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玄虚

希升美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至少他本人是这样的。他二三十岁时不热衷,也不肯信的一些东西,到了知天命之年,见闻多了,也就渐渐地热衷了,也信服了一些东西,比如算命占卦、相术和看风水。

 希升美是五十岁这年迷上风水的。他迷上风水并不是说从此拜在某一名师之下学习,或者独自钻研风水堪舆之类的书籍,他迷上风水的由头是出于感恩之心,存心要把祖上直系五代以内的祖坟修葺一新,或者也不完全出于感恩之心,而是想到跟老潘有共同语言,做的事情就得跟老潘尿到一个壶子里去。

希升美修葺祖坟也不是全部翻新,而是修缮,有砖的添砖加固,无碑的则竖一墓碑以作纪念。但是坟前的拜台和坟包,是一律铺上水泥的,墓碑两侧的坟首全砌上青砖。

希升美的老家希家庄距离吉象县城四十里,村子旁边就是吉象县最大的河流思勤河,思勤河流水清澈,可见水底的水藻和鱼虾,平日里流得平平静静温顺得像个新娘子。可是到了汛期,思勤河就如发怒的猛兽,每年总有几天会漫到岸上的人家。

希升美家住思勤河边上,年年洪水来袭时,先是岸边的那排种来护岸的竹子被淹了,然后就是漫进希升美家的院子里来。希家庄是一个四百多人口的村子,有三人当教师,当政府官员的就是希升美,整个村子最有头有脸的官儿就数在吉象县经贸局任书记,行政级别为正科级的希升美了。

希升美修祖坟是利用节假日去修,动用的也是自家的积蓄。有这功夫去修,又是出于孝心,经贸局的人管不着也懒得管,村里人也赞他有孝心。有人致富不忘带乡亲,有人当官不忘祖宗,证明人品不坏。希升美在乡亲们的心目中是品行不坏,懂感恩祖功宗德的人。希家庄的乡亲们教育子孙不忘本,都以希升美为榜样。


吉象县城养老院旁有座青砖瓦房,这瓦房原先是城中村的居民房,二十年前被老潘整个儿买下,作为一家老小的安身立命之所。瓦房与周围的养老院和高楼不协调,县里有关部门几次动员老潘拆了然后建幢楼。开发商也来过好几拨,想买老潘的院子,然后建商品房。可老潘不为所动。因老潘的院子不在强折范围,县里也奈何不得,因此作罢。

二十年前,老潘买下院子后就在院里种了一丛修竹,修竹下放着一个老石磨盘。闲时,老潘就在竹子下搁一摇椅,把老石磨盘当茶盘,倚着石磨喝起茶来。二十年喝下来,竹子长密了,老石磨也被茶水浸入了茶色,样子越发古朴得不成样子,主人也增加了几分仙气。

 老潘原先在吉象县文物所工作,文物所的工作原本就不是很忙,没退休之前,他就爱摆一把摇椅倚在老石磨边喝茶了,可没退休时有份工作要惦记要挂念,人的精神有寄托,觉得那日子过得是一种从容淡定和悠然,到了退休之后,人就彻底清闲起来,无牵无挂之后,老潘就觉得继续这样下去似乎少了点什么,这日子一下变得空落落的了。

老潘的祖上一直注重风水,他的爷爷是吉象县民国时期数一数二的大地主,辉煌时期吉象县城的门面有一半是他家的,在乡下还有两千多亩田地。老潘还是小潘的时候就听人说过,他爷爷当年常在秋高气爽时节,带着风水先生四处去寻龙觅穴。解放初斗地主时,老潘爷爷的产业就全被新政权重新分配了。到了老潘长大,好不容易有了份文物所的工作,从此不敢显山露水,怕政治运动再次来临,所以一直安分守已在文物所干到退休。

退休是个转折点,转得过来的人觉得浑身轻松,从此天宽地阔,转不过来的人就会觉得别扭不自在有落差。落差大的一般是官员,在职在位时高高在上,别人高看一眼,不敢给你脸色看。退休之后,你就是一个纯粹的老人,别人根本就不看你了。适应不过来者,想不明白者就会犯抑郁。想得明白者就知道这叫人走茶凉,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老潘退休之后是觉得空落的,时间多到无法打发和排解,说到底也是一时转不过弯来,转不过弯就别扭。在烦躁了半个多月之后,老潘终于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活法。他一是跟人下象棋,二是学起了算命看风水。跟人下棋是交际,学算命看风水得看书,看书是独处,两者相辅相成,倒也利于养生。

 老潘退休之后下象棋下了十二年,学算命看风水也学了十二年。因为文化功底不错,老潘钻研命理和地理融会贯通,比其他人也学得快,七八年学下来,就敢给人算命看风水了。古人云:“三分风水走遍天下,七分命理不敢出门。”学到可以给人看风水和算命的程度,那就证明老潘对命理和地理较为精通了。普通的算命先生一般在圩日到街边摆个摊子给人算命,可老潘不这么干,老潘连招牌也不挂,每天都在家里坐等顾客上门有求于他。

老潘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后裔,举手投足言谈说笑间总留有封建世家的遗风。他凭的是真本事,名声全靠顾客口口相传。到街边摆摊算命,那是有辱潘家斯文。 老潘并不缺算命和看风水那几个钱,他有一份退休金。家里人也还争气,几乎不用到他的钱。老潘学命理和地理,图的是个念想,完全是个爱好,就像有人退休之后爱钓鱼、爱学书法,爱跳舞一样。老潘爱呆在家里泡茶算命的原因还不仅仅是不缺几个小钱,更重要的是他每天要等养老院的老王踱到他家里下棋。


 三

 老王是个抗美援朝的退伍兵,和老潘认识这年已经七十一岁了,背有些驼,走路小心翼翼的。老王年轻时到过朝鲜战场扛过枪打过仗,复员以后被安排在梧州的一个麻袋厂里当工人,在梧州娶了老婆生了四个儿子,后来因为想吉象县王家庄的双亲和乡下的日子,就辞职跑回王家庄当回农民。

老王当农民又当得不彻底,时常端着工人的架子,干活拈轻怕重,日子也就过不到人前去。后来后悔回乡当农民了,想回麻袋厂去工作。厂长说,厂里不是菜园,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呀。老王只好听天由命,他老婆后来见他一个大男人养不起家,就改嫁了,并带走了老王最小的儿子老四。留了老大老二老三在老王身边。

从此,老王那三个没了娘的孩子就自小缺少管教。老大后来学坏了,坑蒙拐骗不务正业,偏又好吃懒做,村里人不待见老大,老大也无心呆在村里,独自到外面混世界去了。刚开始那几年,王家庄的人还见老大回过次把村里,后来就彻底没人影没音讯了,生死未卜。几十年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王不提出去寻人,王家庄的人更是乐得不见这个大祸害。在乡亲们心里,还巴不得老大真的在外混没了呢。

 老王的二儿子老二,年轻时跟人学过拳脚功夫,据说功夫了得到四米的高墙能一跃而过,十几个壮汉近身不得。不过闲时功夫急时用,老二并没有在人前展示过他的功夫。老二一直混到三十三岁,也没混出个大名堂。后来也不知他从哪里带回个俊俏姑娘,然后在村里过起了安生日子。老二的老婆跟他同条心,苦累的农活也干。三年下来,她帮老二生了王南王北两个儿子。 老王看到老二愿稳当地过起日子,也就愿使出自己的独门绝技——“下阴”,帮人问仙,从中得点报酬帮衬一下儿子。

老王原指望着老二再帮他生个儿孙满堂,不曾想老二的躁脾气老是改不了。老二三十六岁这年的大年初一,老王的邻居老赵大清早的就起来淘挖赵家流向王家的臭水沟。大年初一挖臭水沟这在别人家不算个事,可在王家的老二看来就是禁忌,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因为老二的老婆又怀上了,已有五个月的身孕,这臭水沟一挖通就有可能会影响到老王家的风水,说不定这水沟一挖就会挖出个畸形的儿子出来。老二不准老赵这么干,老赵可不管这么多的禁忌,继续挖下去。老二就急了,两人一来二去的,就吵了起来,最后老赵的三个儿子听到争吵也出来,他们以为老二学了拳脚,人就霸道不讲理,大过年的就欺负他们的老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原本一劝就和解的误会,转眼就变成火上浇油。老赵父子四人仗着人多,对老二也就更不客气,双方言语上互相用生殖器官问候了对方十代以内的祖宗后,老二见一人骂四人不是办法,总体来说还是亏的,就转身回家,提了两把菜刀就冲出门朝老赵父子杀过去。老赵和他大儿子逃避不及,就应声倒地,一命呜呼,老赵的二儿子和小儿子见状也马上回家操家伙。结果被闻讯赶来的乡亲们制住了拼杀。 这起刑事案件破起来不复杂。最后以老二上法场抵命告终。

老二杀了人的当天,他的老婆孩子就火速躲避到亲戚家去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到王家庄。老王后来得知,两个孙子王南王北随儿媳改嫁到了青牛镇壮牛村。

 老王的三儿子老三死得比较早,十六岁就死了,死在了老二前面十多年,死时年方十六。老三十六岁那年夏天,跟伙伴到水田里挖泥鳅,两人拿着锄头对挖泥鳅,同伴不小心一锄将他的头挖去了一半,挖死了。 老三名下有四个儿子,到了六十岁时就反而活成了孤家寡人。政府念其为国从过军,怜其孤老,就将他接到镇敬老院生活,后来上面又来了政策,优待抗美援朝退伍军人,老王于是被接到县养老院生活。


 四

 吉象县养老院的老人是居院集中养老,闲得只等厨房开饭。因而白天晚上的时光,要打发起来也蛮费神的。好在老王除了会问仙外,还会下三棋和象棋。老王初上县养老院生活时,一时没个玩的去处,也爱踱到县城广场的榕树下跟同龄人下象棋或看人下棋。榕树下老人众多,人多嘴杂,下棋者往往被观棋者左右得横竖不会动子。有些性躁的观棋者甚至帮你走棋,吃起对方的棋子。老王去多了就嫌那地方没个清静,每天都举棋不定,不好玩,他喜欢的是找个水平相当的,痛快地杀上两盘。

老潘刚开始也喜欢去县城广场的榕树下下象棋,久了,也产生和老王一样的厌烦心理。后来索性就不去广场了。他不去广场一是因为厌烦观棋的“军师”太多,一盘棋下来,围观者七嘴八舌的吵得人烦;二是因为难以体现对弈者的真正水平。他到榕树下下了大半年,发现真有水平的没几个。如果仅仅两人对弈,估计吉象县城的老头们没几人能出其右。后来他厌烦了,就不去榕树下与人下棋,而写了幅“虽然棋艺不精,相信乡下无敌”的对联贴到大门去。老潘家住的原来就是城中村,城中村原先还算是乡下呢。所以他自认为对联形容得倒也贴切。

 老王少去广场榕树下下棋后就爱到处闲逛。有一天闲逛回到养老院旁,看到老潘家门口贴出这幅对联,心里一阵狂喜,感叹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知音原来近在咫尺。 老王看到老潘家门口坐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就走过去问:“兄弟,这对联咋回事?”

“我写的,你会下棋?”

“爱下,不敢说会。”

 “敢来杀两盘不?”

“要赌注?”

“不赌,只分个输赢。”

“谁怕谁呀。” 老潘就引了老王进庭院的竹子下面边喝茶边下棋。两人从此就成了棋友。

 老潘和老王成为好友后,就会边下棋边聊些棋以外的事情。刚开始聊些过去、聊些爱好,慢慢地就聊些现在和每天的心情。等过去、爱好、现在和心情都聊得差不多了,就免不了要聊到将来。人都爱隐秘自己未来的计划,因而聊到未来后,老潘和老王也就熟悉透了。熟透了之后,两人和两家的底细也就熟悉了。

 有一天,两人将话题聊到更远的未来。 老潘说:“老王,你怎么还不愿死啊?”

老王说:“死不得呢。”

“像你这么个活法,多没意思啊。”

 “心愿未了,不敢死。死了,也死不瞑目。”

 “你都整天活成只是吃饱了就等屎胀的人了,还不愿死,你不羞,我都羞了。”

 “老潘,有事挂着,死不了。”

“何事?”

 “我得找见我孙子王南王北,问过他俩愿是否回到我身边。我老家有田产屋舍等着他们去继承呢。我每月虽然只有两百多元优抚金,我都省吃俭用存了下来,留给孩子们将来用。”

 “你托人去找了吗?有眉目了吗?”

 “托人找了,已打听到他们又在黄羊镇前湾村了。”

 “那值得活了。”老潘说。

 这么多年,老王是托过王家庄的乡亲查找过他已逃跑改嫁的儿媳妇的,找到儿媳妇就能找到王南王北的下落。

可是乡亲对他的托付根本就不上心。因为老王没有给人家路费、伙食费、人工费,谁会真心帮你一个孤老头子找孙子?既然不是用心找,所以查找了十多年,也才偶然从别人聊天中获得这些蛛丝马迹。可是有了这点线头后,老王似乎就又不急了,或者他急了,可答应帮老王找孙子的乡亲又不急了,甚至可以说从来也没急过。这事儿就这么一直悬着,没个了断。

 有一回下棋,老王也会问老潘:“你怎么也不舍得死呀?你都不能为国家作贡献了,还要把共产党吃穷吗?”

老潘说:“现在我有寄托,还不想死。”

 “什么寄托?”

“现在觉得帮人算算命,看看风水,也挺有乐趣的,命理、地理博大精深,值得探秘。”

 “你故弄玄虚。”

“和你问仙一样,也是玄虚。” “呵呵,咱玄虚到一块了。”

“老啦,都老啦,人老了才想起祖宗留下的东西,才爱上这东西。”

两人说完哈哈大笑。


 五

希升美家对门住着个美艳的少妇叫欧阳灿,欧阳灿的丈夫在单市做市长。欧阳灿的丈夫经常不在家,她一个人有时也懒得煮,有时就爱到希升美家跟希升美的老婆米如玉搭伙吃在一个锅头里。两个女人因此就成了忘年交。

欧阳灿在吉象县实验小学做老师,平日里除了教学就是钻研如何养生和美容。丈夫优秀,当着官儿,她得注意自我保鲜,免得失宠。看养生的书多了,就必然触类旁通地看中医的书,中医的书又必然联系上五行,五行看多了就爱上了传统的神秘文化。于是别人不信的算命,欧阳灿信。欧阳灿信,可她不出面去算。她叫她妈妈去算。

于是欧阳灿的妈妈告诉女儿,住在县养老院旁边的老潘精通命理风水,算得上是半仙。欧阳灿于是向米如玉推荐老潘。 米如玉又向希升美推介老潘。

希升美于是就在一周末的午后,登门拜访老潘来了。 老潘在职时在清水衙门工作,与人交往少,退休十余年又都是猫在家里当喝茶的宅男,所以和希升美素不相识。

希升美来到老潘的庭院门口,看到老潘撰写的对联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老潘一定是个挺幽默的老头。希升美进到庭院后,看到两个皓首老头在一丛翠竹下边啜茶边对弈,以为遇到了神仙。他不知道这两个老头哪个是老潘,担心这一问就打乱了人家的棋路。于是忍气吞声,放轻脚步走到棋盘边,站着看两人下棋。看着看着,希升美也陷到棋局里去了。直等到老潘说:“老王,你输了吧?”

 “输了。”

 “小伙子,你有什么事?”老潘抬头问。

 希升美吓了一跳,天哪,还有人叫他为小伙子,自己有这么年轻么?不过心里还是掠过一丝欣喜,证明自己不老呀。 希升美询问到主人老潘后,自报家门,说明来意。老潘于是指了一把椅子让坐。老王赖着不想走,想听点什么。

 老潘说:“老王,人家的秘密,你就别听了,我们改日再下。”

老王悻悻地说:“好吧,要不是这小伙子来,这局我不会输给你的。”说完,慢慢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向大门走去。

 老潘说:“好说好说,你慢走。”目送老王走后,他对希升美说:“小伙子,报上年月日时吧。”

希升美就将儿子希旺盛的出生年月日时报了出来。老潘也不急着排八命。而是跟希升美拉家常。等希升美把儿子大学毕业看不上吉象县这样的小地方,执意要留在广州,做父母的想了解一下儿子究竟适合从事什么职业的来意说了。老潘才去排希旺盛的八字。老潘排好八字后说,这孩子心气高,适合在广州发展。希升美听了,心也定了。

 老潘见希升美高兴了,他也高兴,算完八字后,老潘约希升美杀两盘,希升美平时也喜欢下棋,他碍于在职领导的身份,一般不在大街小巷里下,而是在家上网和别人下。希升美下象棋的级别已升到太守了。前些年,他还不是很上瘾,近些年来,单位所属的好几个国有企业的下岗职工老上访,他不得不苦口婆心地去跟上访人员作思想工作。上访人员中有好些是上访专业户了。相关的法律政策说起来条条是道,上级的有关文件精神比他还懂。希升美心里不服气,就去钻研相关的法律书籍,后来钻研上瘾了,干脆就去报考司法考试。好几年间,希升美都在攻读律师资格。看书乏了,需要调节绷紧的神经,他便上网跟人下象棋。后来有志者事竟成,律师资格居然让他考到了。考到律师资格后,人就如脱轭之牛,顿时轻松了许多,上班之余,希升美喜欢去打气排球和替别人当法律顾问或做法律援助,为此,多条门路就多个喝酒的去处。希升美为此常常就喝醉了酒。

希升美有时喝了酒后,见到局属企业的上访人员,做思想工作就没了耐心,急了他就会说:谁叫你们命不好,像我命好了当书记,当律师,你们还用上访吗?还说自己是弱势群体吗?一句话呛得上访人员对他恨之入骨。 当兼职律师后,希升美的收入也增加了许多。他的老婆米如玉是吉象县县直事业单位干部,儿子也参加工作了,一时花钱的地方少了。每月发工资时,他都会在局里对同事感叹:“哗,发这么多工资,怎么用得完啊!”似乎国家发这么多工资给他,给他造成了负担似的。

同事们就说,见过得瑟的,但没见过这么得瑟的。钱多到堆出门口的富豪,还没他这么得意忘形。有时女同事听不惯了,会回他一句:用不完不知道捐出去呀。不捐出去,捐给我们下面企业的下岗职工也行呀。 希升美喝了酒后除了吹牛、得瑟外,晚上回家还经常拍错门。十次有八次是拍到对门的欧阳灿家。

刚开始那几次欧阳灿还开门出来将他扶回家,后来知道他拍习惯了,就索性不开门,只在猫眼里看着他回家。 米如玉是觉查出丈夫故意借醉意享受欧阳灿扶他进家门的感觉的。奈何被识破后,米如玉和欧阳灿一沟通好,希升美也只能经常拍错门而已了。

 希升美跟老潘下象棋,边下边聊,老潘聊天三句不离本行。聊着聊着就又聊到算命和风水上了。希升美听老潘说此类的一些故事煞有介事似的,也就喜欢听他说道,并时不时地追问一两句。几局棋下下来,希升美竟然发现风水的奥妙之处和吸引他的地方了。他提出以后有空,希望老潘多指点他,帮他看一遍祖坟风水。

老潘见希升美棋艺不错,在他面前也算谦虚懂礼数,就答应了他。 此后,闲暇,希升美就爱到老潘这里下棋,和老潘聊风水,有时老王也在,也跟老王聊问仙的事。一来二去的,三人成了好朋友。

既然三人成了好友,许多事儿就不好拒绝。希升美从五十岁这年开始带着老潘给他家相祖坟,修缮祖坟和寻龙点穴。一忙乎就是四年。等希升美的祖坟修缮完后,老潘也七十八岁了,希升美也五十四岁了。


老潘七十八岁这年,发生了件连他自己也算不到的事情。老潘唯一的儿子潘电中风成了植物人。 潘电的年纪并不大,才四十五岁,平时就有个爱吃油炸食品的习惯,喜欢吃香的喝辣的。潘电在吉象县的乐观镇政府饭堂当厨师,本就不愁吃,可他偏偏饿吃。乡镇书记、镇长如没有应酬,晚上又要值班,就会叫潘电弄几个小菜,三五个人也会在饭堂喝将起来,借几杯小酒打发值班时间。

乡镇的领导家属大多在吉象县城,晚上值班时百无聊赖,正好和潘电同病相怜,或者说趣味相投。潘电的老婆英子在吉象县城的商厦卖服装,一年中也没有一次给老公送温暖下乡。书记镇长们见到潘电也可怜,叫他弄几个菜既是省了大家生火做饭,也是顺便关心犒劳一下任劳任怨,只知干活没脾气的老黄牛似的潘电。

领导看得起自己,关心自己,这当然是件值得荣耀和高兴的事情。领导抬举自己,想不喝酒多难啊。 有时,好不容易有个把不用拿勺子的双休日,潘电会上县城和英子团聚,顺便和父亲老潘聊聊天。 潘电把乡镇领导如何关照自己,如何高看自己的事说了,老潘和英子就说,关照是关照,可不能把身体喝残了。

潘电每次嘴上都说不会的,不会的。然而他的身体却由不得他嘴硬。退休军人的身体,照样在一次跟书记玩牌喝酒中呼地一下滑到桌底下,从此半生不死,从医院回到家,成了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植物人。这可害惨了一双正读高中的儿女和英子还有老潘。英子白天要卖服装,晚上十点后才能回家,照料丈夫的事,只能由家公老潘来做了。

 潘电没成植物人之前,希升美还想约老潘去上山寻龙点穴。潘电这一躺下,老潘就成了被拴牢的牛,走不了了。 老王之前对希升美成天拉着老潘去乡下看风水修祖坟就有怨气,老潘在家时间少,老王下棋就没伴,人的日子就过得心慌。这倒好,潘电成植物人,儿子系住了爹,直接帮了老王的大忙,希升美拉不走老潘了。老潘又成了老王白天的伴儿,两人又能天天在一起下棋了。

两人下棋时,老王就问老潘:“你这么会算命,又会看风水,怎么就算不到儿子会这样?”

老潘说:“儿子大了,他吃什么我控制得了啊?况且,人算哪如天算呀?”

 “这东西怕是你泄天机太多,遭报应吧?”

“说不准,书上说,泄天机者,非聋即哑。不报自己,则会应在儿孙。”

“也许是吧。你看我,也一样啊。”

 “搞这行的,都不太好。风水先生无地葬,算命先生半路死。自己反倒算不到自己。”

老王问:“哪咱还给人算不?”

 “不算了。”

 “我也不问仙了。问一次,下阴间一次,人就像大病一场。累。” 老王又问,“想死了不?”

老潘说:“死不得,我儿子还没醒呢。”

“咱都有事挂着,想死也不敢死。”

老潘说:“还是希升美好,日子过得舒坦。”

潘电变成植物人,不死不活的,人像睡着一样,对老潘刺激不大,老潘从报纸电视上看多了植物人如果照料得好,有望逐渐康复的例子,他倒没有失去信心和耐心。儿子还在,儿子工资照发,自己有时间照顾儿子,只要儿媳英子不与潘电离婚,这个家不散,天就不塌下来,就还有希望。

 受刺激最大的,反而是希升美,潘电一出事后,希升美就猛然意识到要激流勇退,留多点时间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才是明智的。他记得美国作家洛根说过一句话:“人来到世上有两个目标,一是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二是享有你得到的东西。只有智慧的人才能达到第二个目标。”

希升美想,自己要做个智慧的人,见好就收。于是他跟组织提出提前退休,组织研究后批准了。


 

希升美退休之后,不像时下很多县里退休的干部那样,要么去租一片地种果,要么去包一片山去种树,要么去买条钓杆去钓鱼,要么去买个相机去摄影,希升美有自己的玩法和兴趣爱好,他有律师资格,他的兴趣也在钻研法律上。

当法律顾问这些年,他跟吉象县仗义律师事务所所长张义比较熟,他退休之后张义本想拉希升美入伙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奈何小县城的发案少,律师事务所又开有好几家,小县城养不了这么多律师。张义的大学同学吴美鱼在南宁也开了家美誉律师事务所,张义就介绍希升美去南宁的美誉律师事务所。

 南宁是一省首府,官司自然就多,吴美鱼那里正缺人手。既是老同学推介,想必不会错到哪里。但是吴美鱼跟希升美素未谋面,希升美功底深浅如何,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她怕请神容易送神难,招进容易,辞退就拉不下面子。

吴美鱼的老公夏雨天就叫她多打听打听希升美的能力和人品。 吴美鱼说,在吉象县,咱只跟张义熟呀,怎么打听。人家有律师资格,又不好再搞面试什么的。夏雨天说,我有个大学同学叫欧阳灿的,也在吉象县工作。 这样欧阳灿就成了夏雨天和吴美鱼打听希升美平时表现的对象。

欧阳灿听明白吴美鱼夫妇的意思后,自然就帮希升美说好话。其中的原因,一来是因为她跟米如玉能吃到一个锅里;二来希升美如果能去南宁,她家的门就不会再被醉酒后的希升美拍烂了。这层原因,她没告诉吴美鱼夫妇。

于是,希升美就很顺利地被美誉律师事务所接纳了。 希升美原先不大愿意到南宁,几十年营造的朋友圈都在吉象县城,他想留在吉象县城陪老婆和老潘、老王等一帮朋友,闲时可以喝喝酒,喝醉了还可以随时去拍欧阳灿的门。只是老王住的敬老院离老潘家近,近水楼台先得月,老王每天到老潘家下棋都比希升美准时,希升美总是个候补棋友,心里不美气,又不好直说。论年龄,老潘和老王毕竟是大哥,再加上仗义律师事务所他进不了,原先提前退休想的就是退休之后安心做自己爱好的事。下下棋,帮打打官司。没想到真退下来,反而太闲了。闲了就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跟最亲近的人就没了耐心,没了耐心就对米如玉收拾过的家吹毛求疵。他心烦气躁,却又没个人排解,心里苦闷得慌,干脆又去找人喝酒,喝多了又去拍欧阳灿家的门。这状态持续久了,米如玉就不是这样理解他了,反而说他心不在这个家了,心在欧阳灿身上了。

但是米如玉跟欧阳灿好,夫妇吵架的话又不能让欧阳灿知晓,不然误会就深了。 欧阳灿跟米如玉说起吴美鱼的律师事务所要人,向她打听希升美能力的消息后。米如玉就变成坚定地支持鼓动和鞭策希升美去南宁了。恰好此时的希升美也想换个环境,这么着,希升美就去了南宁,进了美誉律师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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