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小说作者:粥意

01

我十七岁以前常常梦到苏戏迎娶我的场景。

他身着新郎的大红喜服,身上戴着彩头,骑着红缨马,用八抬大轿娶我回家。

我凤冠霞帔,头盖喜帕,由喜娘扶着上轿,在锣鼓喧天鞭炮阵阵中进了苏府的门。

可是这样的场景却只能在梦中出现了。

苏戏死了。

他死在我成亲的前一天,地点是他家那个种满荷花的池塘。

苏府和齐府只有一墙之隔,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却是两个时辰之后。

丫鬟来给我送午膳时,我才从她们的谈话中得知这一消息。

明明是几句不重的惋惜声,却震得我有些眩晕,仿佛有赤红的铁链禁锢着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喘息,无法思考。

雨下得很大,青石地面有些湿滑。

我走向和苏府隔着的那面围墙。

兴许是年久失修,围墙上有一块砖头塌掉,我一脚踩空差点摔落在地,衣裙也沾上了泥浆。我顾不得狼狈,穿过那片池塘,就去往了苏家的大厅。

大厅里已经有好些人了。

苏家的青姨娘穿了高领的袍子,挺着个大肚子用手帕抹脸,宋萤哭得泪眼滂沱,苏老爷坐在椅子上,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苏戏就在厅中,全身都用一块白布蒙着,连脸都不露出来。

我在众目睽睽下揭开白布,就看见苏戏那精致的眉眼。

“齐卿,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可是明天就要大婚的人。”宋萤的嗓子哑得像被烙铁烧过一样,她冷冷地看着我,语气里满是嘲讽。

我没有理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苏戏苍白的遗容。

苏戏死了,宋萤成了寡妇,我明天将要大婚。

儿时无忧无虑,言笑晏晏的三个人,终究成了不可回头的陌路殊途。

02

第二天阴雨绵绵。

锣鼓敲得震天响,唢呐吹得喜喜庆庆,鞭炮噼里啪啦声响了一路。

头顶上的凤冠不轻不重,刚好压得人昏昏欲睡,半路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头顶上的凤冠掉下来,摔掉了一颗珍珠。

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这才发现额头蹭破了皮。

大婚当日见血是个不好的兆头,我瞒着喜娘用手绢擦掉额头上的血,整理头发后戴上凤冠,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喜轿绕着杏城转了一圈,最后居然又回到了齐家。

我揭开喜帕,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像是在看一场闹剧。

母亲站在门口等着,目光悲戚哀恸。母亲告诉我,我的未婚夫谢少爷在昨天夜里发急病死了。

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话,无非是什么让我不要害怕,会重新给我找一门好的亲事,让我千万不能寻死。

大哥打断母亲的话,目光沉静,道:“卿卿,你放心,大哥不会让你吃亏的。”

我讷讷地应了。

不过短短几日,一切都和原本的轨迹脱离,我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明明该是苏戏新娘的我却要嫁给城北的谢家大少爷,明明与我有婚约的苏戏却要娶儿时的玩伴宋萤。

再后来,会游水的苏戏溺死在一个小池塘里,谢家少爷死于一场急病。

一连串的打击让我喘不过气来,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在搅乱这一局原本平平稳稳的棋。

透过纵横交错的棋盘,我窥见那个叫做命运的东西,如同黑漆漆的洞口要将人的灵魂吸走。

此时宋萤走出苏家大门,朝我轻飘飘地看过来,眼神里聚起幸灾乐祸的浅笑。

她披麻戴孝,衣襟上竟别着一支开得娇艳的杏花,分外惹眼。

这个季节,哪里来的杏花?

03

我和苏戏第一次见面是在五岁。

那时我顺着围墙边的大树攀上我家的墙头,然后看见苏戏在池塘边上跟着先生念书。

粉雕玉琢的小小少年,拿着一本《三字经》装模做样地念,却又偷偷地喂着池塘中的鲤鱼。

他见了我也一点都不惊讶,还朝我眨了眨眼。

那夫子读一句,他跟着念一句,夫子读得摇头晃脑,他趁机就往池塘里扔几粒鱼食。

我就这样看着他,看着池塘里的鲤鱼聚了又散,天空中洁白的云变成黄昏时的漫天云霞。

等到先生授完了课,有一个瘦弱的女童在丫鬟婆子的搀扶下来到池塘边,她刚看到苏戏就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大声而惊喜地叫着阿戏,眉目中全然没有了刚才的郁郁之色。

她便是宋萤。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对那时的我们来说,这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是三个人的无暇回忆。

宋莹是苏家的远房亲戚,因为家道中落被送到苏家。

她自娘胎里就带着病,一出生便十分孱弱,几乎所有的大夫都断言她活不过十六岁。

真真是应了那句话,红颜薄命。

宋萤到了十五岁,病得越发严重,整日缠绵病榻。

我和苏戏去看她,宋萤望着窗外的春光和我说话,说着说着忍不住疲惫就靠在我身上睡着了。

第二天,苏戏给她带了一支杏花。

室内的光线不甚明亮,但我却看见她望着手中杏花的一双眸子熠熠生辉。

说来也怪,自从有了那支杏花,宋萤的身体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她变了。

她憔悴的面色开始变得明媚动人,一头青丝也从枯黄变得乌黑,她变得容光焕发,宛若新生。

她变了。

她开始毫不掩饰对苏戏的喜欢,甚至当着我的面,直白地告诉苏戏,她一定会嫁给他。

在宋萤的“死缠烂打”之下,宋萤和苏戏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我开始患得患失,整日惶惶不安,有一日竟从马上摔下,足足养了两个月。

宋萤果然如愿以偿。

痊愈之后,母亲告诉我苏戏要娶宋萤,我将要嫁给城北的谢家大少爷。

04

头上的凤冠不轻不重,耳边传来珠玉的碰撞之声。

我第二次坐上了喜轿。

在我那素未谋面的夫婿的头七那天。

和谢家二少爷拜堂成亲。

简直是荒唐。

兄媳弟娶,齐家和谢家定然已成为了整个杏城的笑话。

等到花轿到城门的时候,我告诉喜娘我想要拜一拜那城隍庙里的神仙来祛除身上的晦气。

喜娘面有难色,但见我一脸悲痛欲绝,还是同意了我不合礼法的行为。

等下了轿走到城隍庙门口,我一把甩开搀扶着我的喜娘,扔掉喜帕,朝城门不要命地奔了过去!

许是被我穿着一身嫁衣飞奔的模样吓呆了,城门的守卫居然没有拦我。

城门的那头,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雾。

白雾中,静静地伫立着一颗开得正好的杏花树。

05

“阿卿,你醒了!”

还未睁开眼,便听见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妩媚中带了些微沙哑,仿佛一根细细的线,不易察觉之时,便悄然地牵进人心中。

我骤然惊醒。

宋萤。

她来干什么?我心中警铃大作,却发现她穿的并非是未亡人的衣饰。

珠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

那只手干净白皙,那般的熟悉。

我心中疑惑,见了来人更是瞳孔紧缩。

那人着一身月牙色的袍子,缎面细致光华,光线照在上面的时候光影浮动,像极了旧时七月的白月光。

他是已死的苏戏。

宋萤知趣地掀帘出去,苏戏在床边坐下,目光担忧,伸出手来摸我的额头,“阿卿……怎么了?”

我心中大骇,尖叫一声躲开他伸过来的手,抱着膝盖缩到了床角。

他先是疑惑地看着我,突然像是想明白什么似的,轻轻地笑了,“不过从马上摔下来而已,怎么,不认得我了?”他挑眉笑话我。

宋萤也笑,却不是对着我笑,她的目光黏在苏戏脸上,目光里是毫无遮掩的情愫。

从马上摔了下来?

我有些发怔。

那是我十六岁时的事情,我与苏戏、宋莹去马场骑马,跑到中途时,我和宋莹的马儿同时受惊发疯,苏戏救了宋莹,我却从马上摔了下来。

所幸我身手灵活,没有大碍。

母亲疼我,硬是让我在床上养了两个月,连一点风都舍不得让我吹。

那时,离我和苏戏的婚期只有半年。

“苏戏……我头疼,头好疼啊!”

我看着他的脸,慢慢地挪到他身边,眼眶里已经涌出了泪水。

苏戏将我搂到怀里,轻言细语地安慰我。

我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温柔的话语,泪眼迷蒙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宋萤站在檐下,望着屋内相拥的我们,被凤仙花染得艳红的指甲已经狠狠地嵌进了手掌。

苏戏,我的苏戏。

我又重新见到你了。

06

杏城的城北,有一座城隍庙,庙里有一颗生长了上千年的杏花树。每到春季杏花都开得繁盛,花期足有三个月。而普通杏花只开一个月,人们都说这棵树里住着杏花仙人。

我看到苏戏和宋萤在那颗住着仙人的树下相拥。

彼时宋萤身体孱弱,皮肤是久病憔悴的暗黄,发色干枯,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璀璨的九天星河落入眼底。

苏戏将宋莹揽入怀中:“阿萤,我心里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至于齐卿……我不娶她,苏家怕是真的就要垮了……”

我站在离他们不远处,抿着嘴唇看这一副郎情妾意的画面,几欲要绞碎手中的绣帕。

我已经不记得那日我是怎么一个人跌跌撞撞回到家的。

我开始频繁地梦见苏戏。

梦里他喜服如血般灼眼,红缨白马笑春风。

梦里我嫁衣烈烈迎风展,眉梢眼角逐颜开。

即使他心里另有他人,那时的我,竟仍旧无法松开这自娘胎里便被月老牵来的姻缘线。

07

苏戏还是那个苏戏,齐卿却已不是那个齐卿了。

我患了一种见人就头疼的毛病。除了母亲和贴身丫鬟,就连见苏戏都会让我头疼不已。

母亲寻了许多大夫也治不好这怪疾,只好让我待在房里不见其他人。

大哥游历归来,不顾母亲阻拦,执意进屋探望我。

不愧是游历过四方的人,只一眼便看出了端倪,“阿卿可是和苏戏闹别扭了?”

我停止了叫嚷头疼的把戏,愣了好一会儿,终于缓缓点头。

“你在屋子里呆了这么久,想必也是闷得慌,明日大哥带你出去透透气吧。”大哥拿出一封请柬,请柬上的内容是邀大哥去谢府品茶,落款是谢温澜。

“去年我在京城与谢大少爷有过同舟之缘,品茶叙旧也并无不妥。”大哥解释道。

我恍然。

齐谢两家平日并无往来,我与谢家大少爷的交集线,原来是牵在大哥手里的。

08

谢大少爷是个温润如玉的人,长得也是极好看的。他是不同于苏戏的好看,苏戏是精致得带了几分女气,而谢温澜是俊秀文雅,举手投足清贵无双,一双眼睛更是厉害得很。

大哥说,谢大少爷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不良于行。

我扮作大哥的小厮。

谢温澜身穿白袍坐在软椅上,只朝我扫了一眼,便认出我是乔装打扮的齐家小姐。

他叫来下人添了桌椅和茶具,亲手为我们泡茶。

“走了许久想必是乏了,这是上个月新送来的夜铸雪芽,此等好茶自然要与友人一同品鉴,在下听闻齐兄回了杏城,就迫不及待地送去请柬,还望齐兄不要觉得唐突。”

“一年不见,谢兄的气色好了不少。”

大哥与谢大少爷寒暄一番,又开始聊到在京城的相逢。

一年前,谢温澜去京城寻医,那个时候谢温澜身子虚弱日日咳血,寻遍江南也找不到可以治他病的大夫,后来听闻京城的千野大夫是华佗转世,便北上去了京城。

在船上他与大哥相遇,同是杏城口音,两人相谈甚欢,又恰逢大哥与千野大夫有交情,便帮了他一把。

谢家是杏城大户,有好几座矿山,周边的上千亩良田,有半数都归了谢家。

可惜谢家人丁单薄,大少爷不良于行,顽疾加身;二少爷心智未开,宛若孩童。

大哥是极擅经商的,在他手上,齐家家产已经增了半数,却还远远及不上谢家。

除了聊相遇,他们还谈论这些年游历遇见的趣事,这让熟读各地民俗风气的我也能插上几句嘴。

谈话间,谢温澜常常看向我这边,在得知我有婚约在身后,谢温澜看向我的目光变得有些玩味。

此时门外来了另一个人。此人长得和谢温澜很像,穿着打扮却和他的儒雅相反,一身正红色,颇有些飞扬跳脱的味道。                                                                                                     

“哥,原来你在和客人品茶,我也要喝。”少年说。

谢温澜面色变了变,连忙叫来陈总管:“快带二少爷下去。”

没想到怎么也劝不走谢家二少爷,只好让他在一边听着,他一边听,一边问一些奇怪的问题,弄得谢温澜很是难堪,我自告奋勇地带着他去一边聊天。

“我叫谢峥音,今年十八岁,姐姐你叫什么?”

“我姓齐,单名一个卿字,我比你小一岁,所以你不能叫我姐姐。”

“我叫你卿姐姐可以吗?”

“叫我阿卿就可以了。”看着那双像孩童一样澄澈的眼睛,我有些无奈。

“那我就叫你阿卿姐姐!”他笑容纯粹干净,眼神像是昨夜草原上的星辰。有一瞬间我被迷了眼睛,觉得自己面前的是不食人间烟火气息的天人。

09

那次品茶之后,大哥常到谢家谈生意,而我也常与谢峥音作伴。

谢峥音并不像那些流着口水只会哈哈笑的痴人傻子,他只是遇上事情的反映比平常人慢上半拍,总是要想那么一会儿。

听陈总管说,他在十岁以前还是好好的,可惜遇上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从此以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些年来,谢温澜遍寻名医,不仅是为了治自己的身体,更是想治好二少爷的病。

他总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或者说,是一个十八岁的身体里装着一个十岁的灵魂。

自从不见苏戏和宋萤后,和一个心智十岁的孩子相处起来,竟是无比地轻松。

    “平常二少爷都是自己玩自己的,这么多年来,我还从来没见过他与别人聊得这么好。”陈总管感慨。

“峥音他只是一个孩子,懂得东西比我们少而已。慢慢教,他虽然学得慢,但总是会学会的。”我告诉陈总管。

谢温澜偶尔也过来看一下我和峥音,恰好听到了这话,望向我的目光愈加复杂。 

婚期将近。

喝了两个月的药,我这见人就头疼毛病却始终不见好。

苏戏不顾阻拦闯进门时,我正将母亲端来的药倒进花盆里。

自我闭门不见人起,苏戏一开始还隔着门陪我说话,到了后来,竟是来也不来了,也不知道今日是撞的什么邪。

 “阿卿,你这次一定要帮我。”他来得匆忙,此刻还有些喘气,看见我这倒药的行径也不多问,急急地将一个小瓷瓶交到我手里。

我的头却是真的有点疼了。

他扶住我的身子,定定地望进我的眼里:“阿卿,坠马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可是阿卿,你我很快就要结为夫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一定得帮我。”

我呆呆地看着他,连头疼都忘了。

当初我们三人去马场骑马,我和宋莹的马同时发了疯,明明我离他更近一些,他却跑去救了宋莹。

“怎么帮?”

“七日后青姨娘会亲自来齐家送聘礼,到时候你将这药下到青姨娘的茶水里。”他咬着牙将话说完。

我瞪大了眼睛,问:“这里面……是什么药?”

“能让人小产的药。”他叹了口气故意不看我,眼睛却不忘瞄到倒药的花盆。

“啪”的一声,瓷瓶从我手里摔到地上碎成几片,两粒深褐色的药丸摔了出来,滚到桌子底下,不动了。

苏戏连忙蹲下身子捡起药丸,见我不接,他硬塞到我手中,道:“阿莹是第一次骑马,若是摔下来,怕是会摔断腿的;而你骑术比我还好上几分,这疯马定是奈何不了你,你看,现在你不是好好站在我身边了吗?”

“可是我头疼呀。”我皱眉。

他突然抓住我的双肩,将我逼至墙边,目光恳求:“阿卿,你相信我,我不会辜负你的,你就帮我这一次,就一次,好吗?”

“好。”

听到我的回答,苏戏终于放开我的肩膀,我低着头,慢慢地蹲了下去。

苏老爷的原配夫人死得早,未曾给苏老爷留下一子半女,苏戏的母亲是戏班子里唱戏的花旦,被苏老爷看上带回苏家当姨娘,诞下苏戏后不久也去世了。苏老爷念她为苏家延续香火这份功劳,破例允许她的灵位进入祠堂。

这些年来,苏老爷也纳了好几个姨娘,但没有一个诞下子嗣的。人年纪越大,就越怕孤单,年老时儿孙绕膝的渴望,使他许下了个生儿子就扶正的诺言。

青姨娘本是大户人家的嫡小姐,家道中落才来苏家当姨娘,又精通人情,来苏家后短短四年就当上了实际的管事。若她当上了苏家主母,子承母贵,又凭着她的手段,怎么可能让苏戏继承苏家。

苏戏为了不让她得偿所愿,只能出此下策。

杀死一个未出世的婴儿,本就是折寿的血罪。

我心底遍生寒气。

我扶着墙壁缓缓站起来,抬头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苏戏。

我的,苏戏啊。

10

既是要成亲了,谢府自然是不能再去。我翌日便去谢府作别谢峥音,谢峥音递给我一个花瓶作为离别赠礼。

花瓶是寻常的白瓷瓶,瓶中有两支杏花开得娇艳。

我接到花瓶时还道他终于懂事了,没有耍赖发脾气堵我路不许我走,刚跨出谢府半步,看到手里的杏花,却又一个激灵袭上心头。

这个季节,哪里来的杏花?

我回去找谢峥音,却怎么也找不着他,反倒碰见了谢温澜。

他坐在凉亭内的软椅上,衣袍白得像旧时七月的明月光,容颜淸贵。

我走近时才看到他面前摆了一局棋,他朝我微笑:“正想找人下棋,齐小姐竟然来了,不如下一局再走?”

我在他对面坐下,却不看棋盘,指着瓷瓶中的杏花,问他:“谢大少爷,你知不知道峥音送我的杏花,是从哪里摘的?这个季节,为什么会有杏花?”

“齐小姐既然无心棋局,便请回吧。”谢温澜没有回答我,伸手将我面前的棋盒拿走,竟是左手右手对弈起来。

棋盘上黑白大龙盘旋厮杀,眼见白龙就要胜了。

“这里。”我指着棋盘某处道。

右手黑子“啪”地落下,转眼间黑龙便扭转乾坤,反败为胜。

“没想到齐小姐也精通棋艺。这杏花自然是开在谢府的,齐小姐想见,温澜带你去见便是,”他叹了一口气,“齐卿,把轮椅推到我旁边。”

我照例做了,他左手抓着扶手,想要从软椅移过去,我看他行动艰难,便伸手去扶他,陌生的气息喷在我脖颈边,我耳根子一下就烧得通红。

“齐小姐红彤彤的耳朵,倒是小巧可爱。”他取笑一番,给我指了路,一路推着他去那杏花开着的地方。

杏花被风吹落,纷纷扬扬落在肩头与发梢,疏疏落落飘零成一场杏花春雨的模样。

“真漂亮,比城隍庙里的杏花还好看。”我感慨道。

谢温澜微笑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问:“要是能用这些杏花酿酒就好了。”

他挑眉,“真是被你说中了,前年杏花开时陈总管酿了两罐,就埋在树的东边。这酒度数很低,不易喝醉,齐小姐大可放心。”

我寻了个锄头挖土,果然找到了两罐酒,杏花味混在酒香里,有种奇异的令人馥郁的香气。

谢温澜叫下人送来酒杯和矮凳,我坐在他旁边,一人一杯,居然对饮起来。

酒至中旬,谢温澜说,“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这颗杏花树会开在秋天?这可是谢府的秘密,你凑近些,我说给你听。”

我凑近,他却一把捧住我的头,将他口里的酒渡给了我。

我大惊失色,跳得老远,“你个恶贼,你竟敢非礼我!”

谢温澜哈哈笑起来,看着头顶开得繁盛的杏花,突然说:“齐卿,不然你嫁给峥音吧。”

这一惊之下,剩下的醉意也醒得差不多了。

他望着我,眼神认真:“苏戏从来都不是你的良人。苏家经营不善,如今大半良田都被你大哥收购,可若是娶了你,那些被卖掉的田地就能作为你的嫁妆再回到苏家,他并不是真正爱你。”

这道理我何尝不知。

我对苏戏一见钟情,到如今,已有十二个年头。

喜欢了十二年的人,哪里能说放下就放下?

我问:“怎样能够轻易地放下一个人?”

他笑着反问:“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准备放手了,不是吗?”

我无言以对。

“可是谢大少爷,为什么你要我嫁给峥音,而不是你?”

“因为我快要死了。”

他说着,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一样,突然间就咳得喘不过气来,我急忙为他拍背顺气,半晌他才慢慢地停止咳嗽,整个人都虚弱得说不出话。

血顺着他的鼻腔流了下来,我拿出手帕替他擦掉,血液的颜色深得可怕。

不知为何,我的心骤然发紧,仿佛有双看不见的大手攥紧它,拧得它滴出血来。

“我的命是靠名贵药材续着的,如今的我已药石无灵。你大哥是我遇见善于经商又信得过的人。如果有他帮忙经营谢家,我死后,峥音才不会流落街头。”他解释一番,又喘气良久。

“如果只是为了让我嫁到谢家,那我嫁给你便是。”我脑子一热,道。

这话一出口,谢温澜霍然抬头,“若是我死了呢?”

“要是你死了,我就当一个年轻的寡妇。”

“我是说,要是我死在成亲之前呢?”

我咬牙:“那我就嫁给峥音。”

谢温澜沉沉笑了起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在你过门之前死掉的。若是死了,那你就嫁给峥音吧。反正他也很喜欢你,大概比我更喜欢你一些。”

杏花雨下的谢温澜,锦衣玉带,容颜如玉,隔着窸窣落下的花瓣,我看不清他浓密睫毛下微微遮掩的神情。

11

宋莹的父亲本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不知道是撞了什么大运得了贵人提携,官路越走越顺,此时宋莹的哥哥又发了笔横财,从大哥手里买走了苏家本来的田地。

宋莹被接回去当官家小姐,身份一日比一日尊贵。

苏戏与她也不再隐瞒,退了与我的亲事,转而给宋家送去了聘礼。

一切都朝着既定的方向发展。

除了原本要下给青姨娘的药。

我差人给苏戏送了封信,约在苏家后院的池塘边,我要还给他小产的药。

这夜下了很大的雨。

大抵是年久失修,我踩塌了一块砖头。

我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正当我要翻回齐家时,却看见苏戏与另一个人一齐走来了。

我以为那是宋莹,走近了,才发现那人竟是青姨娘。

我连忙躲到屋角。

雨下得极大。

不知何时这两人竟开始争执起来,隔着雨声,我也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见青姨娘尖声叫道:“苏戏你好狠的心,我肚里的孩儿分明是你的,你竟想害他!”

苏戏一把捂住她的嘴,青姨娘的伞掉到地上,两个人淋得透湿。

青姨娘挣开他的手,骂道:“等我孩儿继承了苏家,他的东西还不都是你的!若非我看到齐卿的信,还不知道你竟然想杀死你的亲子!”

苏戏压低声音:“谁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

青姨娘冷笑:“我不但知道苏老爷不能生育,还知道你那个戏子娘亲在嫁进苏家之前就勾三搭四,八个月就出生的你,根本就不是老爷的种!”

苏戏气急败坏地将青姨娘推倒在地,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

我尖叫声都出了嗓子眼,却被一双手捂住嘴巴,生生把尖叫声咽了回去。

一回头,那人居然是宋莹。

她朝我诡秘地笑了,对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冲了过去。

大雨滂沱。

宋莹凭着这股冲劲,硬生生地把苏戏从青姨娘身上撞开,他直直地跌进池塘里。

电闪雷鸣,霎时间,苏家后院被照得亮如白昼。

正好照到苏戏从池塘里爬出来的脸,简直比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还扭曲可怖。

我打了个寒颤,想跑回齐家,双腿却如同灌了铅,移动不了半分。

青姨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苏戏与宋莹扭打在一起,不过两三下,宋莹就被苏戏制服了。

苏戏把宋莹的头摁进池塘里。

一下、两下、三下……

对着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他竟下得去手。

我提着木棒悄悄地绕到他的身后,对准了苏戏的后脑勺一敲。

宋莹翻过身,仰面躺在地上。我扶她坐起,她却趁我不注意,将我推倒在地。

宋莹将昏迷中的苏戏,一点一点地拖进了池塘里。

“为什么?”我问。

“他不爱任何人。他不爱你,也不爱我,更不爱青姨娘,他爱的只有他自己。”宋莹跪在我面前,“他知道你绝对不会离开他,也知道我爹迟早有一天会升官。”

“昔日他在杏花树下对我发誓,愿意用最珍贵的东西换回我的健康,如今杏花仙人告诉我,到了誓言兑现的时候了。”

“杏花仙人是谁?”

“齐卿,除了谢府,在这个季节,还有哪里会开着杏花?”

大雨里,她微笑的面容明艳动人。

我又问:“那你岂不是,也不爱他?”

宋莹朝我摇头,微笑道:“我爱他,我爱他胜过自己的生命。我知道他迟早有一天会为了自己的利益纳妾,可是我不能容忍与别人分享他,所以我只好先下手为强——只有他死了,我才能真正地、完完全全地拥有他。”

我看向青姨娘,她说:“我想要的只是苏家主母的位置而已。”

我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宋莹说:“齐卿,你是不是冻着了?还是回家好好地休息一下吧,毕竟后天你就要成亲了。”

我后脑一疼,又陷入了无意识的黑暗里。

12

“苏家唯一的少爷死了,溺死在池塘里,听说是雨大路滑,摔到了后脑,不小心就溺进了池塘里,可惜了那么好的相貌。”

醒来时头痛欲裂,我听见送饭的丫鬟这样谈论。

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此刻的苏府大门紧闭,我只好走向苏府与齐府相隔的围墙。

兴许是年久失修,围墙上有一块砖头塌掉了,我一脚踩空差点摔落在地。

我坐在围墙上,望着对面的府邸。

雨下得很大,亭亭荷叶已经枯败成满目疮痍,园中的梧桐树落叶堆在地上,被雨打得透湿。

入目满是萧瑟和凄凉,在秋季雨水的洗刷下,只有开在石阶边的矢车菊更加生机勃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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