨柳树,它可以作为代表。
因此,并不仅仅是因为我下面将要讲述的,发生在我个人身上的这些个小事,才可以左右我今后长期的性格改变,以致影响到我几十年的命运。而是.....就请你听我慢慢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