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梦

英子在玉米地里拔草,姐姐在她前方离她不远。六月的天一早就很热,汗不住地流,流进眼里涩得疼,满手的泥又无法去擦,只得扯贴在身上的衣襟,这可恶的草何时拔完。风吹着秸秆如千军万马,又如妖魔鬼怪,说不好会在身后,在低头时跳出,把嘴把手搭在肩上抱住她的腰,英子想想就害怕。

唰唰唰,来了近了,带来的凉风,全身的汗毛直竖,全是一米多高的玉米,它们把她吞噬了,姐姐呢听不到喊无人应。被遗弃的孤独感袭来,她顾不上长满茸毛叶子的刮刺,手忙脚乱地冲出玉米地,跑到路上喘着气。

阳光火辣辣地照着,路上无人。如若有人停下脚步跟她说话,如说跟他走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跟人去,冒岀的这种想法自己也吓了一跳,失望地两头望着,她不想再回玉米地。阳光懒懒的,光影斑驳让人困乏,英子想回去想睡觉。如若在家里多好,喝着绿豆茶,吃着西瓜反正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下地。

妈妈讲的故事又在脑海浮现。

他们原来是住在一个很远的海边城市,父亲嫌分配的工作不理想,工资低一气之下回到了家乡,那时还没她们。母亲讲时满脸陶醉的样子看出她很喜欢那儿的生活,英子不懂也不知如何来形容当时的母亲,长大后这个故事仍在脑海,已没有了为它胡思乱想的光彩,想起时确切说母亲全身笼罩着看不见的光,遥远却可碰触,她的脸红润闪着光,两眼充满水样的晶莹,母亲如圣母似的圣洁,英子怕碰到那光母亲就掉出来,忍不住好奇地喊,妈,妈,母亲有些生气地说别打岔,那光环一下子不见了,母亲坐在床上讲着,没有远得够不着,她用手搭上母亲的手,生怕她跑了,笃定地继续听着。

那个永远成为过去的故事,她们听得津津有味,打盹打哈欠也硬撑着要听完,那个故事为何就不和她们沾边,问母亲为何不早点生她们,母亲笑而不答,英子有些失望。

她们是抱着那个故事长大的,也是活在那个故事里的。那里有海,一年四季都是春天,海水拍打着礁石,吃不完的海鲜,有吃了就要撑死的大肉包子,苹果香蕉,城市里各种好看的花,各肤色的外国人,有美丽整洁的校园,不像现在的英子的学校没有院墙四周长满草 ,抬眼就可着到田,没有马路牙子,人们穿着漂亮的衣服在散步,电影院里放着她今辈子听都没听过的电影,还有父亲那些可亲的同事,他们友善热情不用种地却能领许多的钱……这些都是母亲讲的故事里的。

母亲后来讲的少了,姐俩也听得腻了,晚上没事时就央求母亲讲些别的故事。

她站了会,脑袋里一阵胡乱的想象,如若父母不回来,她也不会受这番罪。

看着青色的玉米秸,已长出了穗长长的叶子上茸茸的白色的毛,又有些喜欢,落不到实处的无半点好处,在累时厌烦时如空中的白云,徒昂着脖子疼。

有些担心姐姐去了哪,她跑回家去看,又不想被发现,悄悄地贴着墙,母亲在忙没听见有人和她说话,又蹑手蹑脚地跑回。这时听见玉米地里姐姐在叫,之后就是无尽的热浪涌动。

英子疯狂地冲进玉米地,拔掉的草已蔫巴了,风吹着大片的玉米发出整齐的掩盖一切声响的声音,那份恐惧又袭来,她顾不上,顾不上叶子已在脖上脸上胳膊上划下的道道血口。

新鲜的草还带着泥,不见姐姐,喊姐姐在吗?无尽的绿色流淌,只有一片哗哗响没有回答,英子觉得不寒而颤,后脊背凉嗖嗖的头皮发麻,她要转身离开。

青色的叶子在动,更大的声响传来,她的脚像定在地上惊恐地盯着,满眼都是无尽的玉米,它们呆立森严地把英子包围,把她一点点吃掉浪潮涌来,它们狰狞欢笑显示着自己的强大。

满脸汗水泥点衣服贴在身上,十四岁的姐姐华钻了出来,啊妖怪来了,走回家了等妖怪来吃你啊,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不见了跑来找你。华感激地冲妹妹笑,英子有些失望,姐姐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亲昵的动作,热切的话语,英子觉得自己白忙了一场。

华像大人的一句话便让跟在身后的英子不想回家,瞎跑什么不好好拔草,说不定剩下更少呢。英子心里不高兴起来。

姐俩回到家,英子看着被汗水煮得有些浮肿华的脸,担心她会向妈说,快来吃饭还剩多少,姐姐说还剩不多,说出英子不好好拔草跑出去乘凉的经过,妈妈没有说什么,大家吃着饭,下午天凉快了再去拔,让英子一人去,谁让她偷懒华笑着,母亲望着她,英没抬头。

你们都在家,我一人去有什么了不起,我照样可以拔完那块地,生气地不理她们,华板着脸母亲在笑。

午后的太阳更毒辣,花园里的月季低着头,黄瓜西红柿也耷拉着叶子,像被开水烫过。

英子爬上床想睡,凉席的清凉滚过肌肤带过一阵愉悦,好凉爽我要睡一觉,如果当时你们不回来我还会遭这份罪吗,我多想是别人家的孩子呀,她嘀咕着不一会沉沉睡去。

英子秋天帮着收玉米,种麦子,收麦子,无论大小事都参与,姐姐拉着车她在后面推,所有的这些,她都会想起那个故事,心里有着失落,不过想想也挺好。

姐姐看着车上的麦子稻谷掉了,车陷在泥里,也嘣出抱怨的话,英子才知姐姐也活在那个故事里。

后来无论再累再苦,仍有干不完的活拉不完的车,华都很少再提。英子的小脑袋里时常想着,希望那个故事还能实现。咂吧着过时的汁液,时间长了,看父母脸上日益增多的皱纹,头上的白发,没完没了的春天走了,冬天来了变得枯干失去了新鲜。渐渐也很少去提。

没有谁会守着那遥不可及的梦骗自己,没有。

英子长到华的年纪有次和华在田里运稻谷,车陷在泥里,英说了,被华痛斥了一顿,华红着脸,那是他们的故事,不是你的,想就能不干吗,车就能出来吗?

英被吓倒了,华陌生起来不再是她的姐姐,华长大了变成了另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长大后英子还是会时不时地想起那个故事,想起那时的华,少年时谁又没有梦呢。梦只不过一路走来一路丢了。

华后来去了外地打工,英通过努力考上了一所大学,是父母年轻时住过的那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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