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呼兰县城安静下来,白天娘娘庙会的喧腾被深蓝的夜色安抚。跳大神的在疏落而响亮的鼓声中归山,大神口里唱着悠悠的词调:青龙山,白虎山……夜行三千里,乘着风儿不算难。这歌声和鼓声在清冷的夜色中弥散开来。这时萧红写“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在《呼兰河传》的这同一篇中,漂亮的鼓声又在雨夜响起,仿佛被孤单地悬空搁置,她又写: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看到此处,想到这个女子从东北辗转大半个中国,直至三十一岁病逝于香港的漂泊苦涩的人生,突然觉得这反复诉说的“人生为何如此悲凉”是全篇之警策,是解读萧红一生及其作品的秘钥。
是啊,人生为何如此悲凉。这低声的诉说,沉沉的哀叹当然不仅仅是自己的人生,而是从她出生即看到的乡村苦难和无数人们卑微低矮的人生。电影《黄金时代》里许广平评价萧红作品:她怎么会这样写饥寒和贫穷?饥寒和贫穷谁不晓得呢?可没人像她写得这么触目惊心。
萧红用素净而哀伤的笔描绘了家乡的人情风物,荒寒中赶早做小买卖的,冰天雪地里热气腾腾赶路的人马,十字街的建筑陈设,还有跳大神、放河灯、走亲戚、看大戏等热闹的风俗。清简的文字,如夜色下一株脱落了木叶的树的剪影,不用几多文字就写出了封闭落后守旧的老式中国。门前冷落的牙医,让人惊异的火磨坊,以及人们对学校和知识的态度,无不表明这里是一片智识和文明的荒芜之地。而作者重点写的东二道街上的那个大泥坑则又是另一个文明的洼地,这盛满泥浆的大水坑不知何时何故形成,它逢雨必害人害马,绅士之流袖手参观,瓦匠车夫齐心搭救,它让呼兰河城的人们泥足深陷,它让人们彼此怨怼,也让人们互相安慰。对于让过路人心惊胆战的这个大水泡子,“说拆墙的有,说种树的有,若说用土把泥坑来填平的,一个人也没有。”这个大泥坑真像一个古老又朴素的寓言,老旧中国的沆瀣一气、各自为营、孤贫委屈、裹足不前,恰如满坑粘稠的泥浆让人深陷其中,它尽管黒糊糊油亮亮的,仍一如镜子照出了人们荒诞无助又麻木的生存状态。
在这里,可以读出萧红对底层民众的麻木生活体己式的关怀和悲悯,这种感情虽然同样冷静,但仍不同于鲁迅等男性文化精英的同情批判以及其所表现出的自上而下式的启蒙意识。萧红不单是观察者、记录者,其文字冷静又亲切,使人始终有一种她与故乡共生互长的感觉,家乡的卑琐污淖养育了她,也放飞了她。但亲切绝不意味着滥情和缺乏理性,萧红文字尖刻、聪慧、锐利会时不时冒出来,在某些散落的字句中透出清醒的力量。
由大泥坑而引发的“廉价猪肉”事件和解决方案及精准地号出了故乡民众物质与精神双重贫困之脉搏。萧红笔下,贫困不是概念,不是家庭人均收入的某个数字,这贫困是身体的、是贴着肌肤的,是噬骨挠心的。卖麻花的可以引发一家五个孩子的一场撕咬和争夺。一块豆腐就可以让一天的日子锦上添花:豆腐加点辣椒油,再拌上点大酱,用筷子触一点点,就能够吃下去半碗饭;五岁的孩子的理想是长大了开豆腐坊;一个家长说,不过了,买一块豆腐吃去。关于麻花和豆腐的这段文字,于活泼处显出生活的极端贫困和了无希望。贫穷并不可耻,可贫穷也不见得有多高贵,贫穷是凶狠而可怕的。它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会遗传,会产生并发症,甚至代代累积从而改变人的基因序码。仓廪实而知礼节,由贫穷会生发愚昧、卑劣、麻木,过着穷日子的人们没有了辽远的目光,高贵的头颅,优雅的身姿,只有佝偻的身板,泥里的双手,土里刨食,相互争抢,彼此算计。贫穷造成了人精神上的困顿和苍白。
《呼兰河传》里不光有苦难和悲凉,也有明媚和温暖。从第三章开始,萧红追忆了她童年的生活,带给她欢乐的祖父,还有那个蕴藏着生命起伏的大花园。那里是悲苦世间的一个安全岛,一个温柔而自由的空间。它涵养着小女孩天真憨顽的性情,它庇护了一老一少两个纯真善良的人儿,它也开启了作者的灵性与智慧。“黄瓜愿意开一朵花,就开一朵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愿意结个大的就结个大的,愿意结个小的就结个小的。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一位热爱萧红的写作者说:她早早就从自然那里领悟了活着的道理,她的一生不过是在证个“自由”二字。
大花园与祖父密切相连,祖父有着如自然般淳真的胸怀与笑容,是这个没落而缺乏温情的家庭里唯一的安宁与温暖。可是这温暖如吉光片羽,始终无法与广阔的悲凉抗衡。从第四章开始,每一小节都会重复同样的一句话: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在短暂的明媚与温暖之后,这首故乡的抒情长诗又复转了它苍凉的调子。萧红仍把笔转向那些乡里乡亲的人,在她家的小院子赁屋居住着的养猪的,楼粉条的,再远些,还有卖馒头的、卖凉粉的、赶车的,卖豆芽的,他们无不逆来顺受,过着极其艰辛苦寒的日子。呼兰河人民就这样死皮赖脸地活在每一个光天化日,每一个月黑风高。面对这些不幸的故事,作者当然是哀痛的,可是她偏要写的淡淡的。她曾一度以为这些不幸如四季轮回风霜雪雨,是自古就有,极自然的,可到了小团圆媳妇这儿,我们看到了人世悲凉的根源。十二岁的小姑娘给人家当了童养媳,从一个梳着黑长大辫子的爱笑的人儿到被打骂虐待致死,整个过程没有任何惊心动魄,宛如粉浆从漏斗眼儿滑成细长条一般的自然,似乎一种不明的力量要把人世所有的灾难和恶意施加于她。“太大方了,不像个团圆媳妇”、“见人一点也不知道羞”、“头一天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婆家天天打她,然后人们再议论她的被打,说早就该打的。打的花样自然是丰富的。没多少日子团圆媳妇就被折腾得没了人样,精神恍惚。然后再请神治病,当众洗澡,相邻观瞻,终于“捉弄”死了才作罢。
至此,孩童般的视角,抒情诗般的节奏展现出了深入而成熟思考。三十岁的萧红在香港回望那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似乎找到了悲凉人生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