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娟娟平淡幸福的生活,在她即将大婚前的一个夜里,嘎然而止。
娟娟家在一个极为偏僻的小山村。她是村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师范生,毕业后在乡里小学教课。
九十年代,端着公家铁饭碗的姑娘,就是高枝儿上的金凤凰。追求娟娟的小伙子排成长队,有她同事,有跟她打小玩在一起的伙伴,还有慕名的陌生人。但是,娟娟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
那人叫李志,跟娟娟同村。
李志学的是临床专业,毕业后分到镇上的医院,成了一名医生。
学校跟医院离得不远,娟娟下了班,经常去找李志。俩人从小在一起玩,读书9年都在一个班,到一起有说不完的话题。李志生性腼腆,两个人交往,都是在娟娟一次次暗示下,才涨红着脸,跟娟娟表白的。
俩家人互相知根知底,也门当户对。关系明确后,李志家上门提亲,商定婚事。
婚事定在腊月。娟娟家和李志家都忙碌着,屋里院里摆满请客用的桌凳酒菜,处处透着喜庆。
再有两天,就是俩人结婚的正日子。头一天,娟娟家办酒请客。第二天,李志家举办婚宴。
到了晚上,娟娟爸头疼得不行,脸色灰暗,无精打采的。娟娟找了感冒药,给她爸吃下。娟娟爸躺倒在炕,蒙上被子,发汗。夜里,娟娟妈听见娟娟爸难受得哼哼,用手一摸,身上滚烫。
娟娟妈急得,忙把娟娟和她弟大明喊起,让他俩到李志家,把李志找来,给看看。
冬夜漆黑,娟娟和大明冒着严寒,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李志家。李志家灯还亮着,还有人在屋里忙碌。
听娟娟一说,李志忙背起自己的医药箱跟着到了娟娟家。
李志给娟娟爸夹上体温表,水银柱窜到39度4。
“应该是有炎症。”李志皱起眉头,“打一针消炎的,烧得太厉害了。”李志的医药箱里有青霉素。可李志没有找到皮试剂。
李志犹豫着:“要不,我送您去医院再吧?”
娟娟急了,“烧成这样,还能坐自行车吗?”
娟娟爸虚弱地说:“没事。打吧。”说完,难受地垂头闭上眼睛。
李志扶着药箱的手不动,娟娟“啪”一巴掌拍过去。
娟娟妈说话了:“给你……叔……打一针吧。明天就该来客人了,家里好多事都指着他呢。”过来拉开娟娟,“没事,你叔身体好,没过敏过。”
李志这才打开药箱,拿出针管,敲破两只青霉素,给娟娟爸注射进去。
2,
李志正收拾药箱,娟娟爸忽然从炕上直登登坐起,用手抓着自己的前胸和脖子,大张着嘴,喘气,可是脸仍然憋得通红,转紫。
“糟糕!”李志扔下手里东西,上炕按住娟娟爸。
娟娟也慌忙跳上炕,喊着“爸,爸,你咋啦?”
娟娟妈看到这阵势,吓得呆住,浑身哆嗦着。
李志满头是汗,嗓子嘶哑着,快要哭出来:“青霉素过敏!”
娟娟爸折腾着,嗓子眼里发出“嘶嘶”气流的声音。
娟娟哭着,不知所措。
“赶紧喊人!送医院!”
娟娟妈踉跄着奔出去,呼救的哭嚎惊醒了整个小山村。
可是,当村里人赶来的时候,娟娟爸已经没了气息。
弟弟大明扑在爸爸身上哭喊。
娟娟一拳一拳捶打着李志。
李志失魂落魄。
喜事变丧事。
李志过来帮忙,被娟娟弟弟骂了出去。
李志站在门口,望着娟娟。
娟娟跪在爸爸灵前烧纸,眼泪已经哭干,跳跃的火光照着她被泪水浸泡,又被冷风吹过,皴出一个个细小裂口的脸,无神,哀恸。
天冷,冻得脚又麻又痛,风似小刀,嗖嗖割着脸,可是李志感觉不到,他的心跟这冬夜一样,寒冷,黑暗。他跟娟娟的缘分,尽了。
3,
娟娟妈一夜间,头发变得灰白。她忘了当初是自己求着李志给娟娟爸打针,她把丈夫的死因推到李志身上。看见李志的影子,她就发疯,“呸呸”吐着唾沫,情绪激动,拍着大腿往地上一坐,哭:“可怜我那老爷们呀~~还没想着福就被人给治死啦~~~”
大明跑到医院大闹,李志给病人打青霉素致人死亡的事情迅速传播开。医院为了平息这件事,将李志开除了。大明还要去告李志,被娟娟拦下。娟娟说:“你要去告他,我就死你面前。”
弟弟又恼又恨,胸脯剧烈起伏,他狠狠瞪着娟娟:“好!好!你是不是还想嫁个他!嫁给这个杀人庸医!”
“你放心。我不会嫁给他。”娟娟憔悴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笑容,笑得令人心碎。
李志回家陪着老妈种地。
村里人偶尔有人不舒服,还会去找李志,拿点药吃吃。但是,需要打针输液的病,李志再不插手。李志迅速地,从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变成个地道的农民。原本就不爱说话的他,更加沉默。
娟娟回到学校,也变得沉默寡言。没有课的时候,她就望着远方痴痴发呆。即使有心仪她的同事讲笑话逗她,也逗不出她一丝笑容。
春天花开草长,而李志和娟娟,好像滞留在了那个黑暗的、寒冷的冬夜。
娟娟和李志的婚事告吹。
媒人殷勤地往娟娟家跑,给娟娟介绍一个又一个小伙子。却都被娟娟拒绝了。一次次碰壁,媒人终于忿忿不再上门。
娟娟跟李志,两个人似乎没有了交集。娟娟上自己的班,李志种自己的地,谁也不再去找谁。即使路上碰到,也是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各自沉默着走开。
这就是命吧。
他们之间的甜蜜过往,仿佛就在昨天。
那时候,娟娟下班就去医院,有时候李志在值班,娟娟就躲在李志的值班室。一次,李志偷偷亲了娟娟。就在俩人初尝甜蜜亲吻的时候,值班室的门被“咣咣”敲响。李志忙放开娟娟,拨开插销,一群人涌进来,有人割伤了手,来看急诊。
李志回头,娟娟坐在他诊桌前小凳子上,声音低低地问:“大夫,我这没事吧?”
李志看着娟娟涨红的脸,强忍住笑,“没事,回去多喝热水。”
“那还用拿点药不?”娟娟问。
李志回到桌前,一边找自己的笔,一边回答“不用。”
娟娟就在众人的目光中,出了诊室。
这样的小片段,经常上演,俩人临时发挥越来越好。
可是今天,两人之间就有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4,
时光不徐不疾,娟娟的弟弟大明到了结婚的年龄,女方提出,要在大明姐姐结婚后,才会和大明办婚礼。28岁的娟娟,在农村,已经是超大龄女青年,成了别人眼中的另类。
娟娟妈劝了多少回,不顶事,愁得夜里睡不着觉。
心病难医。解铃还需系铃人,娟娟妈想起了李志。
周末,娟娟下班回家,走到村口,碰到了李志。
李志正蹲在路边,一根一根薅着脚边的草。
听到自行车响,李志抬头。娟娟站在她面前,阳光从娟娟身后照过来,他看不清娟娟的脸。
“娟娟。”李志的声音小小的。“别赌气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娟娟的身体却一震。她嘴角一动,冷笑。
李志走到娟娟面前,娟娟眼里一片冷漠。
李志握住娟娟的车把:“娟娟,我认命了。”说完,李志走了。他削瘦的背影,在夕阳余晖里,显得无比落寞。
娟娟突然浑身无力。
她知道爸爸那件事不能全怪李志。可是,她心里不能不恨李志。她的爱,她的恨,都得有个去处。
折磨着自己爱的人,她在病态的快感中,麻痹自己。
让娟娟没想到,李志家忽然热闹起来。
李志相亲了。
一个长辫子姑娘,笑着从李志家进进出出。姑娘脸上灿烂的笑,刺痛了娟娟的眼睛。
5,
娟娟也要结婚了,男方是她同事,人很好,早就追过她。
娟娟的婚礼定在十月一。
娟娟妈和弟弟张罗着给娟娟雇车。娟娟拒绝了。她要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开始她的另一种生活。
十一早上,一串清脆的车铃声在娟娟家门口响起。
李志和他的自行车,一起等待迎接娟娟。自行车被擦得干干净净,闪着光,车链子上过油,温润湿滑。车把上,一大束美丽的雏菊,开得灿烂奔放狂野。
穿着白色婚纱的娟娟,美丽,优雅,大方。她望着李志,挤出一个笑容,笑着笑着,眼里涌上泪水。
李志骑跨车上,娟娟坐上后座,那里,李志细心地给她铺上了一层棉坐垫。
一串清脆的铃声中,李志载着娟娟,奔向通往山外的路。在金秋的风里,娟娟抱住李志的腰,她白色婚纱的裙摆在风里飘摇。
车子在山路上行走。年少时的他们,在山坳里砍过柴;车子伴着溪流前行,他们在上学路上趟过河水;车子在高大白杨树的阴影中穿过,他们工作后,结伴归来,每一棵白杨,都曾见证他们的爱情……
娟娟轻轻靠着李志,她心里波涛汹涌,百感交集。
一路上,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有风,从耳畔呼呼刮过。
远远地,看到了娟娟夫家的忙碌和喜庆,李志停下了车。
娟娟过去,抱住李志。
李志鼻子发酸,却笑着:“去吧,新郎等你呢。”
娟娟笑着,眼睛晶晶亮。她冲李志摇摇手,转身朝村里走去。
他们都知道:此经一别,你我不再是彼此的爱人
6,
李志悔婚了。送出的彩礼一分没退,还被人堵着门骂了一通。
那时,娟娟已经怀孕,她挺着肚子在娘家休假。
他们之间,已经能够坦然面对。偶有波澜,也能平静压下。
“找个人吧。不然,显得我对不起你似的。”
李志学会了抽烟,脸被晒成赤褐色。
“是我对不起你。怕是一辈子都赎不了罪。”愣愣,他又说:“你好,就是咱俩都好。我……不说了……唉……”
李志的叹息砸在娟娟心上,一颤。
那叹息声里,似乎有着无数秘密。
娟娟生了个男孩。她带着孩子回娘家。李志带着娟娟儿子去玩儿,娟娟也不阻止。
李志一直没有结婚。
7,
20年后,李志查出患癌。
原本高大的李志,像是被抽干水分的庄稼,迅速干瘪。
娟娟跟丈夫,搬到县城很多年。她听说了李志的病,赶回老家去看他。
那是个夏夜,俩人坐在李志的院子里,娟娟的小孙女好奇地来回跑着。
“治吧,没钱,我给你出。”
李志摇摇头。
“不治了。我这是报应来了。”
“你这辈子,是我害了你。”
“不怨你,这是命。”
一只落单的萤火虫,提着灯笼,跌跌撞撞碰到娟娟的小孙女,落到地上,挣扎着,翻滚着。娟娟拾起萤火虫,放在手心里。它肚子上的荧光一亮一暗。休息了一会,萤火虫奋力飞开去,向着深远的黑暗,飞去。
这就是命!
命运之手推着他们前行,身不由己。即使被命运之手巨大阴影覆盖,可以选择,沐浴那缝隙中透过来的光芒,奔跑。
8,
是夜,李志躺在床上,仿佛看见娟娟的父亲,慈祥地对他微笑。
李志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男 根突然直立起来。他激动地忍不住喊了一嗓子。
娟娟爸过敏身亡的事故发生,李志惊吓、内疚过度,竟然失去一个正常男人的功能。他已经失去了他爱的人,又变成一个废人,结不结婚,还有什么意义呢?他不能结婚,守着自己的秘密,维护着自己的尊严。只要娟娟过得好好的,就行了。
无论爱还是恨,让娟娟彻底放下。李志答应过娟娟妈。
如今,一场病,终于让他彻底放下心结,可以有尊严的,去跟娟娟的父亲,说声“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