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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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晚风吹过来,秋天里那连成片的山岗里就有许多落叶漫天飞舞。这遥远的地方,秋天的凉和许多地方都不一样,像是有雨滴从屋檐上落下来,轻轻地滑过皮肤。

暮色笼罩在大地上,晚霞在整个苍穹里,被炊烟染成了黛蓝色。许婉风这个时候站在自家二楼阳台上,她看着她的大儿子从厨房里走出来,快一米八的身高,他抬起头看向许婉风,轻喊了一声“妈,吃饭了。”

许婉风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许婉风的微笑也在傍晚的彩霞里,被厨房里飘出的炊烟带着,飘向了更远的地方。她笑的时候,秋风正吹起她的头发,她还穿着刚刚干活回家的衣服,但这些都盖不住她微笑里的温暖。

许婉风是从一个边境小村庄嫁到幸福村的。其实确切地说,幸福村也算在边境了,只是和许婉风出生的地方一比,相对又要好一些。许婉风小的时候总是热衷于种水果,她似乎对边境能看到的许多果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比如芒果、柚子、李子、梨、石榴……等等。

她小的时候,在她的故乡,就种了许多果树,她甚至把家里前前后后都快种成了一个果园。在这些果树里,她最喜欢的是石榴,虽然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用她的话说,可能是因为石榴的皮看起来比较好看。

她十九岁的时候,有一次她背了石榴去很远的街上卖,在那里她遇见了钟儒安。

爱情的相遇都是美好的,只要是相爱的两个人是真心相爱。何况在这次相遇里,钟儒安对许婉风也是入了心的。很快许婉风便把自己嫁给了钟儒安,所有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甚至是有些急不可待的。

在许婉风嫁到钟儒安家的第二天,她就在新家的前前后后种下去了许多果树,特别是石榴,种的要更多一些。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但她总是喜欢这样,好在钟儒安很宠她,也就由着她了。

所有的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甚至比他们的相遇都要好一些。在她现在的家里,只要爬上楼,许婉风也能看到她的故乡,只不过是一座山,很难确定她的家在那座山里的具体哪个位置,但许婉风却总是会在很多时候,爬上二楼,指着远处,告诉钟儒安哪里是她的家,甚至都能告诉钟儒安哪个位置上种了什么果树。

好在钟儒安确实很爱她,总是愿意听她说这一切,哪怕是一些碎碎念。在这些碎碎念里,某一个傍晚,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

新的生命总是美好的,特别是婴儿的哭声,比这世上的许多声音都要美好得很多,也因为第一个孩子的到来,他们的家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了。许婉风读书很少,但她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给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取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钟家遥。

炊烟从已经有些破旧的烟囱里飘出去,幸福从钟家遥爬来爬去的掌印下爬进来。

有一晚钟儒安坐在二楼阳台上,看着许婉风老家的方向。怀里抱着钟家遥,他突然朝着在院子里干活的许婉风喊道:“我要盖房子,盖这个村里最好的房子。”

许婉风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坐在阳台上怀里抱着孩子的钟儒安,她有一阵眩晕。因为那时的夕阳是从炊烟里穿过来的,刚好打在钟儒安的身上,许婉风突然觉得钟儒安实在太帅了。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她觉得她的男人就应该是那样子。

那是许婉风嫁到这个家里第一次流下眼泪。谁都不知道,她在院子里扫地,悄悄地用扫把把她的泪水扫干了。

用扫把扫落在院子里的泪水,需要多久才能扫干?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喜出望外的泪水,还有一种是痛出望外。这个时候的许婉风就是第一种,她扫得很快,所以很快就干净了。她扫的时候甚至还在偷偷地笑。

钟儒安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开始往外面跑,找人拉沙,买水泥……很快他们的地基就立了起来。每天等找来的工人走后,钟儒安还是会抱着孩子,有时也把许婉风喊上楼,站在楼上他就会给许婉风说他要盖什么样的房子。

我要盖我们村里最好的房子,最高的楼。说的时候钟儒安还不断比划着。我要让你站在那里,就能清楚地看到你的家。钟儒安说的时候还指了一个地方。

那时候许婉风只顾着听。她有时就想,自己到底是多幸运,嫁了个这么好的男人。她往钟儒安指的地方看了看,再看向故乡,似乎真的清楚了许多,她甚至都能看到她种的石榴,在屋子后面的地里,结了许多,红绿色的皮在风里轻轻摆动着。

他们的屋前有一条河,夜以继日地流着。穿过村庄,也流经岁月。许婉风很多时候也会在夜里听到河水的声音,但她从来没有想太多,对她来说这一切都很正常,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因为她读书很少,那些吃饱了的闲人干的事情,比如听风听雨什么的,她从来是不懂的。

但某晚,她突然在黑夜里听到了某种声音,起初她以为是下雨了,没有在意,但接着那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有人在哭,她惊得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然后许婉风就看到夜里坐在地上哭泣的钟儒安。起初许婉风以为是钟儒安是吓她玩的,她看着钟儒安还傻乐。后来她又以为是钟儒安半夜饿了。再后来她又猜测是钟儒安梦游了。

许婉风小时候听大人说,一个人梦游的时候是不能喊他的,只能等着他自己醒来,所以许婉风没有打扰钟儒安,只是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以为钟儒安会很快清醒过来。

许多大人讲的道理,或者故事,都是吓唬孩子的,许婉风在天亮的时候总算是知道了。

幸福何时会被打破,痛苦何时会来,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在岁月计划的周期表里。房子盖到第几层,盖房子的人会没了力气,打地基的时候谁都不知道。

但眼泪是何时落下来的,许婉风知道。她的眼泪是天亮的时候落下来的,因为天亮后,经过确定,钟儒安疯了,没有任何征兆,那个刚刚计划盖村里最高房子的男人,那个刚刚当了爸爸的男人突然间疯了。

钟儒安起初还是比较好的,他胡言乱语但不伤害人,也不乱打砸东西,所有人都认为他会很快好起来,因为这一切都太不合情理,没有人会随随便便就疯了。

起初的时候许多人都来安慰许婉风,说许多鼓励支持的话。那时候每天家里都有来来往往的人,许婉风虽然无助但似乎还没有到崩溃的地步。她会哭但总有倾诉的地方。也有许多人来劝她,所以她总觉得和所有人说的一样,一切都会好的,还有希望。

但事情总是会出乎意料。一天,两天,直到半个月…….钟儒安的病不但没好,似乎越来越严重了,从起初的胡言乱语到开始乱砸东西,有时甚至会乱发脾气。

有一晚,做好饭,许婉风背着孩子,去喊钟儒安吃饭。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好好的钟儒安突然开始发脾气,一下子站起来掐住许婉风的脖子。许婉风一下子懵了,背上的孩子哇哇大哭。许婉风忘记了害怕,也不知道哭喊,她有些不相信地看着钟儒安。她甚至都没有做出任何抗拒的反应,她伸出手,拥抱着钟儒安。

她想,就让钟儒安把她掐死了算了。她一直记得那晚,她仰着脸看着钟儒安,眼泪从眼角滑下来。她脖子上的血管突起来,但她愣是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她只是艰难的地看着钟儒安。她有些眩晕,但她的意识并没有完全散去。她很艰难地对钟儒安说:“你掐死我吧。”

那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也是第一次想去死。她甚至觉得死了就解脱了。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念头,但那时候她就是那样想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钟儒安突然放开了她,然后跑到角落里开始哭。

许婉风一下子瘫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就听到背上孩子哭泣的声音,她像是一下子清醒过来,赶紧支撑着站起来,把背上的孩子放下来。然后她就看到了钟家遥的脸。

该怎么说呢?许婉风估计是第一次看到那样的脸。那时的钟家遥整个脸上都挂着泪水。或许是哭久了或许是因为被吓到了,他的脸已经变成青色,很小的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也是从那天开始吧,像是被孩子脸上的泪水唤醒,许婉风似乎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肩上的重担。她看着怀里的孩子,再看看坐在角落里哭泣的钟儒安,她把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没有人知道那晚她做了怎么样的决定,除了她自己。

漫长的磨难或者是艰辛总是在不经意的某一天开始的。开始时出乎意料,过程始料未及,它的结束也就遥遥无期。

钟儒安还是被送去了医院。很多事都是这样的,开始时会有人帮忙,送钟儒安去医院的时候就是这样,左邻右舍亲朋好友许多人都来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各种主意不绝于耳。

很多人劝许婉风,让她不要去了,因为钟儒安要去的是精神病院。他们怕许婉风受不了,但许婉风倔强,一定要去,去的时候她还背着钟家遥。

钟儒安是疯了,但他行动完全自由。当得知要去医院的时候,他开始抗拒,死活不肯。他跑到刚刚打好的地基处,站在那些看着他的人群中,他得意洋洋地告诉所有人,他要盖村里最高最好的楼。他说的时候许多人都附和着,因为没有人会和一个疯子计较。他们那时候也确实同情他。

许婉风当时也站在人群中,她心里就不一样,但她说不出来,她只能强忍着泪水。她只好哄钟儒安,他们一定会盖村里最好的房子。她说完了所有她认为她能说的最好听的话。最后钟儒安突然像是小孩一样,看着她,“媳妇,我们一定要盖最好的房子,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你家里的院子。”

许婉风只好保证再保证。最后在所有人都见证了许婉风的保证之后,钟儒安才答应可以去医院。一路上都没有任何问题,钟儒安甚至很开心的样子。他似乎也知道自己病了,他总是说,去治病,等治好了回家盖房子。

到了医院,签完字,做好各种交待,医院大门一关,许婉风突然发现这精神病院和一般的医院不一样,因为这精神病院的门真是一道又一道,不但出来困难,再要进去也是要层层打开。许婉风回过头看着铁栏后面的钟儒安,她强忍泪水。

猝不及防的,钟儒安看着她,居然哭了出来。

“你一定要来接我回去的。”钟儒安像是突然醒了,很清晰地对着她说道。

许婉风本来是要走的,但听到钟儒安的话,忍不住又跑了回来。她看着门内的钟儒安,心里像是有什么揪着。

“我一定会回来接你回家的。”她看着钟儒安说。

“照顾好家遥。”这个时候钟儒安又说道。

“你是不是装疯啊?”许婉风有些激动地问道。

“你才疯呢,我没有疯。”说完这话,钟儒安突然跑开了。他跑进了医院里熙熙攘攘的病人中。

看着跑进人群的钟儒安,许婉风再也控制不住,哇的哭了出来。有什么东西被揪了出来,她说不清楚,但她却深深地难受着。

她一直记得那天下午,医院出去就是一条马路,马路有些破烂,那天很大的太阳,有许多车在马路上来来往往,会带起灰尘。

许多被带起的灰尘飞进她的眼里。她睁不开眼睛。她不知道是因为太阳太辣了还是飞起来的灰尘太多了。

很多年后,她还是会想起那天。也没有人知道,想起那天她会想些什么。

许婉风回家了,背着钟家遥。

到家的时候也是傍晚。站在钟儒安打好了的地基里,她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不应该把钟儒安送去医院。钟儒安虽然疯了,但只要他在家里,她就能看得到他。现在钟儒安去了医院,这家里就她一个人了,空荡荡的。

她也想起钟儒安去医院前在人群中说的,一定要盖最好最高的房子。她坐下来,坐在新挖出来的泥土堆上。

此时那些原本还会来家里的亲戚朋友都已经无暇顾及她了。因为已经到了农忙的季节,没有人的时间是多余的。在外人眼里,他们已经做了他们应该做的,已经仁至义尽。

那是很漫长的一夜。农忙的季节里都会下雨,雨水可以灌溉大地,可以让种子发芽,可以润物细无声。

许婉风那晚基本没有睡。她躺在床上,听着屋外的雨声。那也是她第一次听雨声。她从来没有觉得雨声会那么烦人,每一滴都打进了她的心里,像是猫抓一般。

按以往的节奏,天亮就应该种庄稼了。这个时候种下去的庄稼往往是最好的。村里人都会很忙,没有人能帮她。许婉风躺在床上,这是她脑海里想到的第一件事。她应该怎么办呢?

什么都不管了,背着钟家遥回遥望可见的父母家里去。这是她想到的第一个念头。

但这样的话这个家就会没了。这是她想到的第二个念头。

像是因果。屋外的雨一直没有停,而且越来越欢了,像是在和她炫耀一般。接着她又看看蜷缩在她身边的钟家遥,睡得很安静。这个孩子甚至都很少哭。有时她就想,这个孩子是不是知道她的困难?要不然怎么会那么乖呢。许婉风忍不住在孩子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钟家遥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居然也轻轻地回应了一下。许婉风这个时候突然又觉得一下子充满了力量。

对,不能放弃。他们还要盖村里最好的房子。她还要让钟家遥有一个家。她还要去接钟儒安回家。她握紧拳头,似乎是在给自己发誓。

屋外的雨还没有停,啪啪啪的打在屋檐上,她慢慢安静了下来,似乎又觉得那些雨声也没那么烦人了。

她甚至觉得有些好听。这是上天赐给大地的礼物啊,就像是她身边的家遥也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一样。于是许婉风握着钟家遥的小手安静地睡去了。

那晚是她在钟儒安病后第一次睡得那么好,甚至连一个梦都没有做,也没有被惊醒。虽然她睡着的时候已经很晚,但她却睡得难得的踏实。

她想,就如同是这雨,起初是濛濛细雨,继而是倾盆大雨,可最终都会晴的。

那是最漫长的一夜,那也是许婉风感觉睡得最踏实的一夜。她总感觉她睡了很久,可等她醒来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其实她才睡了不过两个小时。

天亮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阳光从雾里照射出来,照在这个安静的小山村里。村里许多人开始忙碌起来,只有许婉风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往年的时候,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钟儒安在安排,她只要跟着做就好,她甚至不知道种子在哪个口袋里。

她只好把家里的种子都找了出来,再叫来隔壁邻居都问了个遍,然后就背着钟家遥,准备到地里开始干活。但这个时候她又发现了一个问题,因为她这才意识到,背着钟家遥是没办法干活的。无论她用什么方式,要么就是她没办法使劲,要么就是背上的钟家遥会很不舒服。

这种季节里会有雨,等雨停后太阳出来了,就会很晒。如果把钟家遥背在身后,光是这太阳他估计都受不了。想到这些,许婉风又开始不知所措起来,她蹲在地上哭。但很多时候,哭是没有用的。你想哭给一个人听,那个人在听不到的地方;你想哭给大地听,风声实在很大;你想哭给海听,这地方根本没有海。所以许婉风的哭声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哭的时候许婉风看着在风里摇摆的芭蕉叶,她一下子有了主意。她拿了刀子砍来许多树枝,还有芭蕉叶,在地里平坦的地方搭了一个小帐篷。她要把钟家遥放进这个小帐篷里。她想这样她或许就可以顺利干活了。

许婉风干得很顺利,而且事情的发展也很顺利,当她搭好帐篷,把背上的钟家遥放进去的时候,起初她害怕钟家遥会哭,不敢离开,坐在边上看,逗他开心,但钟家遥一直笑。许婉风放下心来,开始围着帐篷最近的地方干活。

那时候钟家遥还不会说话,许婉风只好一边做活一边讲话。起初她只知道一直喊钟家遥的名字,慢慢的,她开始说一些故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能说那么多的故事。

时光飞快地走着。有一天,许婉风坐在帐篷边休息,她看着钟家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孩子似乎从来没有哭闹过,一直都很安静,除了肚子饿的时候会哭,别的时候都很乖。

“家遥真乖。”她忍不住夸道。她想这孩子怕真是天使,是来报答她的,要不然怎么可能这么乖呢。

“妈妈。”也就在这一天,许婉风听到了一声轻喊。她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看着钟家遥,哪知他又喊了一声。这次许婉风听得特别清楚,也看到钟家遥张着嘴。

许婉风甚至都忘记了回答。终于有人可以陪她说话了,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然后她抱起钟家遥,抱了很久。

她看着远处的山,也看着脚下的大地,或者应该再多做点什么,她想。

“来,再喊一声妈妈。”她逗着钟家遥,心里似乎充满力量。

她要盖猪圈。在一个金色的傍晚,许婉风做了这个决定。

她要做村里养猪最多的人。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这个决定,除了钟家遥。那时候钟家遥已经会喊妈妈,当然也就会说猪了。

“妈妈养许多猪,好不好?”她问钟家遥。

“养许多猪。”钟家遥不知道好不好,只知道重复她的话。但许婉风不在乎,她很高兴。

她开始筹钱。那段时间里,她背着钟家遥跑遍了所有亲朋好友的家。她似乎忘记了刚刚打好的地基。

如今的地基里,已经长满了草。那些草的生命力极其顽强,甚至从石头缝里钻了出来。许婉风没时间去管这些,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她答应过钟儒安的,要把房子盖好。

倒是许多时候,钟家遥在她忙的时候,会去那里玩。只有那个时候,她才会注意起那个地基。她也会坐下来,但她一言不发。

好在猪圈没那么麻烦,很快就开始动工。她找来了工人,按照她的想法,一点点实施。

她开始计划的时候是秋天,起初一切都正常,但随着施工推进,有些东西超出了她的预计。比如原本计划只需要10包水泥的地方用了15包,原本计划用100块砖的地方却用了150块砖。怎么办呢,她只好继续借钱。有人就劝她,让她安分点,别那么折腾,如果赔了就起不来了。甚至有些亲朋好友,远远看到她就躲着她,生怕被她盯上。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有几次也想过放弃,但她又想起钟儒安去医院的时候,她答应他的,一定要盖村里最高最好的房子。靠种地肯定是不行的,她心里清楚。

有时她也想,要盖房子是钟儒安自己提出来的,为什么现在却是她来做这个事。她也觉得不公平,为什么她要受这个罪。没有人知道,自从钟儒安去医院后,她其实一直都在留意那个刚刚打起来的地基。

起初是在地基边挖出来的土里,长出来了不知名的小草,然后才是地基中央没有铺水泥的地方,接着是石头缝里,然后才是所有的地方。开始的时候她也会拔了刚刚长出来的草,后来早出晚归实在太累,有那么一两天她没有注意。等她再留意的时候,好像是在一夜之间,整个地基里都长满了草。

许婉风也想抽点时间把那些草处理了,但似乎越是这样那些草反而长得越欢。最后她边拔边哭,边哭边想。她一定要把这房子盖起来的,也要把这些草压在房子底下。

但要盖房子需要钱啊,她开始发愁。所以她决定养猪。所以她决定干更多的活。她从天没亮就开始忙,直到天黑才回家。所以她到处借钱。有些时候,脸真的不值钱。许婉风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哪天开始懂这个道理的,但就是那么一天,莫明其妙的,她就知道了。

当她知道这些之后,她却不怎么难过,甚至有些开心。

天什么时候亮,又是什么时候黑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许婉风都没有注意到。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天还没亮就起床,天黑了以后才回家。

深秋里开始收割庄稼,还要管着盖猪圈的事,有时还要到医院里去看望钟儒安。每次去医院,许婉风都会背着钟家遥,这似乎已成了她的一个习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背上有钟家遥,她似乎就充满了力量。背着钟家遥,她从来就不觉得累过。

自从钟家遥开始学说话后,许婉风就不断地给他说着爸爸,说着等你长大了我们去找爸爸。

在深秋里的某一天,当许婉风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应该去看看钟儒安了,应该给他捎点保暖的衣服。她想起医院里那冰凉的铁栅栏,她就想钟儒安应该也很冷了。于是,她果断地背着钟家遥去了医院。

当初送钟儒安去医院的时候是许多人一起去的,之后断断续续的几次里,偶尔也会有亲朋好友陪着一起去,但逐渐的,就只有她一个人来去往返。好在钟家遥在一天天长大,也开始说一些简单的话,而这些幼稚的话,像是岁月种在她心里的花,慢慢绽开,而且越来越鲜艳。

这次到医院有了好消息,钟儒安的病已经恢复了许多,所以许婉风被允许进了医院。

许婉风之前曾无数次想过铁栏珊后面的样子。她知道肯定会很冰冷,但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子的。在一个狭窄的过道里,她看到了钟儒安。钟儒安呆呆地坐在凳子上,神智似乎恢复了许多,但是整个人看起来却是异常笨拙。医生告诉许婉风那是因为吃药的原因。

四目相对的时候,许婉风的眼泪立刻流下来。她曾一直以为自己特别累,但是当她看到钟儒安此刻的样子她似乎觉得所有的累都显得那么不足挂齿。钟儒坐在凳子上,整个人抖动着,低着头,一言不发。

许婉风坐到钟儒安身边,她牵起他的手。这似乎是第一次,在有别人看着的地方她牵着钟儒安的手。她没有感受到温暖,倒是钟儒安整个人的抖动从手上传过来。

“没事的。”许婉风哭着轻声道。钟儒安一言不发红着眼睛看着许婉风。

“冷不冷呢?”许婉风再次问道。钟儒安还是一言不发,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给你带来了衣服。”许婉风再次说道。她打开了手上的包,把包里的衣服披到钟儒安身上。

“爸爸。”就在这个时候,许婉风身后传来幼稚的声音。许婉风下意识的一惊,然后她惊奇地发现,声音是她背上的钟家遥喊出来的。

钟儒安此刻似乎也听到了钟家遥的声音,他抬起头看着许婉风背上的孩子,伸出手来,从许婉风脖子处穿过去,他轻轻地摸了摸钟家遥的脸。

“爸爸。”又一声幼稚的声音传来。许婉就看到钟儒安的眼泪掉了下来,他的嘴唇抖动着,但终归还是一言不发。

“医生说,你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就可以回家了。”许婉风想安慰钟儒安。

探望的时间很快就结束,离家也有些路,许婉风得尽快回家。她走的时候钟儒安还是坐在凳子上不肯离开,无论她怎么劝。没办法她只好先离开。

等大门关上的时候,许婉风回过头又看到了钟儒安。他站在门口看着许婉风,眼泪还在不停地流着。

“不要太辛苦了。”终于钟儒安艰难地开口说道。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走进了病房。

许婉风坐在钟儒安的大哥家里。已经是深夜,她一言不发。

“当初我就和你说,别瞎折腾,你就是不听,现在又跑来找我。”大哥看着她,无可奈何,“我也没办法,你让我怎么办。”

许婉风还是一言不发。她抬起头,看了看大哥。

“我真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要做你大哥。”钟儒安的大哥越说越激动。

他们两家离得很近。其实,钟儒安当初病的时候,他帮了他们许多。但是时间一长谁也受不了,哪怕钟儒安是他亲弟弟。

他们听到钟家遥的哭声从房子后面传来。许婉风知道,肯定是钟家遥睡醒了,找不到她着急的。

“我实在没办法,最后再帮我一次吧。他们还在家里等着要钱呢。”许婉风终于再一次开口。她真的没办法。她的猪圈已经盖好,但是她想尽了一切能想到的办法,还是凑不够工钱。她也知道不能拖了,她只能求她大哥,钟儒安的亲哥。

钟家遥的哭声越来越大了。许婉风坐立不安,她想回家,但是家里有要钱的在等着她。

“我真是造了什么孽啊。”大哥又一次骂道。但骂完这句话,他便起身往屋里走去。

许婉风知道,她有救了。她几乎是一把从大哥手里把钱抢了过来。她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只要借到钱,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她也不管身后是不是有骂声。

“我一定会还的。”说完这句话,她就往家里跑。果然家里钟家遥在哭,已经哭得撕心裂肺。但她来不及去哄孩子,她把钱往那几个等着她的人面前一放。她终于可以喘口气。不管如何,眼下的困难总算已经解决了。

其实许婉风并没有怪要钱的人。她知道他们已经够可怜她的了。但她同样知道,每个人都要生活。她既然找了人来干这个事,答应别人的她就应该做到。要钱的人也没有为难她,拿到钱就在黑夜里离开了,走的时候还给孩子留了一个红包。

许婉风说了声谢谢。她也只能说谢谢。她只希望接下来一切都顺利。她不能再出任何意外了,她担不起。钟家遥在她的安慰声里再次睡去,可那晚许婉风却怎么也睡不着。

在黑夜里,她似乎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大地在黑夜发出来的声音。她形容不出来,但她静静地听着,一直快到天亮了她才睡去。

有一支歌,一直在大地上飘着,很少有人能听到。没有歌词没有曲调,它像是大海奔腾而过,像是大风吹过山岗,像是阳光照射进万里雪山……

许婉风就听过这个声音,而且听过许多次。有时是在她睡不着的夜晚,有时是在她天亮醒来的时候。那是她养第一批猪的时候,有一天,天还没亮她就起床去地里割喂猪用的草。起来的时候还没什么,像是经过了的每一天一样,她背着箩筐就出发了。她一直在地里忙着,也没什么异样。

她忘乎所以地忙碌着,慢慢的,天边开始发亮。她抬起头想直起腰来休息一下,哪知突然间她晕倒了。她只感觉到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省,倒在了地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婉风就听到了一种声音,起初很轻,像是风在耳边吹,后来像是雨打在身边的那些叶子上,再接着像是大海哗啦啦流过去的声音。再后来她就感觉到有什么爬上了她的脸。她有一种错觉,像是钟家遥在摸她的脸,随之她就惊醒了,醒来发现自己满身是汗,而那些在她脸上爬着的,是许多小蚂蚁,还有一只绕在她耳边的蝴蝶。

许婉风醒来后,她曾在地里站了许久。她想认真地再听听那些她倒在地上时听到的声音,但她醒来后那些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她看着遥远的山后有太阳升了上来,她背起箩筐便回了家。从地里离开的时候,她曾回头看那片土地,在朝阳下,向着远处,连着江河湖海。

就在这样的匆匆忙忙里,许婉风的第一批猪出栏了。那也是一个金色的早晨,本来已经入冬的天,却出乎意料的暖和。许婉风找了左邻右舍来帮忙。等猪全部被赶上车,许婉风接过钱的时候,她笑了。她站在一群来帮忙的男人中间,笑得很是理直气壮。

许婉风拿到钱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还她欠下的钱。等一家家还完的时候已经又是深夜。她从邻居家走出来的时候,月亮已经爬了上来,照在她回家的路上。她依然背着钟家遥,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月亮打到沙石路上,还有她背上钟家遥的小小的影子。

有时钟家遥会轻轻喊她一声“妈妈”。这个时候许婉风总是会觉得特别美好,她又开始计划接下来要做的事。

“我们再养许多猪好不好?”她问背后的儿子。

“我们再养许多猪。”钟家遥只知道重复着她的话。

“然后我们盖大房子,把爸爸接回来好不好?”

“我们盖大房子,把爸爸接回来。”钟家遥开始会说越来越多的话。

“家遥想要什么呢?妈妈给你买。”许婉风似乎觉得亏欠了儿子太多,她温柔地问道。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背上的钟家遥已经安静地睡去,头紧紧地靠在她的背上,双手抓着她的肩膀。

又一年春,万物复苏。

许婉风种的许多果树已经慢慢长大,希望从每一朵花里开出来。就连钟儒安去医院前打下的地基里,也有许多种不知名的草开出花来。

某一个傍晚,夜幕还没有完全降临,许婉风打理好家里应该做的一切,便走到那个已经荒废了许久的地基里。她开始重新考虑是不是应该继续盖他们没有完成的房子。

就在那个傍晚,她喊来钟家遥,她们开始除地基里的草。钟家遥是上天送给她的礼物,许婉风从没有怀疑过。有时她甚至想,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听话的孩子呢,而且刚好是她的孩子。

她们除的草里,有蒲公英,那时候蒲公英刚好开着花,钟家遥会拿着蒲公英的花吹,然后许婉风会看着蒲公英在夜幕里被风吹向四面八方。关于那个傍晚的一切,许婉风一直记得。

就在她和钟家遥除草特别起劲的时候,她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来自她那个遥遥可见的家乡。电话里也只有一句话,她的母亲去世了。

许婉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哭,她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她手里还拿着从地里拔起的草。她在地基里站了许久,然后才爬上她经常遥望故乡的阳台。

站在阳台上的时候,她才哭出来。她看着夜幕下还能看得清的故乡,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开了。她没有犹豫,简单收拾一下就背着钟家遥往那个看得见的方向出发。

出发前许婉风甚至都没有想过,她能不能在傍晚找到一辆去故乡的车。许婉风不会骑车,也不会开车。从村里到镇上需要走一段路,那是一段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路。许婉风是一路哭着跑着走完那段路的。

她背上的钟家遥,那时候似乎已经懂事了很多。他似乎是感受到了许婉风的难过,可能想安慰她,他一直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也不断地擦着许婉风的眼泪。

“你外婆没有了,妈妈没有妈妈了。”那是许婉风不断给钟家遥说的话,在那晚那段不长的路上。

在后来的回忆中,许婉风已经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到故乡的,她只记得她到达的时候已经是黑夜。那一路上她虽然痛彻心扉也悲痛欲绝,但总算敖了过来。她从故乡带回了一株母亲养过的兰花。

等回了家里,有一天夜里,她被心脏里传来的疼痛惊醒了。她的心脏里像是被塞进了许多细小的东西,让她疼得蜷缩在黑夜里,之后她又一次全身冒汗,再接着就昏迷了过去。

在昏迷之后,她又听到了一些声音,像是雨水从屋檐上轻轻落下来的声音。接着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晃动着,她在梦里看见了她已经离去的母亲。许婉风在昏迷中抽泣着喊着“妈妈,妈妈”,同时她似乎也听见有人在喊着她“妈妈,妈妈”。许婉风再次从黑夜里醒了过来,然后她就看到了钟家遥抱着她的脸在哭,不停地喊着“妈妈……”

也是在那个月里,许婉风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可以接钟儒安回家了。

莫大的痛楚之后是莫大的欢喜,许婉风又迎来了希望。她同样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一切,然后牵着钟家遥出发了。这个时候的钟家遥已经学会了走路,尽管在走了短短一段距离后还是会停下来,需要她来背着走,但许婉风已经感到很欣慰。

这是一条很熟悉的路,许婉风来来回回已经走了好多次,但没有一次是像这次这样轻松。到医院的时候,似乎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早得许多。

钟儒安已经收拾好了一切。其实他已经清醒过来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按照医生的说法,为了可以根治,就在医院里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许婉风其实想过很多次要早一点接钟儒安回家,但认真想想又狠下心来。她觉得能长久的根治总是好的。

满心欢喜而来,许婉风又一次见到了钟儒安,每一次见面都像是过了很多年那么久。但出乎意料的是,钟儒安虽然清醒了,整个人状态却非常差,他的手还是不断地抖动着,整个人肥了许多。许婉风有些不理解。

“他这个病需要长期吃药来控制,如果中断用药还有复发的可能。”带着不理解,许婉风问了医生。

“他肥和手抖都是用药的原因造成的,出院后多锻炼,会有缓解,但不可能完全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了。”医生的每句话都很清晰,许婉风也听得特别清楚。

许婉风有些站立不稳。她欢喜而来,但好像一下子又难过至极。

她看着站在门口等她的钟儒安,心再次疼得不行。她想到了那个以前坐在阳台上的男人,怎么一下子就成这样子了。她强颜欢笑,牵着钟家遥,也牵着钟儒安走出了医院。

“我们回家就盖房子。”她没看钟儒安,只是坚定地说。

“我们回家要盖大房子咯。”钟家遥跟着许婉风,很欢乐的样子。

走出医院的时候,依然是那条马路,还是有阳光打在马路上,车辆来来往往。

“妈妈,我要抱抱。”钟家遥可能走累了,举起双手索抱。

“让爸爸抱你好不好?”许婉风手里提着许多东西。

“爸爸,我要抱抱。”钟家遥再次举起双手。

钟儒安蹲下来,抱起钟家遥。许婉风看到钟儒安原本抖动的双手,像是有了力气也稳定了许多。但他一言不发,似乎有眼泪从眼角里流出来。

那一刻许婉风突然又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好像一下子又觉得特别幸福。只要往后钟儒安不再发病,只要他能好好地陪在她身边,其实比什么都好。

看着钟儒安,她居然笑了,然后她就看到钟儒安居然也挂着眼泪对着她笑了一个。那天的风,那天的太阳都特别暖和,许婉风也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一天。

“我们要盖村里最好最高的楼。”

这次是许婉风对钟儒安这样说。和当初钟儒安同她说的时候一模一样,她也看着埋葬她母亲的方向,她的怀里也抱着钟家遥,只是和以前不一样的是,钟儒安再没有和以前一样说太多的话。

这过去的时间里,村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多普通的家庭已经盖了更好的楼。钟儒安回家后只是起早贪黑尽全力做着他能做的一切。特别是许婉风养的那些猪,钟儒安回家后,她基本没有操过太多的心。虽然钟儒安不能到太远的地方去干活,但喂猪这个事,他特别热衷也刚好适合他。

“我说我们要盖最好最高的楼。”看到钟儒安没有答复,许婉风又一次说道。

“可是……”钟儒安这次蠕动嘴唇,说了两个字。

“你不要担心,我们能行的,我相信你。”许婉风把目光看向钟儒安,和之前她站在楼下看钟儒安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你明天就找之前那些人,我们明天就开始动工。”许婉风说得斩钉截铁。

钟儒安这次没有再说什么,他使劲点点头,也把目光看向遥远的地方。他相信许婉风。看到家里在他去医院后的变化,他甚至不敢相信,在他眼中那么娇小不懂事的许婉风居然一个人把这个家打理得那么好。他甚至怀疑如果他没有去医院,这个家会不会有如今那么好。先不说别的,他们的养猪场已经小有规模,他们的地也没有荒废。

钟儒安没有开口问过许婉风,这些时间里她是怎么支撑过来的,因为他能理解,他能想象得到。

所有的一切又重新开始,只不过这次拔草的是三个人,而且是在天亮有太阳升起的时候开始的。

还是有蒲公英,也开着花,钟家遥也会拿着蒲公英的花在风里吹,这次他们没有停下来,一直到太阳升起了许久,他们终于把地基里的杂草处理完。

钟儒安站在他打下的地基里,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话,他似乎相信又难以置信,这一切还可以重新开始。他无数次哽咽着但终归没有哭出来。

等处理完这一切,许婉风请来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选了一个良辰吉日,又在某一个早晨,他们再一次动工了。他们在原来打好的地基上一层层地往上搅拌,增加着砖瓦。

那是他们长久的梦。钟儒安会在每天工人干活的时候尽可能地去帮忙,虽然他的手还是抖动着,但这些都不影响,他甚至尽可能地干着那些超出他能力的事。他总是希望这一砖一瓦里都有他的一分付出。他也会回想起站在阳台上的那晚,记得许婉风那晚看着他的样子。自从回家后他留意过许婉风的手,粗糙得和她的年纪相去甚远。这往后的时光里,钟儒安想尽可能让许婉风舒服些。

而在这漫长的时间里,许婉风也再次怀孕。她生下了第二个孩子,也是她取的名字,钟家望。她知道她没有太多知识,她曾和钟儒安说,她就是单纯地觉得,要让这个家充满希望,让往后的岁月里不会再有那么多的失望。

很多年后的一天,许婉风再次坐到盖好的房子楼上,看着遥远的故乡,在一片夜幕下灯火辉煌。

钟家遥和钟家望已经长大。钟家遥还是一如既往地很听话,快一米八的身高总是在家里进进出出地忙碌着。许多时候许婉风累了坐在阳台上休息的时候,钟家遥就会在厨房里做饭,等饭好的时候,他就会跑出来轻轻喊到“妈,吃饭了。”

而每这个时候,许婉风的记忆总会被拉得很长。这漫长的时间长河里,许婉风也慢慢地老去,但她却一直对每件事都充满希望。她曾无数次想起那些她经过了的岁月。

她有时也会在黑夜里梦到她的母亲,母亲还是在梦里微笑着,许婉风也会回以微笑。很多时候,当她坐在阳台上的时候,钟儒安就会拿着凳子也坐到她身边,陪着她看遥远的地方。

如今他们的房子确实是村里最好,也最高的。有时钟儒安会伸出还微微颤抖的手,指着远处和许婉风说:“那里,就那里,有一棵你种的石榴。”

“怎么是那里呢,旁边才是石榴,那里是李子好不好。”许婉风时常会和钟儒安争论。

但不管如何,他们总算是实现了当初的想法。如今,房子的周围,许婉风从故乡带来的许多果树也已经开花结果,特别是她最喜欢的石榴,结得似乎特别欢,密密麻麻的挂在树上。许多时候,许婉风会在夕阳下去看那些石榴,每当此时她总是会安静下来。

但有时她又会想起,那几次她在累倒下时听到的声音,似乎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听到过。直到有一晚,许婉风再次坐到楼顶上,细雨从遥远的故乡那边飘了过来,风也吹着山上那些树。雨声和风声混合在一起,还有山坳里流淌过河水的声音也从远处传来,她才恍然觉得,那时候她听到的似乎就是这样的声音。

又有时候,钟家遥会在傍晚也坐在她身边,很调皮地问她:“妈妈,妈妈那时候你是怎么熬过来呢?”

然后许婉风就会看着钟家遥的脸,她会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脸,会很温暖地说:“妈妈那时候看着你就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

而这个时候,钟家遥就会微笑。

他也会听到一些声音,虽然他不能表达出来,但他每次看到许婉风的时候,他总是会觉得,母亲实在很伟大,很了不起,像是他脚下的大地,像是他见过的一切。特别是每次他听到母亲喊他时那温柔的声音,他就觉得那温柔的声音似乎是这大地上所有声音的总和,那么温柔却那么有力量,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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