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老木是一棵树(发于小十月,备存)

图片发自简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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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月涨大水的时候,我们喜欢趴在通驷桥上看水。那几天像过年一样热闹,几乎全县的人都挤在那里。到处都是人,男男女女,在人群中像泥鳅一样钻来钻去的小孩。一万个张着的嘴巴,露出白的黄的黑的牙。各种卖棉花糖、水煮鱼丸和烤台湾香肠的小摊,小音箱里放着吵吵嚷嚷的歌。各种香的辣的呛的气味在桥面上聚集着、弥散着,被游走的人们带过来带过去,忽而又被风吹得干干净净。各种声音像撕碎了的纸片一样在阴晦的天空中纷纷扬扬。一个傻子站在人群中,穿着大棉袄,兀自咿咿呀呀地唱。都没人去理会他。

我和叶子,有时候还有王建国。我们趴在凉冰冰的栏杆上,胳膊压在青田石上面,在很多人的脑袋和石狮子的脑袋中间,并排挤着我们的脑袋(有些狮子已经被不知道什么人砸坏了)。

我们把白衬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上,虽然栏杆早已经被风吹得干干净净。风吹过来,带着泥腥味、青草味和凉嗖嗖的雨水的味道。

“很好闻呢,”叶子说,“像薄荷棒冰的味道。”

“一点都不好闻!”王建国说。

桥简直要被挤垮了,青石板上传来似有若无的震颤。有人在人群里说:要倒了!要倒了!马上有人用一种权威的声音说:县长都准备要炸掉了,重新造座新桥。四周很快冒出很多咦咦咦的吃惊的声音,像河水里不断冒出来的白色泡沫。

然后他们又重新往河里看。

水不算满,离桥洞拱顶还有些距离。河里面会漂下来各种各样的东西,稻草,树枝,毛竹,家里用的桌椅板凳,有时甚至是一整棵树。总有人拿着长长的晒衣杆想去捞点什么。有人捞起来一只小竹篮,湿漉漉地高高挑起来给大家看。桥上和岸边满是笑声,有人大声喝彩,有人甚至鼓起掌来,这让打捞者越发洋洋得意。水太大的时候,他们往往徒劳无功,有的漂浮物挑起半截又掉下去。所有的人一起发出啧啧的惋惜声,像学校合唱队的和声部,或者满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他们也不生气,几个人抽着烟,站在河埠头上嘻嘻笑,往河里呸呸地吐口水。

有一次,我远远看见浑浊翻滚的水流中间,一个红色的东西打着旋晃晃悠悠地漂下来,却是一个大红囍字的塑料脸盆,像一艘缩小了的船。这让我们相信,在河的上面有另外一个泡在水里的县城。

“他们可能是打渔人家,”王建国说,”我听我爸讲,打渔人家就住在水上,他们没有房屋,船就是他们的房屋。他们不吃米饭,每天都吃鱼。”

“我喜欢吃猪肉。”叶子咯咯笑。

“我两样都喜欢吃。”我说。

王建国说,打渔人家轻易不上岸,他们走在地面上会头晕,就像我们走到船上一样。他们的眼睛像老鹰一样利害,一眼就能看清楚水里面的鱼。鱼就是他们的饭。

王建国的爸爸是跑长途的驾驶员,知道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我们都是南门的邻居,有时候傍晚几家人坐在门口聊天,王建国的爸爸会讲很多事。比如北方有些地方没有雨水,一家人就用一盆水来洗脸,小孩洗完大人洗。有些地方没有山。有些地方的山上根本没有一棵树。

“山上为什么没有树?全是石头吗?”

“不是,也是土山,很高的土山,只是没有水。”

叶子撇撇嘴,“我们这里却还要涨大水的。”

我们开始都相信了王建国的话,直到有一天,河上面漂下来一间房子。是一间真正的房子,整个房子都浸在水里面。最先是有个小孩指着河里尖叫了一声,然后我们看见屋顶上(现在看上去像一只反扣着的船)坐着一个女人。我们整座桥上的人都盯着她看。她也看着我们,长长的黑头发在风里一扬一扬地,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很快房子穿过桥洞,然后走远了。我们跑到桥的另一侧,看她慢慢地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我对王建国说:“原来上面的人也是住房屋的。”

王建国说:“也有可能吧,这个要问我爸。”

“她为什么不喊救命?”叶子说。

我说:“也许喊了也没有用,水这么大,没有一个人会去救她。——也许她先前也喊过了,也许已经漂过很多路了。”

然后我看到了老木。

每次涨大水的时候,老木也会出现在岸边,但不跟别人挤在一起。整个县城的人挤在那里热闹着的时候,我看见他站在别的地方,看着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花白的头发和蓝衣服被风吹得扬起来。我看见他的手有时候会轻轻地动着,一笔一划,像是在朝水里写字。

他们也看见了。

王建国说:这老傻子。

“不许这么说,”叶子说,“他是老木。”

“老木老木,头脑壳像木头。”王建国嘻皮笑脸地说。

叶子生气了,脸涨得通红,眼泪简直要掉出来。

我不说话。我看着老木站在水边,远离所有兴高采烈的人们,像一块真正不会说话的木头。然后看他慢慢地走掉,像木头从大水里漂走。

2

前几天看到老木时,桃花刚开。

那段时间我们喜欢上了一个游戏,钻到随便哪条弄堂里,沿着墙壁就往前走。有时候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县城里有很多弄堂,你永远搞不清哪一条会跟哪一条缠在一起。最后都会回到我们熟悉的地方,比如绕着县城一圈的环城马路。这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由很多房屋、窗户、围墙和分叉路口组成。弄堂口有蓝底白字的牌子,小小的,像膏药一样贴在墙上。它们把方向搞得更乱了。

我们其实喜欢这种乱。我们随意走,钻进口头有高大合欢树或者大樟树的弄堂,有着高高围墙(上面长满了爬山虎)的弄堂,有代销店、自行车修理铺和爆米花摊(经常围着一群大呼小叫的小孩)的弄堂,或者什么也没有,光是灰突突的水泥墙,上面画着难看的粉笔字,夹着一条很窄很深的路,有时候甚至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泥土路。

有时候,会从哪里钻出一只什么狗,大的小的,黑的黄的,叉着四只脚朝我们狂吠。我们撒腿就跑,书包一下一下地拍在屁股上。我们跑得气喘嘘嘘,听到叶子在后面喊:“张晓根,王建国,你们两个家伙等等我。”我们跑一气,站定了,互相噍着嘻嘻地笑,看叶子从后面追上来。叶子的脸像河水一样干净,像刚发下来的作业簿一样白,跑起来或者生气的时候,就会变得满脸通红,像枫树叶到了秋天。我们等生气的枫叶跑近了,哈哈一笑,重新又撒腿跑起来。

叶子身体总不好,父母要我们照顾她,可我们经常把她气哭。

有几次,你会在弄堂里碰到熟悉的人,比如同班的某个同学。谁也不知道他就住在那里。我们互相盯着看,总觉得有点怪异。在某个弄堂里出现的某个人,有点不像他自己,跟他在学校里的样子不一样。这些都是弄堂有意思的地方。

“走不走?”站在弄堂口,经常是王建国问。如果他不在(他妈给他报了很多兴趣班,所以他比我们都要忙),叶子也会问我。

我当然说要走。于是我们三个,或者两个,小心翼翼地走向又一条陌生的弄堂。

那天我们走到一条弄堂,青灰色的围墙里面种满了悬铃木,水泥路面上掉满了新的旧的叶子。我们仰着头一路看,踢着树叶,不知觉地路越来越窄,最后走到尽头,脚下面逐渐有点潮湿起来,却是到了水边。其实我们应该知道的,树叶的青青黄黄的味道早就变成了水的苦辛味。前面是河岸边埠头上方,半人高的水泥挡墙堵住了路,把弄堂搞得像一个暗堡。围墙往左沿着水边折过去,有一枝桃花从顶上斜出来,有一两朵已经开了。这是我们看到的第一树桃花。

“真漂亮啊。”叶子说。

青砖的围墙太高,另一面又在水边,我和王建国看了看,知道没有办法爬上去。我们站在埠头的高处,看看远处的水、房屋,一只水泥船突突突地经过。我们想这里到底是河的哪一段。我们往右边看,一条很窄的青石台阶通往下面的平地,然后就看到了那棵老樟树和旁边的破房子,几辆停在那里的推土机。

还有老木。

3

我们看到老木,除了偶尔站在岸边看水,大多数时候,他总是走在某条街上、弄堂里,推着他的破车子。那把手推车红色的柄掉了漆,有个不怎么响的铃铛,代替不说话的老木发出沙哑的声音。听到旧铃铛嗒嗒嗒的声音,都知道是老木经过,家里会叫我们把捆好的旧报纸拿出去卖掉。

老木几乎不说话,接过我们的旧报纸,称好了,从铁皮饼干盒里掏出钱来,旧的零钱,叠得整整齐齐,一点折痕都没有。父母都不计较斤两,有一回父亲忽然说,老木不容易的。然后就什么都没说了。

我们从小就知道这棵老樟树。这是河边有名的樟树娘,就在通驷桥的另一侧。这里是河转弯处比较偏僻的地方了,再过去是一点江屿和沙洲,稍远的地方已经是另一个村庄。平时少有人来,但好像大家都偶尔来过这里,拜樟树娘。我们知道通驷桥下面的樟树娘,樟树娘下面的破房子(它看上去好像没人住)。我们也知道老木。就是不知道老木原来就住在这间破房子里面。

“他在做什么?”王建国指给我们看。

我们一起盯着老木瞧。老木现在不是收废纸的老木了,他站在旧房子前面,摆一张旧桌子(像几块木头堆起来的),手里拿着笔在写字。是真的毛笔哎。

我们一点一点地挪过去。老木好像没看见我们,兀自在纸上写着。靠得近了,老木抬头朝我们看一眼,重新低下头去写字。我们装着往河边走,见他没理会,就走近去看他的字。他的字写在旧报纸上,整整齐齐,像打了方格。但他的字其实写得并不整齐,甚至有点潦草,跟我们学的不一样。

“你是在写毛笔字吗?”叶子问。

“这也叫毛笔字?”王建国呵呵笑道。

老木抬起头,像是朝我们笑,倒把我们吓一跳。原来老木是会笑的。

“我们都练书法的。”我试着跟他说。

“我们老师是书法家,毛老师,在通驷桥头店里写对联的,全县人都知道。”王建国很骄傲。

老木重新朝我们笑一下,“晓得咯。”

我们又被吓了一跳,原来老木会说话啊。老木不是一块木头,他跟我们一样,会说话,会笑。他笑起来像老樟树长出了新鲜的树叶。他说话的声音跟他的破铃铛一样,低沉,沙哑,但是听得很清楚。

老木还会写毛笔字。他写的字跟我们的不一样。

王建国胆子大起来,走上去看老木的字:“老木你的字写的不怎么样啊,没笔锋的。”

老木嘿嘿两声,像是老铃铛从生锈的睡梦里醒过来,“笔锋是什么?”

“笔锋就是——练书法的人都懂的!”王建国撇撇嘴。

老木又笑了笑,样子像在自言自语:“树有笔锋么?水有笔锋么?”

王建国就拉我们走,一边嘴里嘟哝着:“木头就是木头,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4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樟树娘。它站在水边,乌黑的树干上长满了新鲜的绿叶。她的树杆有一半是死的,听说是日本佬的炮弹炸了半天,一场雨又活转来了。同样被日本佬炮弹炸掉的还有通驷桥的两个桥墩(现在用水泥补上,跟其它青石的不一样了)。樟树娘在春天再次活过来,树叶在风中哗哗响,树枝上的红带子也飘起来,像叶子绑在头发上的红绳子。同样被风吹得哗哗响的还有它身上所有的黄裱纸,上面画着古怪的符号,写着不同人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我看见老木站在风中,用一支毛笔给风中飘扬的黄裱纸写字(那些字是他写的吗)。我看见老木写的字渐渐从纸上飞出来,像涨大水时到处乱飞的雨燕。我看见雨燕们飞舞着,跟樟树娘舒展的枝桠混在一起,跟那些新的旧的树叶混在一起,组成毛笔字的一个个笔划。那些笔划通通没有笔锋。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们在毛老师的店里练字。每年三四月份,县里都要举办书法比赛,从小初高中到全县。这是我们县的大事。我们县以前出过大书法家,就住在一条弄堂里面,现在他的房子成了纪念馆(那条弄堂我们一起走过)。书法家当过国民党的大官,出过书,学问很大的。当然最强的是他的书法,可以卖很多银元。之后变成了传统,全县人都喜欢书法。我们要参加下个月县里比赛,成绩可以给升学考加分。

那天我意识有点迷糊,可能是前天晚上没睡好,写着写着,元书纸变成了樟树娘身上的黄裱纸。

“张晓根,你瞎写什么!”

我浑身一抖,看见毛老师站在我身后,黑着脸,像一支干掉了的硬梆梆的狼毫。顺着他的视线,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临的《颜勤礼碑》,“人”字的一撇在折痕线外划出长长的一笔,像樟树娘的树枝斜伸到了水面上。

他们都围过来看,嘻嘻笑。

王建国说:“张晓根你是在画画吗?”

“颜柳欧赵,为什么不让你们学赵孟頫?”

王建国说:“因为赵体甜媚。”(我想他甚至不会写这几个字。)

“颜筋柳骨,欧体劲险,字如其人,心正则字正。你们每个人学一种体,是老师教得你们做人。王建国你要学欧阳询,紧密干劲。小叶子你学柳体。叫你张晓根学颜真卿,是看你是个心性大的好孩子,今天哪里来的野路子?——把‘人高祖讳见’这几个字临十遍!”

王建国朝我幸灾乐祸地笑,跟着其它几个走了。叶子靠在桌案前看毛老师写对联,我知道她在等我。我屏息凝神把“人高祖讳见”临了十遍后,又自己重新写了十遍。每个笔画都写得很仔细。

毛老师摸一下我的头,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没事吧?叶子说。

嗯。我说。

我们往外面走。已是天黑,街道上的各种声音像路灯下的飞虫一样冒出来。我对叶子说,我想去个地方。叶子说嗯。

我们坐在樟树娘下面的埠头上等了好一会。破房子的门锁着,里面没有一点灯光。我们肩并肩坐在埠头上,看不远处通驷桥上的人来人往,看桥上的灯光照在水面上,看河里饱满的水流(现在桥洞已经变小了)。叶子靠着我,轻飘飘的,像一张真正的叶子。后面希希索索的开门声传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快要睡着了。

老木好像一点都不吃惊。我们跟着他走进破房子。房子里面倒是整整齐齐,到处堆满了旧报纸,都用绳子和塑料带捆得方方正正。

老木看着我们,嗬嗬笑一声,好像没发出声音,但我们知道他在朝我们笑。这笑鼓励了我。我问:“老木,你说樟树娘和水没有笔锋,什么意思?”

老木重新看着我,不笑也不说话。白炽灯泡的光像冬天里的阳光,照着高高低低的废纸堆,像太阳照在高高低低的山岗上。

老木没说话,抽出一张旧报纸。墨居然是一得阁的墨。我想他是叫我写字。我折好报纸,铺开来,把“人高祖讳见”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完。每个字都很浓很满,比我整个下午写的都要满。

老木接过来看半天,拿起笔,飞快地把这几个字重新写一遍。他明明写的这几个字,一笔一画也很工整,看去就是颜体,又不像颜勤礼碑。

“你这个有点像颜体,有点不像。”我说。

老木重新嗬嗬笑起来,另外抽出一张纸,更快地写起字来。“天下第二行书,”老木说话仿佛很困难,或者他在认真想他的话,“晓得?是颜体么?什么叫颜体?”

我说:“老木老木,你要把我脑子搞乱了。”

回去的路上,叶子对我说:“我觉得你的字特别好。”

我说哦。

5

我问我妈,她指指自己的头,说:“老木是个傻子。”

我爸在旁边唔了几声:“听说他跟你们毛老师很老早以前是同学,一起写字的。早些年不知道为什么坏了脑子。老木不容易的。”

我妈说:“你不要跟他搞七捻三,你要跟着毛老师练,毛老师说你会得奖的。”

我嗯嗯两声,背起书包往外走。我妈好像还有点不满意,追上来说:“叶子那个小鬼囡——”被我爸扯住了。

有几次我跟叶子去找老木,有时候是我一个人。那个地方总是安静的,几乎没人来。几辆推土机停在那里,像几只死掉的天牛趴在菜叶上。

我看老木写字,一开始以为是毛笔不好,但他是正宗双羊牌的善琏湖笔,跟用的墨一样是好东西。单是纸不讲究,旧报纸,广告纸,哪里来的一截破纸头,他提着笔刷刷刷地写,写完就重新叠起来,捆到废纸堆里去。他也写黄裱纸,写“天地君亲师”,写“天皇皇地皇皇”,跟别的写着名字和生辰八字的纸混在一起,贴在樟树娘上,被风吹得哗啦啦响。我知道这里有古怪。我看他写字,直直的笔,扭来扭去,顺着往前走,像樟树娘下面的水流。这跟毛老师教的不一样。

“为什么不讲运笔?”

“运不运呢?”老木嘿嘿笑。

我不屈不挠地问。

他认真地看着我,“好孩子”,然后说,“你现在都用的什么笔?”

我说:“铅笔,圆珠笔,还有钢笔。”

“唔,以前人用的什么笔?”

“都是毛笔。”

“唔,现在人跟以前人不一样,笔不一样了,字也不一样。”

我说:“老木,不懂。”

“为什么要写字?”

我想了一下,“练好书法,可以参加比赛,可以写对联,考试加分。”

“这个也不一样,”老木说,“以前人用毛笔写字,天天用的。”

我有点泄气了,“老木,还是不懂。”

他把我拉到外面,让我看樟树娘。又指指河里的水(晚上黑觑觑的,一点桥上的灯光照下来,根本看不清)。我呆看了半天,简直要哭出来了。

“你看树枝,有人规定往哪里长么?它自己要长,碰到风,顺一顺,树叶掉一掉。这些水,一直往前面流,碰到石头拐个弯。就是这样的。你明白了么?我的字就是树枝,就是水。我有个名字的,叫周樟生,其实我就是一棵树。”

“老木老木,你真把我搞乱了。”

老木嘿嘿笑着,像一块坏透了的烂木头,然后说:“不管它了。说不定哪天这里没了,桥也没了,樟树娘也没了,老木也没了。你还在的么。”

6

后来几天里,我开始每天写两种字。下午在毛老师店里,仔细地写颜勤礼碑。有时候跑到老木那里学他写字,在旧报纸上,不打格子,想着每个字的样子,它们本来的样子。比如人,就是一个人叉开双脚站在那里么。他的脚是立着的,还是钩着的?他累吗?他是站在水泥地上,还是站在河埠头上?他的一撇一捺是光着脚的还是穿着鞋子的?
老木几乎不说话,让我乱写乱画一气。在一边呵呵笑,跟我以前知道的那个傻子老木一模一样。

毛老师也不说话,在店里,他有时站在我身后,有时站在其它地方。我知道他在看我写字。我偶尔走神,发现自己某一笔露了破绽了,匆忙抹掉,却见毛老师忙着指点其它人。他现在几乎不再指点我,以前我是他最喜欢教的学生。有时候,王建国拿着毛老师圈点的好字朝我炫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一天,我一个人跑到老木那里写字。一开始凭着印象写颜勤礼碑,渐渐有点想写另外的字,比如学校里教过的随便什么诗。我写了首《古朗月行》,写了首《悯农》。老木在一旁写他的字,几乎不看我。然后我干脆不去想了,想到什么字就写什么。比如老木,樟树娘,通驷桥,张晓根,王建国,到后头,我开始专心地写“叶”字,颜体的柳体的欧体的不知道什么体的“叶”字。我写了很多张旧报纸,大大小小的“叶”字,叶叶叶叶叶叶,像从所有看到过的帖里面碑里面浮出来,跑到我的旧报纸上了。我甚至把它写成了叶子的模样。瘦瘦的(简直越来越瘦了),笑笑的,总是站不正,斜着身子,整个人像是要飘起来。又或者就是真正的叶子,樟树娘上面新长出来的那种,嫩绿,轻盈,风吹过来哗啦啦响,像很多微笑的眼睛和嘴唇。

老木在旁边呆看半天,走到角落里去,摸摸索索了好一阵子。递过来一个东西,却是一本书。又不像书,只是已经发黄的破破烂烂的小册子,封面有点虫蛀火烧的痕迹,写着三个小篆,都不认识。

“这是什么字?”我问。

“指归图。”

“讲什么的?”

老木不理我。

我悻悻地自己翻开来看,前几页都是小篆,大部分不认识。之后是十几页的图,有河图洛书,有星象、棋谱,有树的枝桠、飞鸟走兽,有天上的云气、地上的山、河里的水流,有各种各样的手的姿势。然后是一些字。

“是什么字帖吗?”

老木呆呆地看着什么地方,半天回过神来,用一张油纸包起册子,塞进我的书包,说:“送你。”然后又不理我了,一个人坐在那里,呆呆地想着什么。

有人笃笃笃地敲门。

我看到毛老师时大吃一惊,毛老师却像是早知道我在这儿。

“张晓根,你先去。”毛老师说。

我看看老木,老木坐在那里,呆呆的,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背起书包,慢吞吞地往外面走。我没有走埠头上的大台阶,而是沿着河边从那条小台阶爬上去,然后站在那个像暗堡一样的弄堂口。破房子的门没有关上,有一点灯光掉出来,其余就黑乎乎的看不清了。看不见毛老师,也看不见老木。有一点点声音传过来,好像有人在大声说话。听得久了,感觉是毛老师的声音。老木本来就是块木头么。过了好久,看到毛老师从房子里出来,走几步,回头朝房子里说了句什么,样子有点气呼呼的。

7

天开始落雨了。我跑到毛老师店里的时候,几个同学在嘁嘁测测地说话,见我进去就都不说话了,像一树被惊飞了的麻雀。我看见叶子红着脸坐在那里,好像在跟谁生气。王建国倒是脸色惨白,没有一点平时油腔滑调的样子。

我问叶子怎么了?叶子不理我。我问王建国,王建国咧了咧嘴,想笑,没笑出来。2班的林海燕扯着我的袖子,拉到外面,像个老太婆似的跟我说了一气。她说是从她妈那里她妈从别的邻居那里听到的。她说听说叶子爸爸以前也是这个病所以死得早这么多年都是叶子妈妈一个人带着叶子。她说你们不单单是邻居呢叶子和王建国是叶子爸爸还活着的时候就订的娃娃亲你晓得不?她说我是跟你好才告诉你的。她说,其实我是真正对你好的张晓根你晓得不?

我半天没听懂。我想,叶子生病是什么意思?我又想,叶子跟王建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三个人不是一直都一起的吗?我们不是整天都泡在一起的吗?

我想我简直什么都不明白了。

我糊里糊涂地就往前面走。雨大起来了,眼前一片模糊。我听到叶子的脚步,塔塔塔地,简直要跑起来了。我只埋着头一路走,不知怎么回事,已经坐在埠头上了。埠头上湿漉漉的,雨水凉冰冰地印在屁股上。雨在河面上划着圈,很快就被水流打散了。河水仍然满着整个河床,淹没了平时长着灌木和荻花的沙洲。通驷桥的桥洞现在只余下一点点缝隙了。天空暗着晕黄的红色,跟河水简直一样颜色。仿佛天上的另一条河,另一个世界。会有另外一个叶子吗?我听到塔塔塔的脚步声走近,在我旁边悄无声息地坐下来。

“张晓根,你不理我了?”

这是瘦瘦的笑笑的树叶,苍白的没有血色的嘴唇。这是很多时候叽叽喳喳、很多时候不说话,但总是跟着我东奔西跑,穿过弄堂、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云、跑到埠头上一起看水的叶子。我转过头看她。她那么瘦,脸色那么白,头发被雨水濡湿了,像开了许多小水花。她跟着我们跑东跑西的时候,却原来是在病着,不应该跑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啊。我对着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要说什么。

“张晓根,不要不理我。”

我看见那张嘴唇咬起来,变得更加苍白。我看着她的眼睛,黑黑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像涨满了大水的河。

王建国在几步外缩着头,看上去像一只淋湿了毛的小狗,他的脸像河水一样青青黄黄。

我站起来,一步步走过去,看着他。

他抓住我的一只手,说:“张晓根,我要跟你打架!”

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打在我的胸膛上了,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一下比一下没有力气。

我剧烈咳嗽起来。他没有再继续了,单是用手抓着我的一只胳膊,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树枝一样。

然后我们都开始哭起来。

王建国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张晓根,我让你。我让你了。”然而他始终没有放开我的那只手。

那天晚上,雨细密地下着,我们三个像傻子一样,站在雨中嚎啕大
哭,仿佛受了全世界的委屈。只有我看见了,通驷桥和樟树娘的下面,那间破房子和那几辆推土机的前面,老木一直站在那里,像我们一样地淋着雨。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8

王建国开始不跟着我们走路了。第二天早上看到他,他只是抱歉地笑笑,然后很快地跑掉了。我跟叶子从学校一路走,穿过通驷桥走到毛老师的店里,走在热闹的街上,走在冷冷清清的弄堂里,走到老木的埠头和樟树娘下面。

叶子总是说,等等我张晓根,等等我,我累了。

我站在那里等她,和着她的脚步一步步走。好像这样会把时间变慢一点。

我们在老木那里写字。我忍不住问:老木老木,毛老师找你做什么呢?

老木兀自发呆,不理我们。老半天后看着我们,说:你晓得,我有老师的。

嗯,听我爸讲过的。那本书,指归图,是他给你的?

老木呆呆地想着,说:现在给你了。你只要记得,我老师,埋在樟树娘下面呢。

我们一起站在树下面。那里落满了青的黄的树叶,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只有樟树娘身上所有的黄裱纸、所有的字在风中哗啦啦地响。那些字,精致的粗劣的,简单的复杂的,都像是长在樟树娘上面的树叶,从一开始就长在那里一样。

叶子用扫把把落叶扫成一堆,我们一起推到河里去。它们一点一点地消失,被河流带走了。现在樟树娘下面干干净净的一块平地,然而没有一点痕迹。

老木寻一张簇新的黄裱纸,捉笔展纸,屏了气,仿佛拿着的是一只沉重的犁锄,极慢极慢地,一笔一画地写。我看见他满头白发微微颤动,笔在纸上像河水一样缓慢地流动,那里包含着所有的波浪、洄流和漩涡。像是用犁锄在开辟一条路,或者河流在蛮荒地上第一次寻找着它自己的河道。我和叶子也都屏了气,一声都不敢出。半晌,老木停了笔,我们看到“祭神如在”四个字,隶书或者魏碑,是老木自己的字体呢,古旧得像这个破房子,像在水边长了几百年的老樟树。我们看着满头大汗的老木捧着字,用火柴抖抖索索地点着了。“祭神如在”在空中慢慢蜷曲起来,像字在空中重新被书写了一遍。我们看着那点烟在樟树娘周围慢慢地飘散。

9

书法比赛开始前一天,叶子住进了县中医院。

我们在西门小学一个教室里,每张桌子上铺着雪白的宣纸,像去年下的第一场雪,干干净净的,等着有人踩上去。那张桌子空在那里。直到最后,叶子的那张纸还是一样雪白,就像山上面最高的雪。

初赛是两项,第一个是指定内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我们写熟了的词。王建国很快就写好了。我蘸着浓墨,严格按颜体的规范,横轻竖重,字字端正,简直可以裱好了挂在教室墙壁上。第二个是一首古诗,王昌龄的《采莲曲》。我提笔站在那里,写了一个标准颜体的“荷”字,待写第二个“叶”字时,就木在那里了。很多的“叶”字在眼前一一浮现,那些曾经写在旧报纸上的字,各式各样的字。很多画面像水波一样在脑子里荡漾。老木送我的那本书上的字,河图洛书,天上亮着八卦的星座,灰色的像另一条河流的天空,风吹散满天的云气,浊水涨满了河床,水面上小篆般的波纹,挤得颤颤巍巍的通驷桥,樟树娘负着浑身黄裱纸的重,站在那里看水的老木,推土机开到了埠头上面,一条又一条深的浅的长的短的弄堂,躺在洁白的床单上像风中树叶一样单薄的女孩。叶子。叶子。忽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的宣纸上。

“你在干什么!”

我看见毛老师怒不可遏地站在后面。我有点迷糊,看见自己的纸上除了一个标准的“荷”字,就是一个瘦瘦长长的“叶”字。我惊讶地发现,这几乎就是我真正想写的字,我从来没有写过的字,没有笔锋,没有运笔,没有方向。甚至不像字,就是一个小小的人儿站在我的面前。我的眼泪涌出来了。我听见自己对毛老师说:

“我想写字”。

“你倒底在干什么!”毛老师扑过来,抓住我的衣领,勒得脖子生疼。

他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嘴里混着香烟和口臭的气息扑到我的脸上。他被其它人拉开时喘着粗气,嘴里一直吼着:“你到底在干什么!张晓根你倒底在干什么!”

我重新拿起笔,眼泪叭嗒叭嗒地掉在宣纸上,“荷叶”两个字都被化开了,像小小的人儿站在那里朝着我笑。我想,字化开了其实也很好,就这么顺着写下去吧。我知道他们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提起笔,继续写着,“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我几乎是模糊着双眼写完那几个字的。

10

那天回来后,我去看叶子。我把白天初赛的事告诉了她,她嘻嘻笑:毛老师气坏了吧。

我说,叶子,我好像有点知道该怎么写字了。

叶子说,那你教我吧。叶子想了想,又说,算了,我现在写字都没力气的。

过了会,叶子又推推我,说:其实看你写字一样的,我喜欢看你写字。

我把那张叠好的纸掏出来,说:这是比赛的纸,你没参加,我给你带来了。

叶子眼睛发着光,用手摩挲着细细的纹路,那张干干净净的白纸,好像顶重要的东西。

11

班主任宣布初赛成绩的时候,我很诧异。我跟王建国都入围了。

下课后班主任留下我,对我说:你晓得不?是毛老师坚持要推荐你进决赛的。毛老师对你很好的张晓根。我点着头说,嗯。班主任说,决赛的时候好好写,好吗?我说嗯。

决赛的时候很热闹,听说喜欢书法的县长都来看了,当然我从头到尾都没注意到。依旧是抄的一首诗。我非常认真地写,像做作业一样,感觉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身上。

几天之后,成绩出来了,我得了全县第一名,王建国是二等奖。颁奖是在学校礼堂,我看见毛老师坐在第一排,难得地笑了。一直在那里笑哩。我朝着他点点头,不知道他看见没有。县里一个领导摸着我的头,说着什么。半天才听清楚,他问的是:你要什么奖品吗?

我听见全场的人都在笑,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我想了想,说:我想要初赛时我写的字。

那些字,所有的作品都已经被收好,准备装裱起来办展览。

领导有点诧异:你自己的字?

是的。

然后他们所有人又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天下午,我跑到河边去找老木。我等了好一会,终于等到老木了。我把初赛时写的字铺开来给他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端详着,好像在辨别什么旧报纸的价格。过了很久,他抬起头来,朝我笑笑,眼睛却闪闪发光。

然后我说,老木老木,帮我一件事。

我们一起走到那条弄堂的尽头,站在水边。在那里,围墙拐了一个弯,沿着河的方向朝前面去了。老木用手托着我的屁股。我用脚尖踩着一点点凸出来的青砖,看见老木佝偻着身子,满头花白的头发在那里打颤,看见下面混浊的水流和水里的青草,水流一直打着漩。头有点晕,太阳穴砰砰作响,眼冒金星,仿佛会马上掉到水里冲走。我大口大口地喘气,手指抠着砖缝,一点一点的,能够碰到围墙的上沿了。那里有一点青苔,几块断砖。有几朵细细的紫云英开在那里。我伸出手努力去够那枝桃花,抓住了,树枝上的水像雨一样冰凉地洒在我们脸上。有三朵全然开着的花,每一朵都很标准,像芥子园画谱里画的一样。

我们站在埠头上喘气。我看看手中的花,看看老木花白的头发和黑红的脸。我说:老木。

老木推我一把,“快去快去!”

12

我走过乱糟糟的满是加床病号的走廊,到处是酒精和消毒药水的味道,被窝里暧烘烘的味道,窗户外钻进来的雨水潮湿的味道。所有人都转过头看我,我知道,他们是在看我的花。

“好漂亮啊!”我们一起看着花,看了很久。现在叶子的脸上是桃花一样红扑扑的颜色了。

我告诉叶子比赛的结果,“王建国得了二等奖。我是第一名。”我告诉他,领导问我奖品,我就要自己初赛时写的字。我把那张纸摊开来给她看。

她穿着蓝条纹的衣服,半躺在床上,黑黑的头发散落在那里,嘻嘻地笑,像以前一样。“你被老木带坏了吧,毛老师一定很生气。”

“他气死了。”

“跟我说说话吧张晓根。”叶子说。

我说:听说通驷桥要被炸掉了,说是成危桥了,县里要重新造一座新桥。大家都不同意,说这是日本佬都没炸掉的桥啊。

叶子说嗯。

我说:不知道樟树娘怎么办,会砍掉还是移走?很多小孩要生病的吧。

叶子说嗯。

我说:老木跟毛老师吵起来了,他们以前也是同学呢。

叶子说嗯。

我说:老木说他有名字,叫周樟生,说他就是樟树娘樟树娘就是他。老木送我的那本书,我还看不懂的。

叶子说嗯。

我说:你现在不上课了,我每天都跟王建国一起走,他本来也要来看你的。

叶子说嗯。

我说:叶子你快点好起来吧。快点好起来吧。

她嘻嘻笑,然后指指床头柜,要我打开抽屉。那里有一张纸,是我上次给她带来的比赛用的三尺斗方的宣纸,上面写着“水月镜像”,是她平时练的《玄密塔碑》里的字。一笔一划都很分明,提合处有点飘。还是柳体,只是叶子把字写得瘦了。

“我总写不好,”叶子说,“手没劲了。”

“很好的。”我说。

“毛老师说颜筋柳骨,我这都没骨的。还是想写来送你。”

“很好的,”我说,“很好的。”

13

最后那天下午,我趴在二楼教室外面的栏杆上。值日生扫起满天的灰尘。有人朝楼下扔纸飞机,飞机在半空中盘旋着,最后掉在煤渣和黄泥铺得平平整整的甬道上。

我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妈和叶子的妈妈站在学校的甬道那里。王建国也不知道被什么人叫过来了,然后他仰起头,像一个老妇女那样大哭起来。我看见有人朝着我指指点点,然后他们都看见我了。我看见我妈站在那里,朝我挥着手,嘴里似乎在说着什么。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她究竟想说些什么。

我转身就跑,书包一下一下打在我的屁股上(那里面有叶子的字和老木的书)。穿过走廊和台阶,穿过满园子拿着扫把的人,穿过半个操场和学校后门,马路上的小摊贩,路灯杆和很多瘦瘦的林道樟树(它们简直跟樟树娘不是同一种树),穿过各式各样的街道和各式各样的人,穿过通驷桥和一两条弄堂。我一直拼命地跑着,简直耗掉了最后一点力气。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只知道天色渐渐暗下来,脚下的路也变得模糊了。

14

那天傍晚,我并没有找到老木。我在很远的地方就看见很多人挤在埠头那里,简直有半个县的人在那里,像看涨大水时一样。我看见几盏探照灯把埠头照得亮如白昼,很多推土机像坦克一样排在那里。它们前面是高大的樟树娘,一间破房子。我没有看到老木。我拼命想挤过去,然而兴高采烈的人群像围墙一样隔离着我。听见很多声音在起哄,然后是推土机启动的声音。它们启动了,像坦壳穿过敌人的阵地。嘎嘎嘎的声音甚至超过了半个县城人的声音。我挤过一两个人,一些人,听到人群里一起发出惊呼声。我重新爬到那个弄堂口边上,那里可以看到很多黑压压的脑袋,看见那些推土机,看到推土机前面一个小小的身影。

推土机轰鸣着,迟疑着不敢往前。几辆推土机慢慢地围在一起,它们雪白的獠牙整齐地朝着一个方向,抖动着,低沉地嘶吼着,好像随时准备一口咬下去。四周铁的包围中,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始终站在那里,像一支新开锋的毛笔,雪白,笔直,是全世界最好的一支湖笔。
真安静啊,只听得见风呼呼地吹着,这么多人,半个县的人好像都屏住了呼吸,好像在县电影院里集体看一场空中飞人的惊险杂技。时间好像过了很久。

“涨大水了!”

有人尖叫起来,尖锐的声音像划过夜空的闪电。我看到人群像被惊吓了的麻雀一样从岸边纷纷褪去,黑黑黄黄的河水像宣纸上蔓延的墨汁一样,一点一点晕开来。我看见埠头上的平地里很快涨满了水。水无声无息地继续往上爬。单剩下几辆推土机孤零零地呆在那里。探照灯照着混浊的河水,水流沉默着满上来,很快占据了整个埠头,然后爬上了街道。杂乱无章的人声随之而来。听得见有孩子在哭。各式各样乒乒乓乓的响声。黑压压的人群站在高处叽叽喳喳地说话,像树上的鸟。

忽然又是几声惊叫,有人在大声呼喊着什么。有个女人撕裂般的尖叫声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无比锋利地响起,接着是一片鼓点般慌乱嘈杂的声音。我看到了,我们的樟树娘浑身着了火,破房子,老樟树的每条枝桠和每一片叶子,它们不知道为什么燃起了火。

火烧在整个樟树娘上面,在风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那是所有的黄裱纸,所有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所有的树叶在燃烧。那是所有的旧报纸、所有老木写过的字在燃烧。然而我没有看到老木。

那个春天的夜晚,整条河流的水涨满了半座县城。樟树娘在阴晦的天色中熊熊燃烧,把所有的树叶烧成一只只飞翔的鸟。然而我没有看到老木。我也没有看到叶子。生气的嘻笑的黑黑的头发散落在洁白枕头上的叶子。那天晚上我没有看到任何我想看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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