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丰碑

题记

珠穆朗玛再高也有卫士 / 雅鲁藏布再长也显军魂 / 我们的世界屋脊 / 戍边征程座座丰碑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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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皑雪泛着银光。

山腰的雪已经融化,绿色植被盛开朵朵格桑花。一座坟茔,立着碑,很普通。

将军说它不普通,是一座丰碑,我们心中永远的丰碑。

将军脱帽站在碑前,后面列队肃立着近20名官兵。除随员外,山脚兵站9名士兵,全副武装,包括最大的官——班长也在。

这是将军退休前最后一次巡视沿途兵站。三台越野车:将军一台,大站和团级兵站陪同领导各一台。

群山巍然,天低云近。这里是高原藏区。

山脚擦兵站而过的公路蜿蜒盘旋,劈开山桠向前延伸。远方云雾飘绕,晶莹雪山峰顶时隐时现。

兵站前不着村后不靠店。二三十排灰砖瓦房梯田般层次分明,陈旧如落寞老人,再不见昔日辉煌。

当年兵站热闹如市。常年几百号兵,几十台各类车,站长政委是正团级。要是有过往的部队、车队,更是人声鼎沸。

随着时代发展,公路增多,质量提升,铁路上高原,军队不断裁员,兵站规模一缩再缩,如今是大人鞋婴儿脚,宽敞的营区仅住着一个班。

正对大门三层旧楼穿了新衣。以前这里是站办公大楼。一个班九人全住里面。

办公室、会议室、阅览室、寝室、医务室、计算机房,还有乒乓房、健身房、卡拉OK房等,配置和正规连队相差无几,空闲作为客房的屋间仍占一层多。

将军戴上军帽,一脸严肃,眼盯墓碑,斜伸出手。

“枪,快!”秘书转头催班长。

班长在他身后,取下随身携带的冲锋枪走出队列,递给将军。将军熟练地拉动枪栓,单手举枪,扣动扳机。

“哒哒哒……”一串子弹喷出火舌飞向天空,划破旷野宁静,余音群山回荡。

这块荒芜之地是将军入伍当兵的地方。那年,他坐了四天闷罐火车、五六天卡车,一路颠簸,从内地来到这里,和四十多名同伴午夜到此,人人哈着白气,冻得发抖。

车队没停,继续滚滚向前,沿途下兵。白天能看见的天边一路还有兵站,雪山更多更高,更冷氧气更稀薄。

四十多年弹指挥间。

将军好些年没回故地,退休前专程来检查,也是告别。

“知道我当年在这的绰号吗?”晚上加餐,半碗酒下肚,将军和蔼可亲地问。

兵站九名兵和将军、大站领导挤在一桌。哨兵和值班员依然由少校、上尉替代,两人是这里的直接上级——营长、连长,他们的上级,以及上级的上级,以及陪同将军的上校、中校还有秘书医生司机等随行人员在旁边一桌。

“小猴精!”坐班长旁边一名小战士脱口说出。

9名兵站的兵无一例外,知道将军曾和他们一样,在这里当过兵,清楚当年他的成长进步史。

何止这9名兵,这一线现存的大小十几个兵站,统属一个团级兵站,只出了一个将军,都引以为荣。

“你小子,敢……”班长赶紧筷子敲小兵头,“这样叫首长!”

“哎——不要这样!”将军笑着摆手,制止班长,“实是求是嘛,当年在这儿大家真叫我小猴精,还是老站长引出的绰号……”

随着爽朗的笑声,将军打开话闸——

三十多年前隆冬一天夜晚,纷飞的雪花没挡住热情。老兵敲锣打鼓把新兵迎进营区。站里破例烧了热水,每名新兵分到半盆。那阵兵站条件艰苦,冬天煤、柴如金,老兵周六晚上烫一次脚。

这晚是周三。

老站长特批捅开炉灶烧水,但规定老兵沒份,老兵私下都骂他抠门。

将军分在警通连新兵班,班长姓王,标准的山东大汉,比将军高一个头。他倚在门边,盯着满屋洗脸烫脚的兵,满脸羡慕,嘴反复吆喝:

“热水就这点,精贵啦——洗脸洗脚洗臭袜,省着用啊!”

将军灵机一动,把王班长拽到自己盆前:“首长,请烫脚!”

“叫俺班长,连以上干部才叫首长。”王班长没半点推辞,一点不客气,大咧咧地坐铺上。将军马上帮他解鞋带、脱袜子。

一股浓烈的臭脚丫子味弥漫全屋。

“王明忠,不象话!”

也就这时,一个瘦小军人披着军大衣出现在门口。王明忠,即王班长,条件反射站起,大喊:

“全体都有,起立——立正!”

新兵还没正式受训,姿式与军人虽有别,但站起不用训。一个个站起来,许多人和王班长一样,双脚立盆里。

“站长同志,新兵班正在室内洗漱。”王班长响亮地报告,“班长王明忠!”

“室内洗漱?”来人就是老站长,他黑着脸,眼盯王班长,“你站着,新兵都坐下。”随即近到王班长面前,“规定不准老兵洗热水,你咋违反?”

“嘿嘿,嘿嘿,站长,他……”王班长嘻皮笑脸转头看将军,“发扬风格,让俺烫……”

“王明忠!”老站长打断他话,“老兵的脸叫你丟尽了!占新兵便宜,好意思!”

“报告首长,班长脚太臭,是我主动让他烫脚的!”将军出面解释。

“脚太臭?嘿嘿——”老站长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将军,“挺有风格——叫什么名字?”

将军回答。

站长又问:“高中生,初中生?”

“高中生,高七三级。”将军说。

“怪不得脑袋打滑,刚来就知道巴结领导。猴精,猴精!好,好,王明忠,这次饶你,饶你。”

老站长背手出门。

“小子,不错哈!”王班长坐下,夸将军一句,“知道吗,站长绰号叫猴精,以后见他小心点,凶起来六亲不认,这里的官兵都怕他!”

新兵纷纷点头。

“对了,站长说你猴精,俺看恰如其分。”王班长洗完脚,将军倒水回来,他开玩笑说,“站长绰号叫猴精,要有区别,以后……咱就叫你小……小猴精吧!”

新兵哄笑起来。

将军也笑了,他觉得小猴精这绰号并不难听。

王班长给将军起得小猴精绰号第二天就起作用,从班里传到班外,传到其他连……日子稍长,好些人把将军真名忘了。

那盆见面洗脚水起了作用,王班长对小猴精特好,关照近乎于迁就。

大冷天走队列练军姿,特别恼火,四肢冻得麻木雪风刮脸,新兵个个咬牙忍受,下来喊折磨人。

王班长天天上午只喊小猴精出列,指派他:“去,回去看看水管冻冰没,想法把脏衣服泡上,把全班内务整理一下。”

“是,班长!”

新兵训练那段时间,兵站四周积雪,水管总被冻住。小猴精高兴地跑回宿舍,找热水融掉水龙头管口的冰封,泡好战友们换下的脏衣、脏袜,耗时也就一刻钟左右。

他自然不会马上回操场,借机在暖和许多的宿舍磨蹭一两个小时才回,王班长从不说啥。

这也是小猴精继续“知恩图报”的结果。別人泡盆里的东西他不会管,王班长换的东西却会立即洗干净。

几乎天天如此。

因为小猴精会动员班长天天换内衣内裤,尤其内裤,换得勤,人感觉就不一样。

过去,王班长一月半月换一次内裤,主要是在北方老家养成的习惯,也有懒的原因,直接恶果是下身恶臭、发痒、长痱子。缺乏卫生常识,还不知啥原因。

自从有了小猴精监督,臭气小了,瘙痒轻了,痱子几乎全消了,王班长才有所悟。

一天上午,小猴精正洗班长内裤。老站长披着军大衣独自走来。小猴精停手,赶紧立正站好。

“嘿,操课时间,你在这儿洗衣服?”老站长伫步,盯着小猴精,“谁允许的?”

“首长,我……我病了,闲得无聊,洗下脏衣服。”小猴精已懂军人基本规定,站得笔挺。

“哦,病了?”老站长似乎不太相信,围着小猴精上下打量,看得小猴精头皮发麻,“闲得无聊,洗衣服?上次让王明忠烫脚的是你吧?!带病帮别人洗衣服,看不出学雷锋,觉悟蛮高嘛!”

“是……不……不是。”字字戳人,小猴精越发心虚,“是我自己的裤……裤头。”

“啥子病?”老站长没听他解释。

小猴精回答:“拉肚子。”

“拉肚子——”老站长拖长声音,上前一下提起盆里裤衩端详,“这玩意儿你的?”

“报……报告,是……是我的。”小猴精硬着头皮说。

老站长把裤衩拉开,这次用了双手,展开的裤衩象半面旗帜,“你裤衩这么大,一条裙子?”幽默完,老站长哼一声,把裤衩扔回盆,“当几天兵就不老实!你以为瞒得过我,是不是王明忠叫你洗的?!”

“是……不……不是……”

小猴精吓住了。

中午开饭前,老站长把兄弟连新兵班召集一块,当全体新兵和老兵班长面点名批评此事。

最后宣布:“以后再发现老兵欺负新兵,占新兵便宜,喊做这样,做那样,一经发现,站上台给我作检讨!情节严重,一律处分。新兵也要自重,尊重老兵要正常,不能庸俗,一味巴结。”

还讲想以此不参加训练,谋取好处,给我收敛点,这里是革命队伍……

弄得小猴精无地自容。

王班长倒脸皮厚,下来反而安慰小猴精:“没什么大不了。站长刀子嘴豆腐心,人好着呢!他是部队典型,身体不到百斤,干劲有千斤,不整人的,慢慢你就了解了!”

兵站除机关外,下辖警通、道路抢修、运输三个连。四十名新兵主要补充前两个连,表现好的第二年可学技术,选去学驾驶、修车,再分到运输连。

这里的习惯是各连自己训新兵。警通连比道路抢修连新兵少,通常十名左右,编一个班,班长说话管用。这次王明忠当班长,新训结束,他把小猴精要到了自己二班。

他本来就是二班长。

他和小猴精关系依然很好,形影不离,有事总带着,没少照顾他。

王班长父亲有病,需要贝母天麻等药材,这一带刚好产贝母,一双军用胶鞋或一顶军帽在周边藏民家能换一大堆。

当地人烟稀少,换东西也不容易,翻山越岭近也得走几十里路。一次,王班长与一家牧民以物易物,人家药材不够,说好三天后再去取不足部分。

取这天王班长走不脱,委派小猴精帮忙跑路。小猴精陪班长前次去过。

回来路上,小猴精看见一群男人在挖坑埋一头死牛,觉得不可思议。牛肉那么好吃,不吃可以卖钱嘛,埋了多可惜!

你不吃我吃,不吃白不吃!小猴精灵机一动,有了歪主意,坐在不远处歇气,假装看热闹。

男人们埋完牛,折腾一阵,陆陆续续骑马散去。小猴精寻几坨石头做好记号,回营把王班长拉到僻静处。

“班长,想不想打牙祭?”他问。

“当然想——”

打牙祭就是吃肉。那年月物资匮乏,兵站一周加一次菜沾点荤。

“好机会来了!”

小猴精便把路上看见埋牛事一五一十告诉给他。

王班长皱眉:“不中!这是病牛,不然人家不会埋。”

“不会吧?”小猴精不信,“他们先前还做过法事,也许是祭品——”

“这你就不懂了!”王班长毕竟在此当过多年兵,知道周边许多风俗,“牲口病死,当地人认为是灾,通常要诵经消灾,两码事!”

“病牛也可以吃啊!”那个年代,生活质量很低,东西根本不讲究,饱口福为大,小猴精说,“不要内脏,只要四个腿胛,煮熟高温消过毒,吃进肚怕啥!”

“问题是违不违犯纪律和民族政策?”王班长犹豫。

“埋了的牛弄出来,应该不算违犯纪律政策吧!”小猴精脑瓜转得快,“咱半夜三更去,荒山野岭没人迹,砍了腿胛把地貌恢复好,别人不会发现。”

“上哪儿煮呢?”王班长吞了吞口水。

“我想好了。”小猴精胸有成竹地说,“炊事班有我一个同乡,我去约他,回来叫他悄悄煮。”

“半夜在炊事班煮……我琢磨琢磨。”王班长心动。

吃晚饭前,王班长找到小猴精,问:“炊事班你那位老乡联系过吗?”

“当然联系过了,他沒问题。”小猴精兴奋地说,“正好他明早当班捅灶火,厨房钥匙在他手上。”

“这就巧了!站长下午坐吉普车去大站开会去了。”王班长告诉小猴精,“应该明上午回来。半夜一点过咱们行动。问题是你两点钟站大门岗。”

第二天凌晨两点到六点轮到小猴精站大门岗。

“班长,你放心。我可以与别人换岗。”小猴精愣一下,马上说。

王班长不放心:“中不中,替岗的人知道了也麻烦?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放心,班长。这人绝不碍我们的事,保证万无一失。”小猴精挤眉弄眼说。

“那好!一点半左右,带上铁铲我们在界碑处会合。”王班长说。

界碑是两县交界石碑,离军营七八里地。王班长和炊事班那位老兄一点半前翻墙出去,先后到达那里。

小猴精根本没找人替岗,十二点半他推说睡不着提前替下上半夜的岗。上岗就捆好事先准备的几把竹扫帚,支一个骨架,外披一件雨衣,把自己的半自动步枪挂上面,还在营门内外换几个角度看大门“岗哨”。

黑灯瞎火,扫帚人立岗棚前,不走近细瞧,真还像人在站岗。

小猴精觉得自己这招肯定万无一失。随即抓把铁铲离开大门奔向界碑。

埋牛地方离界碑不远。四条肥牛腿。三人凯旋。回营三点多。快到营区时,小猴精提议走大门。

“你疯了!”王班长有些不高兴,“不是说好不让换哨的人知道吗?”

小猴精“扑哧”笑出声:“班长,实话告诉你吧,我提前替下了上半夜岗,没喊人替我,空城计。”

“空城计……没人替?”王班长懵了。

“是。到时你就知道了。”

走近哨位,小猴精拉王班长指着扫帚人显出几分得意:“班长,我向你保证过,这人绝不碍我们的事,保证万无一失!”

“嗨呀——你小子胆子这么大,敢这样?”王班长瞠目结舌。

小猴精笑:“没事,这不安安全全的吗?”

“安安全全的,有事就大了!”王班长回神,取下扫帚人身上枪塞小猴精手上,“现在你还是老老实实给我站岗吧!知道吗?哨兵枪不准离手,不然就是违纪!”

“没事——”小猴精不以为然,“我们一起去煮肉……”

“少啰嗦!”王班长板起脸,打断他话,“老老实实给俺站岗。不然,俺对你不客气了!肉煮好,不会少你的!”

小猴精只好乖乖站在哨位上。

夜色朦胧,山夜寂静。

小猴精把枪依然靠在扫帚人身上,百无聊赖,摆弄一个小闹钟。小闹钟是连队公物,配给哨兵的轮交物。他一会儿抛接,一会儿放地,手成枪状瞄打,一会儿耳听秒针响,嘴有节奏跟吐“嗒——嗒——”。

小猴精魂系厨房,哪有心思站岗。看数次闹钟,时针才指四。实在忍不住了,故伎重演,溜向厨房,老远闻到浓烈香味,馋得直吞口水。

四条牛腿已经砍成块状,锅里突突突突冒着热气。王班长和小猴精老乡笑嘻嘻地说着话。

小猴精进去。

王班长看见他,马上收笑黑下脸:“来干嘛?!叫你坚守哨位,咋不听呢?!”

“班长,没事!”小猴精满脸堆笑,“四处鬼影子都没一个,不会有什么事。”

“娘的,有事后悔就来不及了!”王班长骂一句,把他往外推。

“好好好,我回去,我回去。”小猴精见班长认真,只好说,“拿坨肉走,总可以吧?”

随即去锅里捞起一块肉装盘里,端着边吹气边走出厨房。

“没煮烂,嚼不动,当心闹肚子。”王班长没好气地说,“馋起来啥不顾,迟早要出纰漏!”

“班长,我那份留好哈!”小猴精又折回来。

“去去去,你那份,我那份,都藏旧马厩库房里,不会亏你!”王班长沒好气地说。

那块牛肉很大。小猴精啃着肉回到大门,漫不经心瞟眼自已杰作,手上肉盘差点掉地:

半自动步枪不在了!

他赶紧扑过去,一脚踢到扫帚人,只听见架子倒地声。他急忙翻脱雨衣,没看到枪。

他急急地在周围找,也没找到。

枪真丟了!

小猴精脑子一片空白。情急之下,他耍小聪明,干了一件极其愚蠢的事。

他当机立断,溜到离大门最近的道路抢修连,壮起胆子摸进一间班宿舍,从枪架上拿走一支半自动步枪。

那时不像现在和平时期,平时枪锁库房里,而是随身带,白天晚上枪闲着,一支支放寝室枪架上,需要用时挺方便。

兵站荒芜人烟,少有敌情,从没掉过枪,从上到下有些大意,根本没想到堡垒最容易内部攻破。有人蠢不可及,特定条件下生出私念,为推卸责任偷梁换柱。

小猴精回到哨位,紧握着枪再不敢挪动身子。他也不敢再去厨房,去旧马厩库房看自己那份肉。

更糟糕的是也没向平时无话不说的王明忠报告。报告,事情可能小得多。

小猴精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但手中有支枪,以为无论如何可以交差,能够万事大吉。

殊不知,小猴精忘了每支枪都有枪号,发枪时持枪者一一与之对应登记入了花名册,查登记便真相大白。

早上六点,小猴精交岗。六点半起床号响。

他裹在被里迷糊。

道路抢修连那边乱成一锅粥。

不一会儿,几个连队同时吹响紧急集合哨,所有人员全副武装跑步到操场。

小猴精和上半夜的大门岗哨本来可补觉,也被连干部喊起背上武器,随队到达指定地点。

背起枪,小猴精有种预感,此次紧急集合与查枪有关,心跳加速。

副站长站在水泥台上,因愤怒脸已变形,各连官兵站在台下,清风雅静。

副站长宣布道路抢修连掉了一支半自动步枪,各连连长逐人逐枪检查本连人及枪号,现场上报。

这下提醒小猴精想起枪号,身体不由自主开始发抖。

各连文书带着持枪花名册,立即交给连长。

各连查枪开始几分钟,老站长披着军大衣,提支半自动步枪上台了。

“站长回来了?”

老站长的出现,提着一支半自动步枪,令副站长惊讶,在场所有人也惊讶,都竖起耳朵听站长回话。

“嗯,凌晨四点多赶回来的。”站长点点头,扫视台下。

这话别人听来没啥。小猴精听到却如晴天霹雳:那个时候,他正在炊事班……站长提的那支枪,不用说是他那支!

“听通信员说找枪是不?”老站长淡淡地问副站长。

“是。我还以为你没回来,没给你请示。”副站长目不转睛盯着老站长手上提的半自动步枪,“是这样,抢修连早上发现掉了一支半自动……”

“这就怪了。抢修连掉了一支半自动?”老站长举起枪,“我回来在空无人的大门扫帚人身边拿了一支,应该警通连报告少一支才对啊!他们没报告?”

“……”

副站长转头望警通连这边。

“报告,哨兵枪在。我刚查过,全连不少一支枪,也不多一支枪!”

警通连长赶紧大声回答。

掉枪算重大事件,哪个连队都怕粘上。

“好,连长,你去把哨兵枪拿来我看看。”老站长当即吩咐。

“是!”警通连长应一声,径直向大门跑去。

警通连长回来,小猴精脸已惨白。老站长把手中枪交给副站长,接过警通连长递给的枪,看着枪把打编号的地方,小声对副站长嘀咕一声。

副站长马上大喊:“抢修连,报那支枪枪号!”

道路抢修连长看着持枪花名册大声回答枪号,重复三遍。

“不对!”老站长边念边对手上枪把编号,随后把枪还给警通连长,警通连长舒一口长气。

老站长问他:“凌晨下半夜那班岗谁站的?”

“是!”警通连长似乎感觉有些不对,朝自己连队大吼,“谁?自己上台!”

“我……我……”

众目睽睽下,小猴精战战兢兢背着枪走上台。

“枪给我!”老站长喊。

小猴精交出枪,马上瘫坐地上,嘴不由自主嘟噜:“站长,我错了……我错了……”

“不像话!”老站长瞪着小猴精,把枪给副站长,“验证枪号。”

全体官兵目光齐聚小猴精身上。

“用长扫帚、雨衣滥竽充数,人脱岗不在位!站起来——大家好好看看这张脸!”老站长瞪着起身耷拉脑袋站一旁的小猴精,忍不住骂,“军营不是庄稼地,糊弄个假人哄麻雀!你小子够狠的啊?!丟了枪还嫁祸他人,恶劣之极!”

那晚的事真相大白。

小猴精被行政看管。王明忠受牵连挨处分撤销班长职务,调到道路抢修连当一般战士。牛肉被全部没收。

小猴精关在旧马厩库房配合调查,几天没见阳光。白天单人看,晚上双岗。

看押他的一个同年兵给他透露,处理决定已经上报,大家都知道报的是除名。

除名就是从军队开除。

“这比读书学校开除还可怕。”小猴精知道处理重,“被部队开除,回去怎么见人哟……”

“哎——也是,高高兴兴地来,灰溜溜地走,丟人啊!”那兵同情地给他出主意,“要不求求站长,哪怕跪下也行,只要不脱军装。”

“站长开始就看不惯我,又犯这么大的事,求情没用。”小猴精哭丧着脸说,“枪又不是没找到,他拿的,还往死里整,还不是他的主意!”

两天后,老站长出现在库房,开门见山向小猴精宣布:“上级电话通知已来,批准对你除名,一两天就送你走。你有什么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小猴精沮丧地说,“你们都决定了,我一个小兵能说什么?”

“看样子还冤你了是不是?”老站长瞪圆眼睛,“偷枪时咋不想这是什么行为,该不该干,有什么后果,冤枉人家?还冤?委曲?判你坐牢也不为过!”

“我一个新兵蛋子想得到那么多吗?”小猴精眼泪夺眶而出,“知道后果,我会干嘛?!”反正被部队开除了,小猴精也豁出去了,“咱当兵就是想明白事理,有个出息。你就没责任,对我一个新兵蛋子这种做法就没责任?呜呜呜……”

小猴精哭出了声。

“我……什么责任?扯蛋!”老站长愣一下,骂一句,“哭什么哭!男子汉,哪那么多马尿?有本事跌倒爬起来!”

他转身欲走。

“除你的名看你哭不哭?”小猴精抽泣道,“给……给我机会爬起……起……来……来了吗?呜……”

老站长回头瞪眼小猴精,跺跺脚走了。

第二天下午,小猴精被带到办公室。老站长阴沉着脸告诉他:“上级没批准除名,你留下来了。不过,给你记大过处分,解除禁闭回连。”

“谢谢站长,谢谢站长!”小猴精眼睛一下有了光,“只要留在部队,当牛当马我都心甘情愿!”

“哎——不能这么说。革命工作怎能比喻当牛当马呢?吸取教训,好好干,相信你今后能成为一名合格兵。”

老站长苦笑着说。看得出他情绪不好。

小猴精解除禁闭第一件事是去找王明忠。

王明忠还不知处理有变,得知小猴精留下来很是高兴,拍拍他肩:“部队开恩了!你想你的错误多严重,除名就算轻的,好好干!”

“站长向我宣布时,好像不高兴。”小猴精说。

“能高兴起来吗?”王明忠对站长已有成见,“报你除名,上级不同意,等于抽他一耳光!”

几天后,小猴精才知道老站长不高兴的真正原因。

原来他老母亲在家乡病故了。当时,各地通信条件有限,许多地方连电话也不通,只能靠邮递员送信。老站长家在内地偏远山区,信走半个多月才到兵站。他刚知道母亲逝去。

小猴精回连当了猪倌。吸取教训,积极努力,一心要将功补过。每天起早贪黑打猪草,拌饲料,喂得三十多头猪膘肥体壮,月月杀一头猪不说,存栏猪比前任同期和其他连队多一倍强。

喜得连领导隔三差五拉站领导来看。

“不错!准备准备,在你们这里开现场会。”老站长很高兴,还几次拍小猴精的肩夸奖,“没背包袱,干出了成绩,是个好兵!”

年底,小猴精立了三等功。

高原的路是通天的路,保证畅通非常艰难。每年雨水丰沛,山洪雪崩泥石流防不胜防。那时,为防畅通。稍大点的兵站都配有道路抢修连,遇险便动。

老站长总在一线。

第二年盛夏,连续下几场暴雨,兵站前后辖区多处塌方。上级要求必须在最短时间内疏通道路。兵站所有人出动,分散在几个工地。

此时,小猴精已调机关当打字员,正抓紧业余时间复习准备参加第二年考军校,他被抽出到险情最重的工地当安全观察员。

安全观察员的主要任务是观察工地现场山体是否异常,有无险情。

没白没黑大干五六天,这天太阳终于露面了。

老站长来到到小猴精所在工地,专门爬到小猴精所站的地方检查安全。

“位置不错,视线很好。”老站长叮嘱小猴精,“绝不能分心走神哈,下面的命都拴在你身上了。”

“放心,站长。”小猴精讲,“我一定不眨眼。”

“当然放心。”老站长从挎包里掏出一个苹果,递给小猴精。

“站长,你自己吃吧!”眼前的老站长满眼血丝,身体又瘦了一圈,小猴精没接。

“拿着。哦,这个给王明忠,悄悄给。”老站长又掏出一个苹果,一起塞进小猴精挎包里,“这段时间,他太辛苦了。那么大的个子瘦成我这样了——不是我偏心哈,领导私下给我十几个苹果,只能悄悄给最辛苦最关键的人。”

王明忠在道路抢修连恢复了班长职务,小猴精和他同一工地。他在山腰指挥抢修。

老站长下去不久,小猴精发现上有滚石下坠迹象,赶紧吹哨发出预警。施工人员立即撤离到安全地带。小猴精松一口气,但他忘了自己处于危险区。

此刻,滚石开始下飞,不久如雨滚落,山体出现轻微滑坡。

“小猴精,赶紧往一边跑!”

王明忠急得在山腰大喊。

“小猴精,别慌,我来接你!”

老站长不顾一切,从安全地域上爬。

“站长,危险!”

“王明忠,管好你的人!不准乱跑乱动!”

小猴精听进老站长喊,朝声音方向靠拢。

老站长仰望山上,边躲飞石流土,也向小猴精靠拢,他俩踉踉跄跄会合,手刚拉住,一块巨石带着泥土从头上滚来,老站长见势不妙,赶紧把小猴精抱着转体180度,狠推向一边,而他……

讲述到这里,将军心情沉痛,半天没说话。整个餐厅鸦雀无声。

良久,将军接着说:“整理遗物时,我才知道那次上级已批准除名,老站长改变初衷,为我拒理力争让我留下……”

老站长从禁闭小猴精的马厩库房出来,在办公室抽了几支烟。然后给上级首长打电话,坚决要求收回前次站里打的报告,重送改除名为记大过的处理报告。

领导批评他太不严肃。他和领导争得很凶。最后,领导同意了他的意见。

老站长有记日记的习惯。当天详细记下了这件事。日记还披露出他当时的心情和思想斗争。

他认为自己拿走枪没及时处理确实是小猴精铤而走险的诱因,不是向战士政治生命负责的表现,及站里应汲取的教训:

领导轮值查铺查哨制度坚持不好;大门应设立干部值班室……

老站长就长眠在兵站上面山腰,坟茔很普通。

巍峨雪城深处,长眠着无数这样的军人,屹立着无数这样的丰碑。

华夏儿女永远守护着祖国边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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