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曾经很厉害的人老去了。

我的外公,学的是暖通专业,毕业于同济大学——全中国这个专业排名最高的学校。

暖通这个专业,在我的理解里,大概就是做供暖通风、空调系统之类的什物。

放在如今,这绝对算是根正苗红的高材生。可是,试问六十年前,哪有人在用空调和供暖?这又是一个怎么样寂寞的专业?

那个志存高远的小伙子日夜不休地汲取着知识的养分。可图书馆里翻译的德语文献,精心描摹的每一张设计图,都是他的国家,咬着牙也做不出来的东西。

那时的他,有没有在某一刻,感受到某种袭上心头的绝望?

曾经有一次,听家属楼的邻居大伯说,外公去设计院的退休晚会,握着新来的名校学生的手,老泪纵横。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你们赶上了好时代啊,你们要感谢国家啊。

那位尚且年轻的学生,一如平日里的我,拗着手指用力地挣脱了出来。

他从来没有抱怨过国家。那是国家要他去做的,那是国家要他忍受的孤独,他很荣耀。

而那时候,我笑他傻。

——题记

【他明明很害怕死亡,却想装作不在乎】

外公住在设计院的家属楼。那是阴冷潮湿的老楼,剥落的电线裸露在墙外,路灯时常亮不起来。亏得整栋楼都是设计院退下的老将,路灯坏了,他们就弄个梯子、拿着电笔,颤颤巍巍地爬上去把电线接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能修路灯的人越来越少。路灯坏了好久,都没人来修。

我从学校回来看他,他说,小囡,你帮着做个事好伐?楼下的灯好久没亮了,你扶着梯子,我爬上去看看。

我说,以前不是二楼的赵爷爷弄吗?我们住顶楼,下去不方便。

他叹了口气,装着很不经意地说:“你赵爷爷,年前走啦!”

可我知道他在意。

福建的风俗,是在逝者出殡时,锣鼓声大噪。本来他每日必要晨练,只要听到殡葬的锣鼓唢呐,便借着各种理由躲在房间里。

看见别人送的花圈摆满家属楼走廊,他总远远地躲着。

但凡兄弟姐妹去世,他观不了殡葬礼,连在墓园里走一圈都推脱。

楼下乐呵呵常把电闸拉上的赵爷爷走了,邻居家换过灯泡的周叔去年病逝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那盏灯还能亮多久。

故人西去难舍下,他执着不走,在老屋里守着风烛残年,大概也因为那些老去的楼道、乍暗还明的孤灯,好歹还留个生者的印记。

前些年,外公开始喜欢研究养生,印了好多养生的书。老学究的做派,一份一份订好,让我数好了一共十七份。乐颠颠地去准备分给他的老朋友。

回来的时候,我见他还揣着一份,就问是不是我没数好。

他搔搔头。

“那个……就是那个锦芳呐……没吭声,就这么走了……”

薄薄的复印纸,被他揉得起皱了。

“可惜了,本来这书里还有教怎么治肝癌呢……可惜了……”

【我不敢告诉他,那段历史好多人已经忘记了】

去年的抗战胜利日大阅兵,我在网上放了一段录制的视频,是外公边看大阅兵,边高唱《歌唱祖国》,似乎觉得自己唱得不够壮烈,还边唱边拍着大腿,“啪啪”地做着伴奏。

大阅兵那天,我睡醒时,电视里已经在放飞和平鸽了。但我一点也不紧张,我知道在之后的一周里,自己还会无数次地看到完整版的重播。

果然,之后的一周,外公护着遥控器,谁也不让挪开中央台。

猎奇心总是让人愿意相信颠覆自己的既往思维的言论。小时候,第一次上国外的网站,看到那些与之前的认知相差甚远的言论,顿觉自己受到了欺骗。

总觉得,自己的祖国虽好,但比起外国的“月亮们”,又有些不够好。

每次去旅行,若去北京,外公要问我有没有去天安门;去江西要问我有没有去井冈山,去江苏要问我有没有去雨花台烈士陵园,去浙江要问我有没有去嘉兴南湖。

听得多了,我连随口欺骗都懒得。每次都用烦躁的语气,回呛他:“没有!没有!都没有!”

外公通常是“哦”一声就走了。

我觉得他的论调太老派,于是在他面前,有意无意地摆出一副针砭时弊的模样。

“你知道国外的创意园多棒!我们的要是有它的十分之一就好了!”

“你看国外的版权意识多好,如果我在国外就不会被抄袭了!”

他有时拍案而起:“胡扯!”

我拿最新的国外周刊给他看,他气得吹胡子瞪眼。那时候,我笑他落了时代。

直到,后来,我在他摞着层层灰的书底下,看到了他老战友的旧照片。老战友早已入土,而外公带着他的照片,活到了白发苍苍。

我突然开始知道他在执着的是什么。

——如果今天的这一切都没有用,当初的那些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

兄弟们半生戎马,换来的江山和睦。而今无处铁蹄,处处莺歌,人们却嗤之以鼻:不过是理所当然。

我曾陪他去看了战友,那一刻他眼睛里的苍凉,突然让我不忍看。

祭酒一杯,而我该怎么告诉你,你已经被人遗忘。

【他固执地想证明,自己还有用。】

【我害怕他发现,我已经长大。】


外公到了晚年,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就喜欢炒股。

外公的炒股不像别人那样炒的是乐趣,他每天一早就开始观看晨间证券分析,那些笔记本逐条记下理财师的话,像个听课的好学生。每天开市后,就整个人粘在电脑桌前,连午休都不懈怠,晚上还要听晚间的证券分析。行程安排的比任何一个学生都认真。


我这样一个理财废物,实在是不能理解那红红绿绿之间跳跃的数字有什么巨大的魔力。


有一次,他硬要霸占我新买的电脑炒股票,说在新电脑上,字体大亮度好,选新股快。


我不乐意,非要让他回自己的电脑上用。


他竟像个孩子般闹起来,不让他用,就要自己一个人大老远跑去证券市场。


后来我屈服了。外公坐在我面前操作电脑,像一座渐渐萎缩的肉山。


我这才意识到:他老了,像是变成了一个需要我奖励糖给他的小男孩。


每次我回去把钱拿给他时,他总说:不用,我炒股,我有钱。


大概吸引他的不是股票本身,是那种“我还有用”的心里暗示。他像个邀功的老将,在说着“你看我多棒”“你看我多能干”,来掩盖他渐渐老去的事实。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曾经很厉害的人老去了。

只是我不想让他知道。

他参加老年活动还要揣一包糖回来,以为我会很高兴。我没告诉他,那已经是很久以前,是我还很小而他还很年轻的时候的事情了。

他去参加老年活动,我就站在门口,等着他回来。等着他迈着小步急急地走到我面前,满是皱纹的大手拢在背后,一脸笑着说。

“小囡,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蛋糕?”

“不对,再猜。”

“口香糖?”

“不对,再猜。”

“是糖。”

“对咯!是糖,是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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