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是母亲老家的远房亲戚，论辈分，应该叫我姑姑，十七年来从未走出过家乡那个小村子，刚刚结束完高考，想来大城市见见世面。
她的母亲，我从未打过照面的嫂子操着一口山东味浓重的普通话，在电话里面小心翼翼地说，“她姑姑啊，你要是不麻烦的话，就给小芳找个零活干干，你们大城市两个月也能挣不少钱呢，你也知道，家里条件不太好……”
我习惯性地冲着电话笑了一下，“行，嫂子，我知道了。”
小芳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姑娘，个子不高，却略显壮实，应该是长年累月帮衬家里干农活的缘故，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略黑且粗糙的状态，一张嘴，声音响亮，犹如一口小洪钟。
“姑姑！”小姑娘兴奋地向举着她名牌的我奔来，我一眼认出，她身上半新不旧的T恤、牛仔裤，还有一个双肩背包都是我淘汰下来的物什，去年春节托人捎给她的。
相比于她初来城市的新奇与激动，我的笑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坐了几个小时的车？”
“要是从我出家门开始算，十几个小时呢。”
“有座吗？”
“一开始有，后来一个大姨说有关节炎，站不住，我就让她坐了。”
我略微吃惊了一下，因为火车不比公交车，公交车上我们给老人、孕妇、小孩儿让座，至多站个把小时也就到了，但火车不同，从潍坊到石家庄可是七八个小时的路程呢。
“那你就站了一路啊？”
小芳憨憨一笑，“没有，我后来坐水池子那了，也没累着，就是把裤子弄脏了。”
说罢，转过身，懊恼地抠着裤腿上已经风干的一块污迹。面对她泛着土气的淳朴，我心底掠过一丝苦笑。
小芳来到石家庄的第三天，我便帮她联系了一个工作，在一家相熟的客户老夏经营的日化店里面做营业员，日常工作就是开开单子送送货之类的，不复杂也不劳累，老夏念及与我的交情，给了一个月1200元的工资，外加包吃包住。
她临上班的前一天晚上，我在饭桌上例行公事地叮嘱，“到了那儿有点眼力劲儿，用眼多过用嘴，用心多过用手。”
她咧开嘴笑，重重地点头，“知道了，姑姑。”
最开始的一段日子，我隔三差五地给老夏打电话询问小芳的情形，老夏在电话那头兴高采烈，“小林呀，你这侄女干活真是太利落了，比我店里那些半大小伙子不差啥，她干满一个月，下个月我再给她涨100块钱！”
我笑着应付，如此几次下来，对小芳的担心也就渐渐地消退了。
大约过了小一个月，老夏打来电话，声音明显不如前几次的亢奋，还隐约带着一丝怒意，“小林呀，不是大哥不帮忙，你这小侄女干活确实没话说，可就是……，要么你回头把她领走吧，工资大哥给你按满月算，一分不差。”
挂完电话，我急匆匆地赶到批发市场老夏的店里，老板娘噼里啪啦地按着计算器，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摞发货单，抬眼瞧了我一下，没出声。
我打了个招呼便把拿抹布擦拭柜台的小芳领了出来，一脸正色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小芳把手里的抹布揪成一团，紧张地往身后店面的方向望去，见四下无人，才凑近我小声答道，“姑姑，你知道他们干什么了吗？”
看着她严肃又惊慌的神情，我也有点蒙了，干什么了？一个小小的日化店难道还杀人越货不成？
“店里的产品都过期了，他们都自己在仓库偷偷地改日期！”小芳急切地向我陈述事实，“姑姑，那些化妆品不都是往脸上摸的吗？如果过期了再摸上去，人的脸能受得了吗？”
我哑然失笑，私自改产品日期，这在日化界里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情，我也确实没有想到小芳会对这件事情如此地大惊小怪。但显然，我无法对一个初入社会的小姑娘道清这里面的种种利害关系，于是试探地询问她，“所以，你怎么做了？”
小芳一改刚刚的气势，一脸黯淡，声音也小了下来，“我阻止他们，他们不听，所以我就说，就说，举报他们……姑姑，我这工作是不是要黄了？”
我呼了一口气，望着她清澈的眼睛点点头。
老夏是个不差事的人，最终在你推我搡中还是给了小芳满月的工资，我领着小芳走出店门的时候，老夏拍了拍我的肩膀，“孩子是个好孩子，就是这心眼，太实诚了。”
跟我重新回到家里的小芳明显有些小心翼翼，时不时地观望我脸上的神色，连夹菜的动作都显得有些畏首畏尾。
吃过晚饭，我窝在沙发上看碟，小芳拘谨地坐在一侧，我递给她一个洗好的苹果，开口，“小芳，夏老板说了，你其他的工作做得都很好，产品熟悉得很快，开单子也很少出现差错，但是，他是商人，他追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是无可争议的事情，这也是他经商的手段之一。”
小芳眼里的光芒在我说完“但是”两个字之后暗了下去，“姑姑，他这样做不犯法吗？”
我愣怔了片刻，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说实话，我也不确定，但在这个行业里，很多人都这样做，大家都心知肚明了。”
小芳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姑姑，有一次家里来客人，我去村口陈大娘开的卖店买了二斤肉，回去后我妈都准备下锅了，陈大娘风风火火地追来，说是那块肉被他家的狗舔了一下，硬是把钱退给了我妈。”
这下轮到我沉默了，陈大娘和老夏都是最普通的商人，在小芳的心里，应该有一杆公正的秤，她虽然没说，我却清楚地知晓她心底的那杆秤向哪一头倾斜，但是我，在这个清浊难辨的社会里，潜移默化，已经把自己染成了一副与社会同步的颜色。
一个星期过后，我又在超市里面帮小芳找了一份牛奶促销员的工作，我掂量再三，觉得这个工作应该不会再出现类似之前的问题。
周末下班，我去超市采购，顺便看看小芳，她嘹亮又高亢的嗓音比其他品牌的促销人员高出不是一星半点，甚至不用扩音器都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叫卖声，“看一下XX纯牛奶，买四袋赠送一个植物大战僵尸可爱玩偶，先到先得！”
我悄悄地走过去，从后面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转过身，笑得眉飞色舞，“姑姑，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一会儿一起回去。”
“好，我八点半下班。”
正说着，一家三口笑着向我们的方向走过来，是老夏，我赶忙迎上去。
“哟，小芳，在这儿呢啊？”老夏笑眯眯地跟小芳打着招呼。
“夏老板好。”小芳低着头，神情有些别扭地向老夏问好。
我和老夏不咸不淡地说着客套话，他不到十岁的儿子欢呼雀跃地抓起一个玩偶，“爸爸，爸爸，我要买这个。”
小芳赶紧上前一步解释道，“买四袋就可以赠送一个了。”
“那就来四袋。”老夏伸手把四袋牛奶扔进了购物车里。
“爸爸，这有七种呢，我全都要。”小男孩盯着玩偶一动不动，两眼放光。
“不行，咱家根本没人喝纯牛奶，这四袋买回去也得给你妈洗脸用，买那么多怎么弄啊？”
“我不管，反正我就要！”
“就是不行！”老夏一面厉喝儿子，一面有意无意地斜睨小芳。
我心领神会，利落地拆开已经包装好的袋子拿出七个别致的小玩偶塞到老夏儿子的怀里，“拿着，爸爸不给，阿姨送的。”
老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怎么行啊，小林？”
“嗨，没事，这才值几个钱啊，之前小芳的工资你给按整月算的我还没谢你呢。”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
老夏一家三口满意地离开，小芳用黑亮的大眼影望着我，欲言又止。
又一个妈妈领着儿子过来，“导购，海报上说现在买牛奶是不是赠送小玩偶啊？”
我面不改色地换上职业性的微笑，“不好意思，今天的赠品已经发放完了，您明天早点过来吧。”
小芳看着我，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还有十天左右开学的时候，小芳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又拾掇了很多不穿不用的衣物，装了整整一个旅行袋。
我和小芳并排走在去往火车站的天桥上，“姑姑，你有时间也去我们那儿玩吧，农村的空气可好了，很多城里人都去我们那儿旅游。”
“恩，好的，等以后有机会的。”我随口敷衍道。
天桥边，一个妇女抱着沉睡的孩子跪在地上，面前摆着一个残破的瓷碗，里面零零散散地躺着些许纸币和硬币，小芳停止了和我的谈话，走过去，站在那个妇女的对面看了几秒钟，又怔怔地走了回来。
“又是骗人的，对吧？”小芳很小声地问我。
“恩。”我轻轻地点点头。
这段时间，小芳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乞讨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在我的指点下，她也亲眼见到过一群孩子把要来的钱统一交到一位大人手中的情形，那一刻，小芳清澈的大眼睛泛起了复杂的光。
在即将进入检票口的时候，小芳猛地转过身，像一条逆流的小鱼似的吃力地冲开人群向外面跑去，我隐约猜到了她的想法。
几分钟后，她略显壮实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脸蛋红扑扑的，眼睛里也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她气喘吁吁，笑着对我说，“姑姑，你说得对，这些人里面肯定有骗子，但我宁愿相信，这个人，不是。”
火车开了，我手机响起，是老夏，“小林啊，你侄女小芳现在干吗呢？我这儿缺人，要么还让她过来吧，只要她别那么死心眼，大哥绝不能亏待她。”
我冲着电话，笑得那么舒心，“小芳，已经回去上学了。”
还好，小芳，已经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