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 死

刘菲在飞扬的黄尘里捂着嘴下了班车,望了一眼公路右侧逼迫的滑坡的山岭,皱了皱眉头。水泥桥头的小型碑已经被车撞得凹陷,碑上文字被黄土覆盖一层,隐约辨得清一两个字迹。

晚翳团盈,紫色的霞光被茂密的竹林和樟树林遮挡,河面上一片微黯的光。一个女人的哭声突然闯进耳朵,拖着听不清的长调。紧随其后的,是另一个嘶喊着“回来”的声音。正是晚饭时间,村子里白炽灯的光亮稀疏渐起。

刘菲加快了脚步,只见河中心有一个妇人哭喊着淌着水,黛色发亮的河水已没过膝。一个更年老些的妇人抱着一个襁褓婴儿在岸上扯着嗓子模糊地喊叫着“回来!”

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轰隆隆扑上来,从罗菲身边蹿过,停在了桥的那头。车上的男人下了车,惊恐地叫了声“婶娘”,冲进了晚秋浅薄的河水里,把河中心疯狂叫喊的女人拖上了岸。“婶娘你快带着孩子先回去,别吓着了。”男人费力地抓住还想往河里冲的女人的手腕。岸上抱孩子的妇人撕着嗓子的哭声终于停止,换成了闷闷的抽噎,悲痛地重复喊叫着“怎么这么狠的心,丢下自己的亲儿子”,“吓坏了孩子我们一起去死”之类的话。

此时岸上已经聚满了人,老头老婆子们都吵吵嚷嚷的扯着嗓子“唱”着安慰的话。

“有个儿子了还跳什么河呀!”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寻了死还有什么?”

“莫哭了,吓着孩子!”

……

刘菲跟在人群后面回了家,西边的天空上缀满了大片大片火色、黑烟色和蓝墨色交织的彩光。半个月亮在院子上空屋檐与屋檐的空角里亮堂堂。

跳河妇人的家里,一只新进流行的唱戏机还在哇呀哇呀唱着采茶戏。

“妈。”刘菲喊了一声站在院外的母亲。

“四川女人跳河了?这么浅的水跳得死?”母亲走进来接过刘菲的书包。

跳河的四川女人是刘菲家对门刘伯的儿媳,左邻右舍的安慰什么时候停息,刘菲听得清清楚楚。刘婶房间里压低又压低的抽泣声音在暗夜里也被听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刘菲跟着母亲去菜地,阳光极度柔和。田埂右方,河水哗啦啦一个调一个调地响,香樟盛大的伞盖伸展绿荫。

“阿菲,你刘伯家的燕子都没了。”母亲走着走着,忽然转过身,以一种奇怪的,类似好友亲密聊天寻找慰藉的声气说到。

“……”刘菲瞪大了眼睛,心脏突突地跳,脑海里竭力回想那个一直蹲在地上的残疾女孩的模样。

“多聪明清秀的孩子,才和你一般大。就怪当年打针打残了腿啊……”母亲的语气渐渐沉痛,仿佛被一个即死的蝴蝶扯住了眼角。

刘菲努力去回想,却想不出“那孩子聪明清秀”在哪里。只记得她总是穿着老一辈人的衣服,蹲坐在木门角落里一刻不停地做一种组装小灯泡的活。她面前总是放着一只瓷碗,装了半碗的凉白开,给猫猫狗狗喂食的破碗也都扔在她旁边。白天大人出去干活的时候,刘伯就把前门后门全都锁上,留燕子一个人在家组装小灯泡。每到吃饭的时候,刘伯把全家人都叫一遍也不会叫燕子。而她也很乖,连头都不会抬一下,等到刘婶把一碗饭放到她面前的椅子上才伸手端来吃。

现在燕子死了,刘菲想,她那从没碰过书笔,穿了十来年灯泡的手会不会长满茧子呢?

午饭后几位邻家的婆婆不约而同地到刘菲家里来闲坐。

“那个四川女人今天没去跳河了!平时把她供得跟祖宗似的,还闹着去死,哪里是想死?就是气煞岸上的人哇!”

“听说从来都不叫公婆,连老婆子活着的时候也没叫过奶奶!”

“可不起!两个老的每天下地回来还要伺候少的,做好饭送进房间她吃!”

“作了孽了,死了个老婆子又讨了这样的女人!”

老婆子……刘菲想起那个整天坐在刘伯家后门,边哭边唱自己的儿子不孝的白头老人。她也死了。

“听说四川女人是她们家的独生女,生了儿子不肯留在这里,要带回去跟她姓!”

“那老刘会肯?”

“可不是不愿意!那女人才闹着去跳河啊!”

刘菲正听着这些老人的谈话,好友刘淑突然来找她出去玩。

天空是神话故事里的天空,蓝得安静。远方的薄云轻巧又轻巧。

“你记得刘伯家的奶奶吗?”刘菲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到。

“不久前过世了。”刘淑小心翼翼地说,“葬礼很风光,毕竟是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了。”

“葬礼风光又怎么样呢?她其实很怕死亡吧!”刘菲想起老人失明灰浊的眼睛,和很久无人照料的老猫的眼睛极其相似。老人在世时,总是坐在她房门口得椅子上,边捶自己的腿边哭,闹着要子孙带自己去医眼睛。后来刘伯带她去了医院,却被告知老人年级太大,不适合动手术。而老人却只当刘伯舍不得钱,编瞎话骗她,从此每天在家哭嚎,唱骂儿子与儿媳的种种不孝。

“怎么还不去死掉哇!每每刘婶到家里来诉苦,母亲总是这样感叹。

“噫!每餐还能吃一大碗饭呢!比我吃得还多,哪有那么快死?”刘婶是个好脾气的,骂不还口,每餐照样盛好了饭端过去。

老人在世时,知道刘菲回家总是很高兴,一遍遍念叨:“娃娃回家啦!乖孩子,小时候还叫我去你家吃饭哩!说‘奶奶,我家炒了蛋’呵呵……”

其实刘菲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走进过她霉臭暗黑的房间去叫她吃饭。不过刘菲倒是记得,有一回老人头疼,把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几盒药片全吞掉了。

“葬礼当然要风光啊!人们对死这件事总是很敬畏的。”刘淑的话把刘菲飞远了的思绪拉了回来。

起风了,樟树叶子和桂花的香气轻盈缭绕在鼻尖。

“活着的时候,生命是像草芥一样的,死了却又来敬畏。生前穿着一副怎样的皮囊,死后就不作数了,都会被人找出可爱和纪念的理由来。”刘菲感到心脏被什么重重地拉扯着,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刘淑见她面色不太好,扶她在田埂慢慢坐下来。两人又聊到刘淑的堂妹。“我记得她年纪还小,怎么就出门打工了?”刘菲说完叹了一口气,“也是,辍学了不去打工,谁家里养得大闲人?”

“她出门打了几个月的工,这几天回来了,天天在家跟她妈妈吵架。”

“吵什么?”

“她妈妈骂她败家呗!听说她打了几个月的工,只寄了一千块钱回家。”

荆棘里一对小巧的鸟啾啾叫着跳来跳去。

晚饭时,刘伯把饭端到刘菲家院子里来吃,爸爸打趣着调侃他:“老刘今天吃得像样啊!吃排骨哩!”刘伯嘿嘿地笑了两声,脸上黝黑的沟壑皱在一起像田野上纵横的水渠。“没钱的时候嫩老鼠崽子也吃一两个,有钱了就每天砍点排骨吃,老刘的日子过得蛮潇洒!”母亲端着饭碗从屋里走出来。刘伯又哼哼着笑了一两声,声音有七月干燥沉厚的泥土的味道。

没过几天,刘兰兰“拎蛇皮袋走掉”的消息在村子几十户人家的饭桌茶几旁被人们一遍又一遍地和着茶饭嚼得烂烂的、品得透透的。

刘兰兰妈妈骂女儿的声音像成百上千条慌乱又凶猛的蛇蹿进了小村的每一个角落。

有几个当天在河边上干活的婆娘说,一个个子不高的女孩子,挎了个不大的包袱,冒着大水过了窄木桥,上了班车走了。

后来母亲闲聊时跟刘菲说起,听说刘兰兰后来还是打过电话回家的,说她跟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打工的时候认识的。

“她那么小,她知道什么?就这样走?”

“十四岁了!几万块钱,就这么没了!”

刘菲和妈妈两个人都一阵唏嘘。

转眼入秋了,今年的桂花开得特别好,漫漫淡黄,花簇香远。刘菲常在院子里,扶着一枝一枝的芳香小心翼翼地喘气。

那一阵子流行手足口病,村子里很多有小孩的人家都很恐慌。母亲给姨娘新生的孩子庆生也不带上刘菲,自顾自买了一只老公鸡,几打土鸡蛋,穿得红艳艳的,像是自己添了个胖小子。

“天冷下来了,你就在家玩,我下午给你带好吃的回来!”母亲的言语里,喜悦闹哄哄的。

“又不是没生过孩子,怎么你这么高兴?”刘菲调侃她。

“哎――生孩子可是件大事!新生是最大的事了!”母亲拎着嘎嘎乱叫的大公鸡风风火火地去了。

天气真好,阳光暖洋洋的,仿佛一切都蒙上了可爱的希望的光。

刘菲站在平楼顶上晒太阳,看到四川女人挎了个白色的包一摇一摆地穿过田畴,上镇上赶圩去了。

母亲回来的时候,天色未晚。她依旧满脸喜气,逢人便说新生婴儿长养得如何漂亮,庆生的宴席如何丰盛美味。

太阳落山时,刘伯家里爆发了哭骂声,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嚎叫混在一起,不辨言语。

母亲快步赶过去,刘菲刚想抬脚,心脏却却好像被人猛地挖掉一块,绞痛地昏天黑地。

刘菲扶着墙慢慢出去,陆陆续续听到,今天四川女人看小孩睡着了,安静得很,就耐不住去赶圩了。回来后,孩子已经冷了。

屋子外面,霜打得枯草遍地。

天气真好得不得了,刘菲抓着自己脱下来的毛衣,觉得真是柔软,好像抓了一团天上的粉白的云。

她突然想到了死。她的病,恐怕再也不能好了。

可母亲说:新生是最大的事了。

因为新生,寄托了那么多人对一个人生崭新又完整的希望。可生活,不是在这个希望里的。而死亡,是和生活绑在一起的,所有寄托在新生里无法在生活中找到的希望,死亡给它们一个结局。然后人们不停地从黄土里把它们挖出来,赋予到不同的人身上。

阳光那么暖。

今天又有哪些可爱的婴儿出生?

爸爸回家,我和他吃完这顿粗茶淡饭。

我的病,恐怕,不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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