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牧人从门后，走出来
羊群从门后，涌出来
鞭子寂静
回身拴门，木闩寂静
门楣摇摇欲坠
栅栏外，桃花紧闭嘴唇
侧耳倾听
一穗高粱无声
柴焰熏黑的灶屋无声
眉眼一样的老屋无声
墙头堆满碎瓦
碎瓦堆满光阴
光阴慢下来，如一汪水
（2）
一切朝往日行走
路旁，张扬的枝桠交错
一些白交错，一些绿交错
一些拥挤忧戚地交错
长鞭串起银线，针脚秘密行走
母亲用重复的碎片
一块土黄，一块青靛
红着脸膛缝补丁
风鼓满大地，身后无声
短鞭拾起咀嚼的厚重
衣裳下温暖的巢穴暗暗隐藏
失去方向的行走
沿着田野行走
牧人弄不清
究竟羊群跟随自己
还是自己跟随群羊
（3）
旷野无声
一块云朵陷落
缓慢倾倒黑乌鸦一样的眼神
瓦盆里的鱼群，一些浪花翻滚
抚摩肋骨下一丝颤栗
一些日子悄然临近
水中，柳树伸出樱红的喙
河拐向南，青筋按捺住突跳
试着蹲下来，沉重的帐篷升起来
试着抚平一朵桃花
抚平瘦烟袋干瘪的皱褶
而后猛烈咳嗽
嘘——
黑帮白底的鞋子
正从滚满雷声的岸
唢呐吹亮的岸
领走羊羔
（4）
重新凝视一口老井
手濡湿得无法举动鞭子
断桩上落座
麦秸和泥水滚成的墙壁前落座
彩幡抽打着风，新坟前落座
疼痛的心上落座
牧人老了
老得无法记起父亲
离自己最近的亲人
撂下梦里的红棺木以及墟上恼人的静
身后的事暂且丢给身后的泥土
牧人要和一棵枣树说话
筛过阳光的筛子
应声筛下某些琐碎的情节
屋顶悄悄陷落
北屋的窗洞开着
唯一的妆奁空空
唯一的矜持面朝西墙端坐
唯一的镜子，在门后犹豫着跌落
（5）
该回了，尘烟四起
没有影子的苦闷，没有余辉
就等这一刻
天边，第一道闪电释放
沟壑纵横
龙葵，鬓边最后一轮献祭
瞬间倾斜
干脆放开失重的双脚
好抵达透骨的坚实
赤裸的蹄瓣碎成花朵
回避的事情，仍在固执地击打胸口
回避的喉咙，风箱那样轰鸣
一把钝斧总也砍不断骨头
半截老歌被乱石蜂拥
老树向下极力弯曲
绷紧的腰身倏然松脱
鞭梢滑落
两颗泪滴滑落
雨中，牧人瞥见堤岸恍惚退去
黝暗的面孔凝固
来不及微笑或大声吆喝
另一个牧人
正被麦地淹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