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城像一座古堡,矗立在漫漫黄沙的阳关道上,终年浸淫凛冬的寒毒,瑟瑟艰难!她又像历史深宫的弃妇,富贵已过,运命未知,黯然伤心于这繁华盛世,一如我到达时的落魄,离开省城我孤身一人来到这里,酒城似经年不见的老朋友用清净无味安慰着我坏透的心境,正是这突然地陌生让我在这里得到了自由的空气和难得的包容,我在酒城一个小画报社谋得了文字编辑的职位,虽自微薄但足以慰藉老父心结,于我倒是无所谓了,我还时时沉浸在过去的伤痛之中,单希望在酒城的日子里能远离那些伤心的往事和绝望的岁月。我的临时寓所就安顿在离报社不远的一个矿厂家属院,这里是新老城的结合部,分布着酒城最零落的散户居民,有木器厂的旧家属楼,有酒运司的老职工院子,也有些零星的务工人员板房,但更多的是钢厂的离退休职工,陈旧失修的青砖楼蔓延着老骨嶙峋的爬山虎,煤球炉的烟尘夹杂上饭菜味,和着邻街飘来酒糟的酸腐味和远处钢厂呛人的熏烟,笼罩住老槐树枝丫下磕牙拌嘴的邻里街坊和那些吊着涎水的老狗们,岁月悠悠。
房东是一个寡居的瘦小老太太,七十岁的样子,有些外地口音,帕金森症患者,总是不住地摇头,说是“房东”,其实是将自己的两居室分一间出来租给房客,大约也是为了生计罢,从墙上的老照片可以看出她矿工遗孀的身份,子女也是有几个的,但我没有看见过,想来长期的寡居生活让她显得沉寂而落寞,一双大眼睛掩在花白稀发中尤显几分醒目,即便也已经浑浊了。
也许是不相熟的缘故,我是很少与她交流的,有时她也会兴致高昂地要和我讲话,可是看见我寒冬一般的态度和僵硬的表情,她也就淡淡地唠叨上几句,然后茫然地看着窗外自言自语,有时她会异常专注地打量我,默默而有意味,若有所思却又欲言又止,仿佛我是治疗她记忆之症的药引子,不过我都漠然视之,也许我是唯一的房客罢,她对我还是有更多的关怀的,每天会很认地端来一些精致的糖果点心,看着我大嚼的样子,老人会有满意的笑容弥漫在布满刻纹的脸上,瘦削而温慈,时间久些了,我们的交流便有了几分从容,当夕阳的余晖洒在临窗的案几上,旧玻璃窗上剥落的窗花影子印在低语喃喃老人身上时,老人仿佛一本旧字典,用苍老斑驳的封皮覆盖了无限的时光深意。
对冰冷的酒城来说,我还是有几分的陌生和拘束,除了照例的上班下班吃饭外,几乎日日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感受这封闭空间带给我强烈的存在感,也许我喜欢这简单地陈设,一张硬木床,一把扶手上破了皮的红色旋转椅,一张旧书桌,在这里我可以面对一切过去的和过不去的、可琢磨的和不可琢磨的浮躁、压抑、愤激、难过,甚至歇斯底里,每天翻阅那些破败的手稿、日记和那个总也写不好的小说,感受失望和痛苦的巨石翻滚碾压那些日日在心头浮动的微笑和容颜,所以我是不大在意窗外阴晴明晦的,除了今晚。
这九月的酒城后半夜,我又被口渴扰醒,老实说除了干燥我对酒城再没什么可以挑剔的了,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忍受,甚至连喝水都无法抹去嘴角的干涩,窗外一片风声,剥落的塑料窗花拍打着浑浊的旧玻璃,清寒瑟瑟,盖了四五年的旧被子薄如蝉翼,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动弹,只是听着呜呜叫的风声,屋内是一股呛人的土腥味,树木的影子斜斜暗暗地从窗户透进来,落在墙皮上动摇不定、恍恍惚惚,在这个陌生的孤独之城,今晚注定又是一个难眠之夜,因为我脆弱的记忆神经开始没完没了地弹拨这无边的落寞惆怅,真是一件难以承受的苦痛,闭上眼睛仿佛世界回落到无限沉寂的昔日泥潭中难以自拔,不能忘却长久以来为学业、为爱情苦苦营运和备受煎熬的难过悲伤,这悲伤从繁琐的日常事务中挣脱出来,在这难得的周末之夜,在这酒城旧巷中发酵侵染起来,如万千蛆虫蠕动,一动一心伤,一动一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