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秦木子
5（下）
女儿白天由姥姥带，晚上由张小强带。女儿很乖，很少哭闹。睡前吃一瓶奶，半夜换一次尿布，再吃一瓶奶，就可以一直睡到早上八点左右。每次给女儿喂奶，她的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就会在张小强脸上看来看去，似乎要记住爸爸的脸和爸爸的表情。张小强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逗女儿，可惜她太小，还不会反应，任凭张小强怎样表演，她只是平静的看着。有一天，女儿突然给张小强逗笑了，张小强感动得差点哭出来。
庄婕集中一切时间和精力写诗，为了图清静，一个人去对面的宿舍读书、写作，很晚才回来，有时就干脆在那边睡了。开始时，张小强不放心，过去找过几次。后来彼此约定，以晚上十一点半为界限。庄婕说：“我十一点半前回来，如果没回来，你就在阳台上看一下，如果宿舍的灯还亮着，就说明我灵感来了，要继续写完才能睡觉，所以就不回来了。”对庄婕的安排，张小强百分之百地执行。只是岳母心疼女儿，说：“你别老是熬夜，身体要紧。”又说：“静静小，要多抽点时间带带，培养培养母女感情。”爸爸说：“我看啊，静静就是一部诗集，你好好看看，说不定会受到更多更好的启发。”庄婕表面答应，行动上没有丝毫变化。好在三个大人看一个小孩，没什么压力，所以大家都没再说庄婕。
女儿第一个会叫的是爸爸，接着是姥姥、姥爷，庄婕深受刺激。岳母说：“没事，你教教她她就会叫妈妈了，我们静静最聪明了。”张小强也意识到了问题，抱着女儿的时候，有意多到庄婕跟前转悠，指着庄婕说：“叫妈妈。”女儿长得白净靓丽，笑容特灿烂，而且稍微一逗就笑了。庄婕的注意力慢慢给吸引过来，尤其女儿第一次叫出妈妈的时候，庄婕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她突然觉得自己亏欠女儿太多。女儿出生后近一年时间，庄婕除了上课，其余时间一直忙于写作和参加各种聚会，很少抱女儿，至今不会换尿布，不会兑奶，更不要说给女儿洗澡了。看着庄婕哭了，女儿似乎要哄妈妈高兴，不停地叫：“妈妈、妈妈。”庄婕抱着女儿，贴着女儿的小脸，又哭又笑，说：“静静，好静静，妈妈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带孩子学走路最累。她要不停地下地走，大人得弯着腰，抓住她的腋窝，像个大猩猩一样跟着她亦步亦趋。每次走不到十分钟，大人的腰都快断了，只好把小孩抱起来，或者拉到墙壁傍边，让她扶着墙壁自己挪动一会儿。每次抱起静静，或让她扶墙，她都不干，急了会又哭又闹，几个大人只好轮流扶她走路。张小强想了个办法，把自己的长围巾拿来，在静静胸口绕两圈，然后提着围巾，像牵小狗一样跟着静静走，不用弯腰，一下子轻松多了。练了三个多月，静静就会走了，会走之后，她又不喜欢走了。似乎一下子回忆起了大人怀抱的温暖，一见大人就张开双臂叫抱。下楼外出，更是缩在爸爸的怀里，搂住爸爸的脖子，一步也不愿意下地走。张小强很喜欢抱着静静去外面转，有一种相依为命的亲切。庄婕以诗人的敏感，发现了这点，说：“你现在是喜欢抱静静，胜过抱静静的妈了。”张小强觉得抱静静轻松，抱静静的妈有压力，但不敢明说。只好尴尬地笑笑，说：“喜欢抱女儿，更喜欢抱女儿的妈妈。只是，有时候抱着静静的妈妈感觉是抱着一个著名诗人，所以很有压力。”庄婕捏住张小强的鼻子，摇摇，说：“看你那点出息！”庄婕接过张小强怀里的静静，说：“这一年，为了写更多的诗，取得更大的成绩，家里的一切事我都没干，辛苦你们了。”张小强呵呵一笑，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谁让我没有写诗的能力呢。”伸手搂住庄婕的腰，小声说：“你就放心写吧，我们会全力支持你的。”走了不到一百米，庄婕没力气了，张小强接回静静，庄婕挽着张小强的胳膊，一家三口沿着街边继续往前走。难得的晴天，天空瓦蓝，午后强烈的阳光打下来，穿透薄毛衣，在皮肤上滑动，温柔而热烈。女儿出生后，一家三口第一次有机会一起体会这实实在在的幸福。这一刻的感受，铭记在张小强心里，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在静静过了三岁生日，开始上月儿圆的那年九月下旬，庄婕的爸爸在单位楼梯上摔了一跤，中风了。当时张小强见状，立即背岳父下楼，用所长的专车送去石河子人民医院，抢救了两天，人醒了，但双腿没有知觉，不能动。转院去乌鲁木齐第一人民医院，看了一个月，仍然不能走。出院回家，家里立即乌云压顶，气氛沉闷异常。岳父一直是家里的主心骨，几十年来，岳母和庄婕基本没操过什么心，顶多只是看看如何打扮自己，做什么饭吃。因此，主心骨一断，她们的生活也跟着乱了。好在有张小强。因此，回家第一天晚上，岳父坐在轮椅上主持了一场别样的家庭会议。岳父说：“可能老天嫉妒我们，故意要设置这么一场磨难，所以我这病是躲不过去的。既然躲不过，我们就要积极面对。我醒来后一直在想一件事情，也跟你妈妈商量过。”岳父看着岳母，岳母向张小强和庄婕点一下头。岳父接着说：“小强，我们一直没把你当女婿看。”张小强的心差点跳出嘴巴，庄婕也忽地站起来，以为爸爸疯了。岳父抬手压压，示意年轻人稍安勿躁。接着说：“我们一直是把你当儿子看待的。”岳父摸摸自己的腿，抬头继续说：“我这一病，身体很难再恢复到从前，就像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变了。所以，今天要把家长传给小强。以后家里的事就由小强安排。”张小强抱着静静站起来，想提出反对意见。岳父说：“小强你不用紧张，我和你妈，还有庄婕都会积极配合你的。危难之中，就辛苦你了。”张小强说：“爸爸，你别泄气，你的腿一定能治好。”庄婕也说：“是的，我们要尽最大努力去治疗。”岳父摆摆手，拿起床上的两个存折，交给张小强，说：“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就交给你了。”然后岳父说很累，想休息了。张小强把岳父抱起来放在床上，就和庄婕、静静退到了小房间。
张小强把存折交给庄婕，庄婕不接，说：“爸爸是交给你管的。”张小强说：“现在我是家长，我安排媳妇保管。”静静问爸爸：“媳妇是谁？”张小强蹲在静静面前，说：“媳妇就是妈妈，妈妈是爸爸的媳妇。”
静静睡着后，张小强和庄婕商量对策。张小强提议带爸爸去北京、上海找专家看看，应该能够治好，庄婕说：“我也这样想。”张小强说：“明天先给各地的同学、朋友写信，请他们提供一些信息，筛选一些专科医院或专家，然后再分头去看。”方向确定，心安定下来，似乎已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不久之后爸爸腿脚灵便地走回家的样子。庄婕紧紧抱住张小强，把头埋在张小强胸前，像一只受伤的小鹿。张小强抚摸着庄婕的脊背，望着屋顶黑暗深处，说：“庄婕，别担心，有我呢。”
俩人一共写了六十八封信，寄往全国各地，二十天之后陆续收到了回信。张小强列了一张表，把同学们推荐的医院、专家名号写上去，记录票数，最后按得票数排名。岳父母也积极地参与了这项工作。每天晚上，由张小强或庄婕读信，爸爸在医院或专家名字后面写正字，统计，做饭洗碗的活暂时由妈妈包办。元旦前完成了这项工作，张小强立即向单位请假一月，带岳父奔赴北京。轮椅上坐着爸爸，手柄位挂一个长条形黄帆布旅行袋，里面装着俩人的换洗衣服，再背一个黄军挎，这就是张小强当时的行装。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治好爸爸的腿，至于会碰到什么困难、怎样面对和解决困难，一点都没概念。出门后，才知道，每走一步都很难。平路可以推着爸爸走，上楼下楼，上车下车，都得背，还得一手提轮椅，一手拿行李，辛亏张小强块头够大，能扛住事。其实，人到了那个份上，能不能扛都得扛，而且一定得扛住。上厕所也是一件比较难办的事，张小强像端静静一样端着爸爸上厕所，样子一定很滑稽，也非常尴尬和累。头两天岳父为了减少上厕所，避免尴尬，很少吃东西，水基本上不喝。第二天下午已经出现状况，张小强发现岳父嘴上已起泡，精神萎靡，以为坐车累得，没太在意，只劝他多躺在床上休息。第三天早上起床，岳父晕了过去。张小强赶紧掐人中，救醒岳父。中铺住着一名医生，她说：“没事，是饿的。赶快给弄点糖水喝，然后吃点饭就恢复了。”照医生的话做，给岳父喝了一杯白糖水，张小强去餐车买来稀饭和馒头，硬盯着岳父吃了，再背去上了趟厕所，放躺在床上，这才放心下来。医生听岳父说张小强是女婿，他们是去北京治疗偏瘫的腿，想起自己瘫痪两年的爸爸，哭了。医生说：“你这个女婿比儿子强多了。我有俩哥哥，我父亲瘫痪两年多，他们从未带他出去看过。”张小强不知该怎样安慰医生，尴尬地笑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说：“你别难过，这次多亏你指点。我带我爸去看病，会记下每一个医院及医生的情况，在哪里看好了，我就把那家医院和医生的资料邮寄给你，你再带你爸爸去看，少走冤枉路。”医生觉得这个办法挺好，立即从包里拿来纸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联系地址交给张小强。
辗转两年半，最后在一位名老中医的家里，针灸两个月，岳父终于可以颤巍巍地站住了。张小强当场就哭了，恨不得给中医下跪。两个月中，老中医每次针灸，都会大致给张小强讲解基本的机理和要点，老中医还送了张小强两本自己的著作。张小强是聪明人，两个月内，把老中医的著作翻读了四遍，加上每次现场观摩、领教，已基本可以独自操作。老中医操着浙江普通话说：“看你难得一片孝心，人也不笨，教你一些基本的针法，回去在家里慢慢调养。”张小强点头称是。老中医又对张小强的岳父说：“你有这么周到的女婿，很快就会站起来走路的。”
回到住处，张小强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跟岳父说：“得好好谢谢老中医。”岳父说：“应该的，应该的。”张小强去商场备了一份厚礼，晚上去老中医家拜访。老中医家住三层半小楼，一楼是一半诊室一半药店，二三楼住家。所以轻车熟路，上到二楼，开门的是老夫人。客厅有五十多平米，墙上挂满了字画，地下摆了很多根雕、瓷器、和古色古香的家具。老中医站在一张大几案旁边练字，朝张小强点一下头，继续沉浸在笔墨之中。张小强慢慢地走过去，老中医一路行草，肆意圆润，字字珠玑。写的是李白的《将进酒》，这正是张小强最喜欢的一首诗。写完最后一个字，老中医收笔舒一口气。张小强也偷偷舒了一口气。老中医听见了，微笑着看张小强。张小强慌忙解释：“看老先生写字，不由自主地提了一口气，直到您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才放松下来。”老中医说：“为什么？”张小强尴尬地笑笑，说：“其实，对于诗和字我都是一窍不通，但看老先生写字，觉得非常舒服，只想一口气看到最后一个字。”老中医说：“这说明你熟悉这首诗。”张小强把胎教读唐诗宋词的事大概说了一遍。老中医不停额首，面带微笑，说：“很难得的一对年轻人。”招呼张小强坐在红木沙发上，老夫人端上茶来，张小强赶紧起身接住，不停道谢。老中医说：“唐诗宋词你都记住了？”张小强说：“是的，一般读三、四次，就基本记住了。”老中医说：“难怪你扎针一学就会了。”张小强说：“其实，我回家读了老先生的书，连读了四遍，所以老先生说的，我都能明白。”老中医随便说了几个书中的题目，张小强立即大段背诵出来，老中医真的相信了。说：“不简单，年轻人真是一块学习的材料。”张小强说：“感谢您这两个月对我岳父的悉心诊治，同时教了我很多东西。”老中医呵呵一笑，摆摆手，说：“这都是我做大夫的本份。”张小强忍了几忍，还是心一横，说：“冯老，我有一个不太合适的请求。”老中医说：“别犹豫，说说看。”张小强说：“我恳请您收我为徒。我真的对针灸很感兴趣，真的太神奇了，我岳父治了两年没有任何效果的腿，您给扎扎针，两个月就能站起来了。我学会了这绝世奇功，以后我也可以治病救人了。”老中医慢慢喝茶，沉思不语。张小强说：“非分之想，让冯老见笑了。”老中医放下茶杯，说：“试试看。”张小强立即跪下去给老中医磕头，第三个没来得及磕，给老中医拉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