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了真好,不然总念着你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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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林美夏哭着跑来我家。

"怎么哭了?"母亲问她。

林美夏没有说话,低头呜呜地哭。披散的头发乱糟糟,远远能闻见洗头水的香味。什么味道呢,很难讲得清了,没有栀子浓烈,像一场春雨过境,大地青草的滋味。

母亲看我一眼,似乎是叫我安慰林美夏。她回到灶台,锅里正在炖一条鱼。

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呆呆地立在一旁。夏天的傍晚刚刚褪去一天的热气,灰白的天空有几只归家的鸟经过。林美夏坐在门前的矮凳上,像一只受伤的兔子,哭得浑身颤抖。

“清水,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的……”她忽然说。

“你要去哪里?”我疑惑地望着她。

“哪里都好,比这里好。”她用手拭了拭眼泪,几颗星子从暮色的天空探出来。

她每次哭,总会同我讲,她要离开,越远越好。可那时的我,却不知道远方在哪里,总觉得离开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林美夏是家里的老二,上面有一个大两岁的姐姐,下面有一个小几岁的弟弟。那时的农村多少还是有些重男轻女,而她爸妈尤盛。据我妈讲,当初生下林美夏,她爸见不是男孩,瞧都不愿瞧一眼,扛起锄头便出门。傍晚回来一声不吭,老婆小孩没看一眼就躺床上睡觉了。

林美夏不受待见,弟弟没出生的时候如此,弟弟出生后更是如此。她有时和我说,弟弟是他们的宝贝,姐姐还有妈妈喜欢,只有她没人疼没人爱,像田畈里的一棵稗草。

爸妈很少给她买衣服鞋子,从小到大多是捡姐姐穿剩的。她穿不下了,林美夏接着穿。干农活也多,早晨放牛,放学回来打猪草,农忙时节插秧割禾……有时牛没吃饱,猪草没打够,不小心惹弟弟哭了,父亲会不问缘由地骂她,“没用的东西”、“生你出来干嘛,一点事都干不好”……

每一次,她不用说,我也猜得到她为什么哭。

“不就是不小心打坏了他们宝贝儿子的一个玩具吗?”林美夏轻声说,“至于这么恶毒地骂我,不喜欢当初就不要生下我啊。”她看起来很愤懑。

本就不受喜欢,奈何性子也倔。每次爸妈说她,她会顶嘴。有时和他们吵起来,常常以她冲出家门结束。

以前常见她在村南的坝子上哭,一个人坐在灰色的岩石上。太阳正要落下去,金灿灿的霞光映上脸颊,风吹起坝里的水,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波浪,打得岸沿啪嗒啪嗒响。她就附着这波浪的声音哭,直到暮色四合,天空变得漆黑深邃,星子一颗颗冒出来,她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回家。

饭做好了,母亲把林美夏牵进屋,安慰她莫要气了,坐下来一起吃饭。

“不了不了,我吃过了。”她推辞。

“这么早怎么吃过了,莫要客气啦,不就添一双碗筷的事。”母亲天生一副热心肠,说完就取了碗筷过来。

那天的鱼炖得极好,鱼汤滚烫辣口。林美夏大概有些不好意思,吃得缓慢而拘谨。晚饭结束,母亲送她回家。夏天的夜晚清亮而嘈杂,昆虫的叫声繁密如落雨。我倚着门,摇着蒲扇,看她们拿着手电一点点的往前走,光亮一点点的消失在夜色里。

想来也巧,初中5个班,我和林美夏居然分在一起。刚知道结果的林美夏兴奋地找到我,用命令般的语气说:"清水,以后作业要给我看的!"

林美夏成绩不大好。还是小学的时候,她打完猪草常拿书来我家里写作业。我和她说哪里不会,我教她。她不理睬,直接从我书包翻出作业本抄起来。

家离学校有七八里路程,林美夏没有自行车,几乎每次都是我载她。想起来,这并非我自愿的,起初她常在路口拦下我,没经我同意便跳上车来。后来次数多了,好像成了习惯。上学我会去她家门口喊她,放礼拜也会在校门口等她。

我记得很多次她坐在后面一语不发,手小心地扯着我的衣角,像是有很多心事。也有时候,她开心的大笑,亦或大声唱歌,唱刘若英和孙燕姿。两旁的梧桐高大葱翠,天空是好看的深蓝色。

有时下雨,她坐在后面给我撑伞,雨太大,两人的衣服都淋湿了。我们把车停在半路的旧凉棚躲雨,墙壁上覆满了爬山虎。她拍掉身上的水,头发湿漉漉的,脸色苍白。我看着她,心间突然涌起了一股泉水,真是好看啊,像山林里奔跑而过的小鹿。

初中饭堂的菜很糟糕,通常我们住校的学生,周末会从家里带一些菜回学校吃。每次吃饭,林美夏会拿着饭盒跑到我的位置,吃掉我一半的菜。

那时候,她从来不会对我客气。

有段时间,班里同学在传林美夏谈恋爱的事,那时谈恋爱是一件稀少且明令禁止的事情。同学之间却传的有板有眼,说男生是隔壁班的陈小冬,有人晚上见他们在学校里手牵手……我不相信,叫他们不要瞎说。我觉得自己了解她,虽然不喜欢读书,但也不至于去谈恋爱,而且对方还是陈小冬。隔壁班的陈小冬逃课打架,拉帮结派欺负同学的事情,整个学校里的人都是知道的,平日见他都躲得远远的。林美夏怎么可能喜欢他,我心里想。

那天下了晚自习,我一个人在操场散步。夏夜的天空,月亮清澈明净,整个世界闪烁着莹莹的光。我突然看见靠近围墙的那棵梧桐树下,躲着两个人。我好奇,慢慢地走过去。还离了一段距离,我便认出了人,是林美夏和陈小冬。两个身影缠绕在一起,她的嘴粘着他的嘴。我只觉得脸火辣辣的,心像塞进了一个秤砣,转身跑开了。

回到宿舍,我沮丧极了,那个画面挥之不去。我把自己埋进毯子里,闷得满头大汗,泪水忍不住地冒出来。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只是心里难过啊,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身体里抽走了。

也是从那以后,我和她之间隔起了一堵厚厚的墙。她放学不再坐我的车了,好几次我见他坐在陈小冬的车子上,笑声像林里的山雀。她依然拿我的作业抄,依然吃我带过来的菜,挨父亲骂了依然往我家里跑,可她没有再和我说过心里话了。她似乎是快乐的,而我却变得闷闷不乐。

林美夏和陈小冬的事情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班主任找她谈过几次话,也没有效果。后来她开始逃课,和陈小冬去镇里新开的网吧上网。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有好几天没有见过她。

她变得我有些认不清了。

班主任叫来了林美夏的父亲,告诉了他林美夏逃课谈恋爱的事情。他异常愤怒,起身走进教室把林美夏拽出来,嘴里喊着,你个死丫头,还逃课谈恋爱,丢死个人,上什么学,不上了!

林美夏真的没有再回来了。第二天她父亲把她在学校里的东西拎回去。那时学校不会管一个差生退学的事情,虽然是九年义务教育,但实际上快到中考的时候,学校为了升学率,常会劝退一批成绩太差的学生,或者怂恿他们放弃中考,直接去读一些民办的技校。所以林美夏退学,并没有引起什么风波,一切如昨。只是听说陈小冬又和一个女生谈恋爱了。只是在我的世界里,林美夏离得越来越远了。

林美夏回家后,哭闹几天,便被父亲送去市里的一家纺织厂上班,据说是她表姐介绍的。那时已经临近中考,我开始认真复习起来。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再没有见过她。有时夜里做梦,会梦见她坐在我的车后,唱很多很多的歌,山坡上开了红艳的杜鹃花,她的声音清亮,带着甜,徘徊在耳畔,久久不愿散去。有时夜里醒来,心里特别地想她。

她上班以后,极少回家,偶尔回来,碰见一次,她老远喊我名字。林美夏穿一件及膝的粉色长裙,头发也弄成那时侯城里人时髦的模样,脸上不知道抹了什么东西,看起来粉白而成熟。她和我说起城里的见闻,商场里的衣服有多么好看,城里的女孩子多么时髦,以前的自己真是土得掉渣,她说回头带我去城里吃好吃的,让我也见识见识。我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心里伤心起来,我从来没有觉得她土,在我眼里,她一直是最好看的,而之所以觉得伤心,大抵是眼前这个人,正以我不能企及的速度在成长,而这样的成长是我不愿意见到的。

她父母说她没得良心,赚的钱一分没有拿给家里,全部自己花掉。大概是小时候受过的屈辱,长大了想一分一分的还掉。林美夏从来不惦记家里,她甚至有些感谢父亲,让她这么早出来。外面的世界自由而颓废,她白天在纺织厂做工,每个月赚几百块钱,晚上和一堆男女朋友出去玩。她像是被放逐的猫头鹰,夜晚才是一天生活的开始。

而我是真的很难再见她了,那时侯手机还没有普及,人走了就真的走了。

我念高中,有一次晚自习,门口的同学说有人找我,我疑惑地走出去。门外的花坛旁边立了一对男女,是林美夏和一个陌生男子。我有些吃惊,这两年她辞了纺织厂的工作,瞒着家人和朋友去了广州,过年也没有回家,此时却出现在我面前。她长高了,脸也似乎圆了一些,头发乌黑修长,穿一条黑白相间的长裙。见我出来,她笑了,像小时候无数次对我笑的模样。她说她刚从广州回来,顺道来看看我。她将手里的一大袋子水果零食递给我,摸摸我的头,说,清水,长高了不少哦。她和身边的男子说,这就是我弟,读书很棒噢,以后是要上最好的大学的。她眼神里透着骄傲。

后来知道,那个男子就是把她带去广州的朋友,也是她现在的男朋友。他们在广州经营一家服装店,虽然面积小,但生意还可以。男子看起来并不小,大概三十来岁,剪着极短的平头,身材发福,眉宇间对我尽是笑容。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倒也是踏踏实实的那种。

她说这次回来准备和父母把这个事情坦白了,过一阵子就回广州。

走的时候,他们手挽着手,我呆呆地立在走廊,林美夏时不时回头冲我挥手。那天的月亮很圆,我想起几年前母亲送她回家的场景,我也是像这样立在门口,看着她渐渐离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听母亲说,林美夏回家的那一天很风光,俩人开了车回来,大包小包拎了一堆东西。她父母这辈子也没享受过这样的阵势,笑得合不拢嘴,想也没想便同意了,说是男方包了几万块钱的礼金,在当时真是很大的数目了。林美夏没有住几天,便回了广州。

后来,她就再也没回来过,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有去广州打工的村人回来,说是见了她,结了婚,生了娃,开很大的店,住很高的楼。我不知道真假,但似乎明白,那一次她回家,便是下了决心的,还掉这所有的恩情。我突然想起她以前哭着对我说的话:清水,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的……

你走了真好,不然总念着你要走。你嫁了真好,不然总担心你没人照顾。只是有时候,我还会想起那无数个黄昏和黎明,你笑盈盈或是哭啼啼地跑进我家里,你坐在我车上唱过的那些歌和在旧凉棚里躲过的雨……那时的你像山林里奔跑而过的小鹿,而我愿意傻乎乎地追着你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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