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霊

生灵,《画图百鬼夜行》——鸟山石燕


“到了我真的不行的时候——等到真的快不行了,我——你知道到那时我会想什么吗?我想,好了。我想——快了。很快我就能见到朱丽叶了。”                  ——《逃离·匆匆》爱丽丝·门罗

1、

t君从北海道回来了。

我和k君与他约在居酒屋见一面,想聊以酒精抚慰他悲痛的心。

半月之前,t君接到父亲病重的消息匆匆赶回了老家。去时面色凝重,足如注铅。我与k君目送他登上列车后,一周间就没再收到消息——据说他的家在屈斜路湖附近的小镇子上,这几周又一直下大雪信号着实不好。其间又听闻暴雪导致北海道多线列车运行延迟取消,确也为t君担心。幸也不幸,一周后接到他发来的消息,说是父亲去世,料理完后事才回得来。

我和k君接到消息面面相觑,毕竟年轻,应对身边好友突发此不幸之事的经验尚浅,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劝他节哀,待他回来相聚。

然而这次回来见到他却并不像我想象之中那样憔悴,相反他的步履之间带上了一丝轻盈,仿佛至今为止牵扯他步伐的东西也随这次的旅途消失了。

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他完全不显悲色。他的身形明显疲惫,双眼浮肿,来不及打理的头发都略微盖住了眼睛。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t君与去北海道之前有什么不同了。

t君是工学部的。与我相识时,他刚从新西兰留学归来。之后一年又去美国,欧洲研修,但被问及今后是否打算去海外深造,他却一脸苦恼举棋不定。“我是想去的。”他总是这么回答,但也不知这回答背后的“但是不能去”的这层含义缘起为何。也罢,我虽参不透他究竟是在苦恼什么,不过约莫能明白是有什么从内里牵住了他的步伐。然而他人之事不便多问,作为朋友能陪他消愁也就够了。

居酒屋内坐下,我们要了三扎生啤,几个烤串和凉菜。

t君呷了一口啤酒,然后开口淡定道:

“我要去美国了。”

k君听闻,惊得差点将啤酒洒在身上。

“你这个开场有点突然。”

他擦掉桌上的啤酒沫,将手中的纸团扔向t君抱怨道。

“为什么突然这么决定?”

相比结果,我更好奇这个决断的原因。因为这一定跟近几日在北海道t君身上发生的事有关。

t君沉默了。见他思量再三却不回答,我感到略有些尴尬,本想换个话题糊弄过去时,t君却一脸复杂地将近几日发生的事和一些过去的纠葛向我们和盘托出:

“这件事跟我的父亲有关。”

2、

t君的父亲早些年是个捕鱼人,一年到头漂泊在北冰洋上,只有几天见得到人。在t君小时候,父亲是个比较陌生的概念,常常跟海水的咸腥之气联系在一起。而父亲年轻时的容貌因为没什么照片留下自然也在他的记忆里占不了什么位置。毕竟对当时的t君来说,见不到的父亲跟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后来,父亲因为海上高强度的作业弄坏了腰,只好回家做农活。等到冬天闲适的时候,他也兼做守林人的工作——统计因熊,鹿等生物活动而被破坏的树木以及阻止偷伐,偷猎等人为情况。

父亲回来时,t君已经上初中。他说不明白对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感。

跟传统的父亲不一样,t君的父亲是个非常温柔的人。他带着t君跑遍了北海道的森林,教他辨认野外的植物,砍柴,生火。他在冬夜指给t君看星辰,告诉他北极星是他们这些曾经以海为生的人的明灯。

t君在幼年没有体会到的,父亲似乎想在他那有限的少年时光中拼命填补。

——但是哪里不对。

t君说。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在他年幼的岁月里,t君的日常是母亲和妹妹。他并不会觉得缺少什么,而父亲偶尔的归来也让他高兴。这与母亲,与妹妹的组合加上定期的回归线构成了一个平衡。而父亲的回归让这个微妙的平衡崩坏了。

比起说这个近似“亲戚”的人的归来带来的喜悦,这种对日常的篡改更让他沮丧。

他也想过,这可能是自己的问题,也想着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可是父亲对他太好了,这种好让他在沮丧的层面上多出了一丝无名的愤怒。他甚至不明白这愤怒究竟是从何而来,因为按照世间常理,他本应是庆幸才对。然而t君毕竟是父亲的孩子,脾气像极了父亲的温柔。他既然知道这愤怒是毫无道理的,便更不会无缘故的将这业火殃及周遭。

就这样,t君默默顶着父亲的慈爱,又暗暗抗拒着内心的反叛。时间长了,t君越来越沉默寡言。他感觉自己说不出话,每次张口,北海道冬季的风就带着雪花堵住他的喉咙。这就是他面对父亲时的感觉。

于是高中毕业,t君毅然决然离开了北海道,毫不犹豫地来到了京都,又果断地参加国际交流,奔波在世界各地,想着离家越远越好。

“可是之前你为什么不愿去国外深造?”

听着t君逃离家乡的故事,我虽然觉得父亲实在有些可怜,但是t君也压抑了内心如此之久,不得不让人心生同情。

“这也是我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

t君叹了口气回答道。他在美国时,发现自己对于家乡产生了执念。简单了说,就是他明明是想走得更远的,但是与家乡隐秘的联系在暗中召唤他,挽留他。这种联系是索求式的,它让他直视自己亏欠的并要求他补偿。

t君抗拒却又无力抗拒。所以他想走却因为所谓的“良知”而迈不开腿。即便他跨出了这一步,他也知道在不远的未来会有什么东西在背后凝视着他,要他回头。而他也一定会回头。这是性格所决定的命运,躲也躲不开。

此时,转折点却在冥冥之中夹带着北国的雪花飞来了。

3、

父亲是突然倒下的。大概是年轻时在渔船上落下的病复发了,然而这次却没有“年轻”这个因素来挽救他了。

t君知道消息时,父亲已经病危。他连夜坐着新干线奔回家乡,到了札幌又换了特快列车。北海道已是寒冬,往年也是此时列车最是难行。好容易停停走走,t君终于到了摩周。从这里开始往家的方向去的只有普通列车,摇摇晃晃大概要4个小时。

北海道已经进入黑夜,过了8点又开始下起雪。t君在并不十分平稳的列车里睡得迷迷糊糊,而他醒来是因为列车突然停下的惯性。

时间是半夜11点,车窗上布满了水汽,擦去一角后,世界在t君的视野里是一片漆黑,隐约看似乎雪已经小了不少。

列车员下车视察了一番,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车上,满是歉意的跟大家说送电线不知什么原因停电了,等它回复以后列车才能恢复运行。

借着列车车灯的光,t君认真打量了一下周边环境发现这里实际上已经到了离家不远的一片森林。t君以前常在这附近玩耍所以对此地分外熟悉。这林子说大不大,30分钟就可以穿过,之后就是t君家所在的小镇。从这里走反而比寻常列车的所经之路要近得多,况且熊也进入冬眠期,比起平时倒是安全不少。

在t君的再三请求下,列车长终于无奈地同意他下车。临下车前,列车长给了他一支手电,千万叮嘱他注意安全。

“这地方本就偏僻,你虽是本地人但是这冬夜里头会发生些什么是不可预料的。还望你保重。”

这番话,t君虽觉得古怪,但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嘀咕,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接过电筒便下了车。

——现在回想,这应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常年奔波于这片区域的人的经验之谈。t君在那时还不清楚这句预言会将他抛向一个怎样的幻象。

他一手拎着手提箱,一手打着手电,逐渐走出列车的光晕。

雪慢慢平息,然而地面的积雪早已能没过脚踝。t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周围寂静无声,只有自己脚下压实的雪发出“吱呀”的声响。

树林还是老样子,虾夷松上覆着雪静默回放着他儿时的记忆。北海道的原始森林从几百年几千年前就没太变化过,人们来来去去,爱伊努族从北海道被带去本州,本州的人又被流放到这荒凉却又美丽的土地。唯有这些巨大的树木将所有的回忆都包容在其中,织成一个巨大的迷宫。

t君走着,回想起自己的小时候。父亲曾带他在这片林子里露营过,那天具体做过些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朦胧中只记得篝火的温暖色调和父亲的一句话。

“我靠杀生营生,光靠守护森林大概还偿还不清我的罪孽。死后若能化为灵,守护你们和树木也不错。”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间想起这个记忆的片段。只是联想到父亲现在的境遇,t君心中却是倍感茫然。

上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他与父亲那理不清的父子关系如同这片树林的迷宫一般,既然踏进去就不一定出得来那又何必踏足?直到今日今时,t君仍然想象不出,当他终将面对灵柩中的父亲时,自己是会有失去至亲的痛感,还是会如世间的恶子一般暗自松一口气,终于了结了这些年的心结。

他想着想着又纠结起来,只好停下脚步,仰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月亮不知何时从云后出现了。

呼出的白气在夜空下散做几缕轻烟向着月光去了。

而思绪逐渐平和的t君这时隐约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看了眼手表,已经11:30了。来时的路t君确认自己是没有走错的,那些形态各异的树都是他记忆中的路标,现在眼前左边的这棵岳松上有不小一块坍塌的树皮,父亲告诉过他,这是被鹿啃过的痕迹。看见这棵树一般就能看见城镇的灯火了。

然而今天延伸在眼前的,是更悠长的林间小道,甚至看不到尽头。

——难道这片树林被改造过了?

t君打着手电,迷茫地站在原地。他看看来时的道路,又看看那不知延伸向何方的树林犹豫起是折回原路还是继续走下去。

可是即便折回,列车也不一定还在原地。若是要走去车站,那还得走上一个小时,长途奔袭的疲惫还没消失,这北海道冬季的夜更是寒气逼人,t君没有信心不会倒在半途——看来返回不是什么好主意。

——只有往下走了。

无论怎样,方向没错的话,城镇离这里应该也是不会太远的。t君咬咬牙,向着未知的道路前进。

冬天的夜晚太静了,连林鸟振翅的声音都没有。t君像走在一个被夜幕和林雪消了音的世界,越走越心慌,心越慌世界就越只剩心慌的声音。

终于,他意识到不能再走下去了。且不说体力透支的厉害,这路实在古怪,从刚才起,他就发现自己踩在雪地上都是没有声音的。原来不是错觉,是脚下的这个世界过于诡异。t君隐隐约约察觉到这并不是人间的路,而是不知从哪出现的异界的道路。

想到这一点,他又累又怕,几乎要晕厥。就在手足无措间,他看见从路的尽头,那幽冥的世间慢慢浮出了几点灯影。

即便是现在想见到同类想的发疯的t君也意识到,这几点灯火也许并非善类。然而往树林的更深处走此时一定会迷失得更深,情急之下,他关掉手电躲在了巨大的雪松后,怀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打算静观其变。

真的是太安静了。t君躲在树后根本无法从声音上来判断那火光的来源究竟离自己有多近了。好奇心驱使着他偷偷从树后探出头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灯火越飘越近,t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生怕心跳声会传达到异世的光里。

渐渐地,他终于看清那并不是灯火,而是浮在半空中的几团青色的火焰——根据他的描述,我猜应该是狐火。

这些火焰如同被风追逐一般,轻飘飘地在空中摇曳前行,时明时灭,看上去并不像有生命的物体——然而此时并没有风。

这些火焰过去之后,万籁寂静之中,冷不丁从路的深处传来“叮铃铃”的几声铃铛响。声音太过突然,t君被吓得一个激灵。他向声源处望去,黑暗中不知何时冒出了不少黯淡的影子。影子中夹杂着亮光徐徐前行,铃铛声依然有规律地响着,这影子的队列向t君的方向靠近。

待到眼前,t君这才看见,队列中的影子根本就是他叫不出名的生物。说是生物,因为它们毕竟是在行进着,但是这样貌怕是世间的任何一本生物图鉴上都不会有所记载。这些怪物有的头上长角,口生獠牙;有的独眼单腿,弹跳着前进。队列之中怪异纷呈,狂魔乱舞。

t君缩回树后扯了扯自己的头发,确认不是在做梦,但此时他更乐意是身处梦中。这个时候想逃开已经不可能了。中国有个成语叫骑虎难下,我觉得t君对此一定深有同感。

现在听来,我大致明白t君撞上的是百鬼夜行。然而这现象一般发生在夏日的京都城内,在寒冬腊月的荒郊野岭被t君碰上,也不知他是运气太好还是太差。

总之,t君就这样窝在树后想等队列过去再说。他不知所措,究竟是看好还是不看好。但毕竟队伍如此之长,比起初见时确实稍微心实些,况且心定下来细细回想,妖怪这词从小故事里听得也多,说是与人为善的还是多数。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可是有时事情的转变就是如此突然。t君以为自己躲藏的天衣无缝,谁知当他微微只探出半边脸就和一只贼溜溜的眼珠撞了个正面。

性格淡定如t君也忍不住惊吓,他跌坐在地,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惊叫让t君今晚遇上的事可说是雪上加霜。

行进的队列像得到了信号一般猛地停下,铃声戛然而止。世界一下子又归于静寂,t君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向妖怪们望去。

此时的画面简直让人能从噩梦中惊醒,然而很可惜t君不是在做梦。眼睛的主人慌张跑回队列中,一阵叽叽喳喳过后,那些魑魅魍魉们缓缓地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t君。然后悄无声息的,在他周围的妖怪们慢慢顺着树的两边向他的方向围了过来,势要将他囚在圈中。

——这下完了。

t君想跑,但是仿佛被种神秘的力量定住了身形,根本迈不开腿。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这下子真的完了。

据说人在过度惊吓之中意识会模糊。t君早已身心俱疲,这种情境之下,他最后的防线已然崩溃,深吸了一口气后,t君陷入了短暂的休克。

其实虽说是晕厥,但是t君的感官并没有完全封闭。他隐约能感觉到那些冰冷粘腻的肢体聚拢在他身边,它们过于密集,以至于一时间t君感觉月光都被遮蔽,只剩下无尽的黑暗。这种黑暗带着幽冷,仿佛从异世的沼泽中伸出无数了无生气的手臂想将t君拖向更黑暗的泥潭深处。

就在这时,黑暗突然做鸟兽状散了,t君感觉到本来没有温度的月光此时竟有让人脸上发烫的热量。一只强有力的手将t君从群魔中拉了出来。他浑浑噩噩睁开眼,面前恍惚是熟悉的脸孔。

“爸爸!”

t君愕然,又惊又喜。

“你怎么……”

这惊喜又逐渐转变为疑虑。

不可能。父亲病危在床,此时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面前这个人虽然长着和父亲一样的面孔,穿着一样的和服,可是却面无表情,失去了人间烟火味的身躯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莫不是?!

“爸爸!?”

t君又叫了一声,紧紧扯住父亲的衣角。这一声中包含了焦虑和疑问。t君从没这样希望得到过父亲的回应。

父亲的表情突然变得柔和了许多。

——回家去。

他看见父亲张口说话,却没有出声。他读懂了父亲的唇语。

——回家去。

父亲依然强壮,他抱着t君的腰,把他从重又黏过来的妖怪们中再次扯出,将他推到了树林的深处。

“不!爸爸!”

t君想说什么,但是那种说不出话来的感觉又出现了。他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父亲没再看他。之前的那些妖怪们团团围住了父亲,推搡着他进到了队列中。

铃声再次响起,散乱的队伍终于恢复了秩序。妖怪们无言的队列又开始徐徐前行,这其中掺杂着一个人类的身影,背影略有些佝偻。父亲跟着队伍越走越远,始终没有回头看t君一眼,最后终于消失在路的彼端,t君来时的方向。

t君终于恢复了力气,当他跑回大路向父亲消失的方向张望时,远方只剩下黑暗。而路上只有一串脚印,那是自己来时留下的痕迹。

回过头,城镇的灯火近在眼前。

4、

t君是狂奔着跑回家的。他在月光下的雪地里跑得狼狈不堪,几个踉跄,摔得行李都掉了出来,但他甚至却舍不得在路上多喘一口气。

家依稀就在眼前了,家门前传来隐隐的哭声。t君冲进家门,直奔父亲的床前。

母亲惊讶地看着他,妹妹红着眼睛捏着父亲的手,叫了声哥哥。

还有最后一丝气息,最后一丝。

t君上前去跪在了榻边握住父亲的手。他感到父亲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之后便再无回应。

此时刚过零时,小镇上的钟声从灯火的另一端遥遥传来。

父亲去了。然而他的灵去了哪?

母亲说,在他回来前不久,父亲就已经进入了弥留的状态。坚持了这么久,大概是在等他回来。

“可是我看见爸爸了。我确实看见爸爸了。”

t君哽咽着向家人倾吐了树林里的事。

母亲静静听完,并未讶异。她低头想了想,只是微微笑道:

“你爸爸大概是等得着急,先去找你了。”

t君愣住了,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升腾,挣扎,这股抑郁之气冲得t君涕泪横流。他忍不住撇下母亲和妹妹去到屋外透气,抬头却正见北极星在月亮的光辉下而不显黯淡。

父亲在大海之上飘摇的前半生在他的脑海里被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个时候,父亲是不是也正抬头看见了这颗星呢?

t君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广袤的北海道大地上,这哭声却化作林间的细碎声响入了万物的梦里。

“我那时才明白,究竟曾经为何如此苦恼,”他声带颤抖,“我虽然没有察觉,但是心底大概是怨恨父亲的。怨恨他没有在我的童年里扮演他该扮演的角色。而后来他给予的爱,对那时的我来说只是愧疚的象征。可是我不要愧疚和补偿,我要的只是一个正常的父亲。”

那晚,他终于意识到,其实父亲一直都在正常地爱着他,或许这其中有夹杂补偿的情感,但是那爱的纯粹从没掺过假。

父亲的灵化作实体,救了被妖怪纠缠的t君。这是本能,是作为父亲在无意识中做出的选择。

只是t君以前分不清。他看父亲的眼光向来戴了一层滤镜,透过这滤镜,本来单纯的东西却不知不觉变了质。

父亲也是知道错的,t君的异常他未必没有察觉。对于t君心底深藏的怨恨,父亲说不定是知道的。然而他却也只能选择以爱来抚平儿子的伤痛。他想着日子久了,这道疤应该是可以好的。本该是可以好的。

然而这道疤最终却越长越大,横亘在父子之间。

父亲的温柔,时刻提醒着t君——这是他过去亏欠你的。t君恨死这种补偿了,然而他想得到的却早也包含在这“补偿”之中。这就像个无限循环,得到的同时伴随着伤害,伤害的过程也就是得到。他和父亲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这个怪圈。

他本该向父亲怒吼,哭喊,甚至挥拳的。

父亲本该与他长谈,甚至打他,骂他是个白眼狼的。

如果这样,事情反倒简单多了。然而他没有,他也没有。他们谁也没想去碰这个伤口。

毕竟他是这个人的儿子。儿子的性格像极了父亲。

5、

“看见百鬼夜行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不出7天,这个人的灵魂会被妖怪带走。”

我把书上看过的内容原原本本告诉了t君。

k君早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几杯啤酒下肚,现在昏昏沉沉睡着。估计今晚的事在他这样如此心大的人听来不过是玩笑,听过便罢了。

“那……大概,父亲代替我跟着妖怪的队伍走了?可是他们会去哪儿呢?”

t君的神情有些恍惚。

谁知道呢?妖怪的世界本就无法以常人的思维来思考。这些万物之灵要去向何方更是无从知晓。只有一事,我大概是明了的。

“t君,救了你的应该是你父亲的生灵。传说一个人若是有极大的心愿,那灵魂便会在昏睡时离开躯体去完成未了的事。”

这个典故来自《源氏物语》中的六条御息所,她的生灵因嫉妒而化作般若缠上了光源氏的妻子。然而t君的父亲所化之生灵有血有肉,一心是想救他的。人的感情如此复杂,一念可以伤人,一念却也可以救人。

t君听罢沉吟了片刻: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打算去留学了。怎么说呢。我之前永远离不了家太远,细想之下是以旁人的角度看待父亲待我的态度。我从没将父亲真正当成过家人,也没能从儿子的角度去真正审视过他。而在这个立场下,父亲的馈赠太重,我是想还的。但是,但是父亲哪里需要我的偿还,我又怎么会还得了?他可是我的爸爸。”

t君在居酒屋昏暗的灯下,笑得如释重负。

细想之下,世间之事真是有趣。人与妖无法理解也罢,人与人,父与子,男与女呢?

然而无法理解又怎样呢?人世间是有纽带将人一个一个串起的,你怀疑这个纽带究竟存不存在时,你就已经身在这个纽带之中了。

总之,出于某种唯心的原因,t君的父亲没有渡过三途川,反而拉着通往儿子身边的线从幽暗的彼世折回了人间。此时的他大概正跟随着不为人知的妖怪队列散落在北海道的不知哪个角落。

传说对着空谷喊话,听到的回声就是异世的回答。我会建议t君下次试试看,也许在多年以后,他还能听见父亲的声音。这一次应该是有声音的。

“死后若能化为灵,守护你们和树木也不错。”

后记:

首先谢谢你耐心看到这里。作品是作者和读者双方合并而成的,缺一不可。谢谢你让我的作品能得以完成。

其次,关于文章开头的引用,《逃离》这个短篇小说集中的话语。在这里我需要加点说明,毕竟乍看上去根本不知所以。

《匆匆》的故事讲到了女人对于家庭的概念的审视,内容很广,毕竟爱丽丝·门罗对于文字的驾驭能力非常人所及。我只想谈一点,那就是女儿与母亲之间的羁绊。似乎对于父母,儿女对他们的理解与爱总是慢一拍。

总之,《匆匆》的结尾说到了母亲的信仰是什么,母亲说她的信仰就是临终前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早已结婚离家的女儿了。也就是我文章开头引用的那句话。但其实我最有感触的不止如此,还有结尾女儿的反应。此处我将结尾原样搬来,如果诸君不介意,那就请自行体会一下作者的深意。

“…………

因为你试着保护,想尽可能好地、时间尽可能长地加以保护的,总是发生在家里的那些事。

可是她没能保护好萨拉(母亲)。萨拉说,很快我就能见到朱丽叶(女儿)了,在她这样说的时候,朱丽叶找不出应答之辞。难道就找不到合适的办法了吗?光是应一声是啊,怎么就这么难呢?对于萨拉来说,那必定是饶有深意的——对她自己呢,自然,就没有多少意义了。可是当时,她仅仅是转过身子,把托盘拿到厨房去,洗净、擦干那些茶杯以及那只盛过葡萄汽水的玻璃杯。她把一切都放回到原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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