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海，十里南京路，午夜，仍喧嚣如闹市。阔别两年，如今又踩在这片寸土寸金的土地上，不免生出许多感慨。远处大厦顶的激光灯仍闪耀向天际，带着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答案的原因。橱窗里的模特骄傲地俯视着路过的人群，脸上是那种恒久不变的微笑。

我走在这街上，吹着黄浦江上飘来的带着淡淡腥气的风，望着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竟有些落寞。是啊，独在异乡，置身闹市，身边满是如胶似漆的情侣，让人怎能不孤独。

前方，一个巨大的灯箱广告牌吸引了我——美特斯邦威。仔细想想，两年多了，我竟然没再进过任何一家美邦的连锁店。不知是因为里面衣服的款式不适合我，还是我已经不适合这里的衣服。而在此刻，我却那么渴望走进去，看看里面的货架是否换了方向，楼梯是否依然叮当作响。

一楼的大厅还是那么宽敞，买衣服的人三五成群，女孩居多，看穿着大多是在校的学生。不过也无需奇怪，美邦的风格款式本来就是为学生们量身定做的。在角落里，一个女孩双手撑着一件T恤，正在男友身上比划。没过两秒，就甩在一边，摇摇头，又拿一件。

二

这让我想到了小芸，还有我们共同度过的半年美好时光。那时我还在读大三，每到放假，小芸便拉着我跑到黄浦江边，隔河遥望。无论观景台上有多少人，她总是掏出手机来扔给我，让我给她拍照，或者把我叫到身边，两人合拍。

我说每次背景都一样，有意思吗？
她说有啊，每次拍的感觉都不一样。

逛完外滩，她会拉着我去城隍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间，他就像一只活泼的小兔，钻来钻去。经常，她会消失在我眼前，当我举目四望之时，又会突然跳到我身边，大喊大叫，旁若无人。

“怎么样，吓到了吧。”她常常得意地说。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这时，我会极力配合。让笑容在她脸上荡漾。虽然我知道这种小把戏很傻，完全不匹配我们的年龄。但在那时，这种不起眼的小事却给我们带来难以名状的快乐！

小芸爱笑，爱吃，也爱美。街上的橱窗，车的后视镜，或者电梯的轿厢板，都是她的镜子。她笑起来极好看，甚至一个眼神就会让你六神无主。在陌生人面前，她是淑女。不过要是遇到好吃的，什么美啊，矜持啊，全都抛在一边。

小芸常说去城隍庙不是为了看风景，而是去闻味儿。各种美食的气味交杂在一起，闻一次就能解决一周对美食的思念。在城隍庙小吃街上，她就像猎犬一样左冲右突，东瞅瞅，西看看，寻找自己的猎物。遇到心仪的味道，她就站在摊前挪不动步，一副陶醉的样子，涎水在口腔里打转。

“老板，给我来两个。”每到这时我就会摆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

“不，不要，老板，别听他的。”小芸拉着我的手，逃也似的离开了。

“你傻啊，一个小馅饼五块钱，在咱们老家最多一块。”她会像家长一样数落我。

“可这是城隍庙啊。"

"城隍庙就能多收钱啊？"

小芸说，她最喜欢城隍庙里的生煎包。因为相比于其他，生煎包性价比最高，虽然也贵，但是有面有肉，能吃饱。所以每次到城隍庙，无论怎样，我都会给她买上两个生煎包。她拿着包子，不吃，先闻，闭着眼，一副陶醉相。

我说：“快吃吧，都馊了。”
她说：“我的包子，关你什么事。”

三

小芸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小时候我经常和一些调皮的小伙伴们开她的玩笑，说她长得丑，刁蛮任性，将来找不到好婆家。那时候，对还没上小学的孩子来说，这样的话语已经足够伤人。但我不懂，比任何人说的都凶。小芸常常气得哭鼻子，指着我说，我再也不理你了。

第二天，她果真远远避开我。有一次生气的她独自在角落里拿着一个彩色的小球玩。我好奇心爆棚，忍不住凑上去，厚颜无耻地说：“嗨，小芸，这是什么呀？”我指着那个小球。她不理我。我也不着急，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不一会，她抬起头，说：“这是弹力球，我舅舅给我买的，可好玩了。”我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伸手夺过球，我说：“是吗？不见得多好玩啊，蹦来跳去的。”她瞪大眼睛：“真的很好玩，不信你试试。”“试试就试试。”我拿过球，欢快地摔在地上，它飞起老高。小芸仰着头，忍不住拍手。“真高啊。”她说。就这样，她忘了我们之间的恩怨。

十多年过去了，小芸仍是个如此善良的姑娘。她拿着生煎包闻了又闻，不是不想吃，是舍不得吃。那时我们很穷，穷到花几块钱都会心疼，穷到连吃生煎包都算是种奢侈。她咬下一小口，闭着眼睛，满脸幸福。然后她会把包子递给我说：“来，一人一口。”

我装模作样般咬下一小口，“该你了，”我说。

“什么呀，不算，再来，大点口。”

“嘴就这么大，你来。”

她笑着咬下一小口，又递给我。我们就这样你来我往，两个生煎包能从外滩吃到学校，再吃到宿舍。结果每次回寝室室友们都奇怪地问，你们到底买了多少生煎包。

“很多。”我俩相视一笑，那背后的东西只有我们懂。

四

记得高中时，小芸曾不止一次问我想到哪里读大学。我说上海。她说上海好，又大又繁华，还能逛外滩，看东方明珠。我说你呢，她说当然跟着你啦。结果还没到高三，小芸便辍学了，因为家里穷，因为父母觉得女孩读书没用。

离开那天，小芸哭着对我说：“哥，我先去赚钱，你好好读书，将来我一定去上海找你。”

我说：“小芸，我等你。”

三年以后，当小芸背着包站在我面前，倔强地说：“哥，我说过要来找你”时，我整个人是懵的，像在做梦。我抱起小芸，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说：“哥，我要吐了。”我才发现小芸真的就在我面前。

我拉着小芸，跑到食堂，要了香菇鸡、大排、梅菜扣肉、黑椒牛柳……整整两大盘。看到饭，她的眼睛立刻闪耀出了光芒。她抄起筷子，也不客气，埋头吃起来。不到十分钟，便解决了战斗。她擦着嘴，笑着说：“真好吃啊，哥，你们可真幸福。”

我虽然惊讶于瘦弱的她为何会有如此大的饭量，但还是决定再去要点什么。她制止了我，盯着我的脸，直直地看。我也盯着她。那个下午，我们在静谧的食堂里，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爱和依赖。

我问小芸为什么突然来找我。她笑着说，为了一个诺言，为了你。你可知道，没有你在身边日子有多难熬。

我说我懂，便没再多问。后来我才知道，小芸是背着父母偷偷跑出来的，没带行李，唯一的一点可怜的私房钱都买了车票。从东北到上海三十多个小时，她坐着硬座，饿了就喝几口水，硬是撑到上海，找到了我。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些，如果知道，我便不会惊讶于她的饭量，不会惊讶于她浮肿的小腿。那天晚上，我把小芸安排到了学校的招待所，很便宜的那种。这之后的半年，小芸一直住在那里，像宿舍一样，八个人，每天15元。

小芸是个独立坚强的女孩，遇到麻烦总是一声不吭，自己想办法解决。到上海的第二天，小芸便嚷嚷着要去找工作。我说急什么？她说我不能连累你。我拗不过她，只能从了。我骑上自行车，她坐在后面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就像曾经我们一直做的那样。

五

小学时，学校离我们的家大概有七八里路。那时候，农村条件差，没公共汽车，没校车。生活水平低的家庭，连自行车都没有。我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所以，为了上学，我只有一个选择，走路去。每天清晨，我背着书包，一边走路一边咒骂那凹凸不平的路。遇到下雨，就更是要命，路边的旁逸斜出的树枝和草叶会很快把我的衣裤弄湿。还没到学校，衣服就透了。

那是一段孤独的旅程，对尚不满十岁的我来说，充满煎熬与痛苦。就在我最绝望之时，小芸出现了。她骑着自行车，像个救苦救难的菩萨，说要带着我。我实在太孤单了，也没多想，就上了车。第一次，小芸骑得不好，歪歪扭扭，惊险异常。不过几次以后，小芸的技术便突飞猛进了。但她毕竟是女孩，力气小。于是我提议，以后由我带着她。经过小芸的悉心指导和帮助，我很快学会了自行车。她也乖乖坐到自行车的后座，用那双小手抓着我的衣服，让我感觉到全身充满力量。直到小学毕业，我才有了第一辆自行车，从而恋恋不舍地告别了那段互相扶持的日子。

许多年后，当小芸再次抓着我的衣裳，那种充满力量的感觉又回来了。我蹬着车，哼着小曲，完全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小芸的工作找的很顺利，在学校附近的一家超市做收银员，每月3000块，不包吃住。

回来的路上，小芸特别开心。她说终于能自己赚钱，支配生活了。我也高兴地唱起了歌。

六

第一次拿到工资那天，小芸抱着我愉快地笑了好久。她说要请我吃大餐，我说好，我们出了校门，直奔一家东北菜馆，要了凉菜，酸辣土豆丝，排骨炖豆角外加两瓶饮料。花了大概七八十。出了饭店的门，小芸擦着嘴，脸上溢满幸福。她说以后每次发工资我们都出来吃一顿吧。我点头，却又忍不住心里酸酸的。我说等我工作了，每个月就能吃两次了。小芸笑而不语，拉着我的手说:“哥，我们去外滩吧，都说那里夜景很美。”

半个多小时后，我和小芸已在黄浦江畔。我们倚靠在栏杆上，看着对面的高楼大厦和那奔流不息的江水，沉默良久。我紧紧握着小芸的手，一刻也舍不得放开。小芸看着我说：“哥，以后要是每年我们都能来一次外滩还有多好。”我心里一酸，差点没哭出来。我说:“怎么不能，我每个月都要带你来一次。”

下了观景台，随着人群，我们走上了南京路步行街。也是在那，小芸发现了美特斯邦威。她说，哇，这家美邦店比我们县城的大了十倍都不止。我说当然了，这可是南京路旗舰店，全国独一份。小芸拉着我走了进去，“哇，真气派。”小芸拿起来一件衣服在我身上比了比，摇摇头，放下。然后又拿起一件，那天我们在美邦店里徘徊了很久，从一楼到五楼，又从五楼到一楼。小芸给我挑了两件衣服，自己却没选。

我说：“小芸，你现在是职场人士，要穿的体面一点。我是穷学生，穿什么都一样。你还是给自己买吧。”

小芸笑了笑说：“我赚的钱，怎么花是我的事，你不用管。再说，我喜欢看你帅帅的样子。”

七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我和小芸生活得很快乐。直到有一天，小芸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家里打来的。放下电话，小芸的脸色很苍白。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家里出了点状况。

接下来几天，小芸都心事重重，冥冥中我感觉一些事将会发生。终于，一个月华满天下的夜晚，小芸说：“哥，明天我要回家了，何时能再来我也说不好。”

我拉着她的手，感受她的体温，内心的感情之海也开始沸腾澎湃。我紧紧地搂着她，用从未用过的力气。这二十多年，我从未感觉到小芸竟然离我如此之近。我轻轻地吻着她的额头，告诉她，我会在上海等你，我要每月带你去一次外滩，吃一次生煎包。

第二天，我独自跑到城隍庙，买了小芸最爱的生煎包，又在老凤祥买了一个镶钻的银戒指。

我说：“小芸，这些生煎包给你路上吃。”

小芸没接，她说：“哥，我自己吃不下，我想和你一起吃。”于是我们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一路。

在车站，我把小芸送到站台，她东西不多，来时一个包，走时一个包。我从怀里掏出戒指盒，放到她手上。

我说：“小芸，从小到大，没送过你什么。这可能是我第一次正式送你礼物，希望你能喜欢。也希望将来能送一枚真正的钻戒给你。”

小芸摩挲着那大红的盒子，打开盒盖，毫不迟疑地将戒指套在无名指上。

她说：“哥，真漂亮。有机会你可要亲自给我戴上。”

我再一次搂住小芸，哽咽着说不出话。小芸抬起头，轻轻吻着我的嘴唇。然后转身，消失在人海中。

八

我落寞的回到学校，躺在床上呆望着天花板，小芸发来短信。她说：“哥，我有东西给你，放在宿管阿姨那里了。”

我跑下楼，找到阿姨，问是否有我的东西。阿姨说：“有啊，你妹妹给你留下的，我让她自己给，她说没时间。”

我拿着一个鼓鼓的大包回到宿舍，打开来看。是五件美邦的衣服，每一件都那么新，那么别致。在底部还有一个沉甸甸的信封，里面是五十张暂新的百元钞票和小芸的亲笔信。

哥，虽然不舍，但我必须离开一段时间。前些天，爸爸病了，诊断结果是肺癌，对我家来说，这就是晴天霹雳。作为女儿，我必须担起应尽的责任。这段日子，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有多快乐。希望能早日与你重逢。
给你留的东西要收好，照顾好自己。
想你的，小芸。

恍恍惚惚中，我看完了信，小芸的形象又在我脑海中浮现。我知道她这一去，日后想要再见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果不其然，两个月后，小芸打来电话，情绪很低落。她说：“哥，我不能去上海了，爸爸病的严重。”

我说：“在家好好照顾爸爸吧，放假了我会回去看你。”

九

上大四前的暑假，我回到了村里。听到一个我永远也不愿听到的消息，小芸要出嫁了，新郎不是我，而是我曾经的同学，大力。

我飞奔到小芸家，冲进屋里，望见她正在床边照顾生病的叔叔。见了我，小芸有些慌乱，急忙给我让座。叔叔费力地抬起头，看着我，手指微抬，示意小芸出去。我知道他有话对我说。小芸走后，屋里只剩我们两人，叔叔说：“水生啊，我知道小芸这孩子心里有你，但我不能让她嫁给你。你们家穷，不能给我闺女好的生活条件。况且你又跑了那么远，我也不想让她远走。我就这一个女儿，你要理解我。”

“叔，我理解，但你要相信，我和小芸是真心相爱的。我承认我家条件差，但我会努力赚钱，将来一定给小芸一个幸福美满富裕的家庭。如果你嫌我远，毕业后我可以到家乡来工作，就在您的身边。您看行吗？”

叔叔摇了摇头：“水生啊，未来太远，我是看不到了，我只想在死前给小芸找一个好归宿。况且叔叔家我世代都是农民，实在不懂读书的事，也看不到希望，更不会去幻想。我只知道房子、金子、车子比虚无缥缈的未来要真实的多。”

那天，在叔叔床边，我苦苦哀求，但终究无济于事。走出门，小芸已经在一棵高大的杨树下等我。我看着她，忍不住摇头叹息。

小芸拉着我的手说：“哥，对不起，你知道我实在不能拒绝爸爸，医生说他快不行了。”

我点头，“小芸，别说了，我懂，有些事不能强求，我只希望你能得到真正的幸福。”说完，我便走了。

小芸看着我，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我没回头，义无反顾的走下去。我知道，这时候拖泥带水，是对彼此的伤害。

后来，从断断续续的流言中我听说，小芸不是没反抗过这门亲事。但在她爸爸以死要挟下，才不得不答应。其实我也知道，以小芸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勉强自己。我也听说，大力家给小芸家下了十万聘礼，外加金戒指、耳环和项链，还有一辆崭新的大众宝来轿车。这些，我望尘莫及。甚至我都不知道，十年后的我是否依然望尘莫及。

那个暑假，我过的浑浑噩噩。好不容易挨到了上学，坐上火车便走了。到了学校没多久，听到小芸的婚讯。两个月后，她和大力将走入婚姻的殿堂，成就一段并不那么美好的姻缘。那天，我第一次喝的不省人事。我在网上找出《倚天屠龙记》赵敏抢婚那段，心想我连个女人都不如。我为什么不勇敢一点，把小芸抢过来。酒醒之后，我立刻放弃了这个念头，我不能用一己私欲毁了小芸的善和孝。

十

小芸婚礼的前一天，我买了两个她最爱吃的生煎包，装在盒里，打上包装纸。深夜，我第一次登上飞机，去参加我爱人的婚礼。

一路颠簸一路伤，总算在早晨赶到了村里，好多曾经的同窗看到我来了，都惊讶不已。我说我当然会来，我和小芸可是青梅竹马的铁哥们。他们点头，不置可否。

我夹杂在人群中，头晕目眩，心里似乎在滴血。车队终于来了，开头的是一辆黑色的奔驰，我心爱的女人就坐在里面，和一个她不爱的男人。他们走下了车，他抱着她，他们牵着手。他们走上了舞台，开始了典礼。自始至终，我都看见小芸的脸上挂满泪水；自始至终，我都藏在人群后面，努力做一个老实本分的人。

都说新娘是最美的，小芸也不例外。白色的婚纱配上高高挽起的发髻，加上银光闪闪的珠宝，小芸就是我心中的女神。我拿出手机，不断按下快门。我想多留些纪念，因为从此以后，我和小芸，便永远是我和小芸。

我把包好的红包和那个礼盒交给了记账先生，红包里是小芸给我那5000块。

我走了，没留下一句话。

今天，当我再次穿梭在美邦那似曾相识的衣服中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小芸和她那迷人的微笑。她说：“哥，试试这件，嗯，真帅。”

我轻轻摩挲着每一层的货架，回忆着当初的温度。在五楼，我看到一个发髻高高挽起的女人，像极了婚礼上的小芸。我走过去，对她说：“嘿，亲爱的，我来了。我本想与你天长地久，却没想到我们今生无缘。盼来世，来世让我娶你可好。”

她没说话，只是保持那恒久不变的笑容，怜悯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