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或者不听,我就在这里。——洛外教员轶记

军校里对老师的称呼有点怪,叫教员。这其实不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或者感佩亲切的称呼,一位教员就曾在课堂痛斥这个称呼的不尊重,直如面呼“教书匠”。

确实,相比于象牙塔的清新自由,洛外更像一座森森铁塔。在这里,学习成绩似乎不比队列水平、红旗被子更受到重视,教员也远不像队干部那样如影随形。在记忆中,只留下些些剪影。

X

首先想说的,是一个不清楚姓氏的女教员,教文学大课。

第一堂就留下深刻印象。中等个头,中等颜值,油光水滑的两条麻花辫粗粗地掠过肩膀,垂到胸前。其时我等及腰长发被迫剪得寸把长,正在人生长恨的当口,油然而生一种愤懑:谁说官兵平等呢。

然而开口一把清粼粼的好声音,如溪谷淙淙,惊艳了全场,阶梯教室里二三百人便愣怔了。

然后她写下一行板书,二三百人继续愣怔。
她施施然转身,清淡和煦笑道:如果你们不想写字像我这样难看,那就从现在开始练字吧。

一句话,记到了现在。

课程却完全不记得,只记得她乐于花正经课时,为我们成篇朗读名家作品。一次读张爱玲的小小说《爱》,完了让大家猜文题。因文中两次出现“噢,你也在这里吗?”大家嚷:“《你也在这里吗?》”

她笑,提醒说,只有一字。四下里几个人同时答道:“《噢》”。

印象更深刻的是孔庆东的《47楼207》,虽然书中的大学生活与我们的有天壤之别,仍可以从人物中找到身边的影子,因此阅读常被满堂大笑打断。她忍着笑的醇厚悦耳的声音,不疾不徐的语调,成为大学课堂最隽永的回忆之一。

现在想起,也许经过时光的晕染,她站在讲台上的样子,竟似明珠般散发着淡淡光晕。

A&B

A和B是一对夫妻。

A的声音低沉而不喑哑,与他儒雅敦厚的气质很相称。这种气质常常让人忘了他也会发脾气,而且是以提问的方式。在西方文明史课堂上,当我们被希腊神话里那群名字拗口私生活混乱的神仙搅和得昏昏欲睡时,忽然被点名答题,神智立刻清明。

B利落的齐耳短发,放弃了长发飘飘的教员特权,使她的形象比看起来更要刚毅几分。其实人也很温和,只是我牢牢记得她毕业多年仍是运动会女子四百米纪录保持者的事(创造纪录当是作学员时,洛外的很多教员都是本校毕业),总觉得她当得起刚毅两个字。

一次座谈中,B被问到:你跑得那么快,A教员是怎么追到你的?她抿嘴温柔一笑,道:我倒着跑的。

问到A时,他说学生时代有次路过网球场,见一个女孩蹲下来给男孩系鞋带,就想,如果有女孩肯为他系鞋带,他一定会娶她。至于B教员有没有为他系过鞋带,他抿嘴温柔一笑,没有回答。

有次野餐,需要自带炊具,他们家的锅几乎被我们搬空。

C

C是留英博士,一口千回百转的伦敦音。
每次上课一开口必是Good Afternoon,Ladies and Gentlemen,声调极柔媚,余音能绕梁,十几年过去,这一句开场白仍回旋在耳边。伦敦的绅士果真这样说话,也难怪叫做Gentleman温柔男人了。

他的课多半是下午第一节,午睡尚未醒透,C教员这一句温柔蚀骨的问候,正是我困欲眠的绝佳助攻。

绅士风度的另一个例子更加具体。

通过专八后,顺利毕业毫无悬念,毕业会考成了一个尴尬鸡肋的过场——对此,学员无心备战,教员心知肚明,然而像C这样顺应民心的仍然是个中翘楚。听力考试的监考中,他数度离开;考试结束前,他关灯数秒。

D

D生的珠圆玉润,虽然用这个词来形容四十开外的男人摆脱不了恶搞的嫌疑,但其实是很贴切的。他又白,个子也不高。

D教员是四级考试专家,大二时全队集体被他狠狠恶补了几个月。对于四级的出题思路和模式烂熟于胸,他讲起课来滔滔不绝,节奏快而信息量大,令人耳不暇接。由于全篇皆是重点,等于没有重点,一不小心就走神。

对付这个问题,阿D有个绝招——随口造句。主语通常是在座的某个女生,或者创造一些提神的语境。比如:她爱我,可是我不爱她。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是造句,D也从来不放弃口头上的便宜,比如这句,从来就不会是“我爱她,可是她不爱我。”

不过有一回犯了众怒,他造句曰:要是XX的脸蛋像她的身材那样好就好了。
XX不幸作了主语,羞愤交加,当即哭着离场。

D是南方人,普通话说得没有英语好。一日又造句曰:她这么漂亮,是因为她天天擦孕妇装。
全班黑线。
D调度了半天舌头,"润肤霜!润肤霜!"

E

E有一双特别灵活的眼睛,灵活到有几分狡黠意味,颇损为人师表的身份。

曾指着一个错句,语重心长:“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们一定要多查字典,只有字典上有的你们才可以放心大胆的用……”

有人怯怯举手:“教员,这是字典上的例句……”

E接过字典凝视半响,眉头紧缩,继续语重心长:“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字典上写什么就用什么,有些东西是不对的……”

E不像大多数教员,盘踞在讲台上不轻易下来,他喜欢在教室里一边转悠,一边讲课。但据有心男生观察,他的行动半径从来不会超过第三排座位,盖因为女生都坐在前三排。

这恐怕不是空穴来风,漂亮姑娘最怕上E的课,因为经常被叫起来回答问题,而且还是很剑走偏锋的问题。比如问一个连大众Logo都没概念的姑娘,奔驰怎么说。

F

F是个另类,在另类云集的洛外,仍然是个另类。

传闻作学员时,F在全国大赛上为学校着实创造过一把辉煌,此后毕业读研留校一路下来,却遭遇了几桩明珠暗投的故事。因此一直心气未平,壮志难抒,虽剑眉星目,虎背熊腰,却容止消颓,意态沉沉,从来不系风纪扣。

第一堂课,就毫无循循善诱的自觉:就你们这英文水平,献身国防那是不亏的了,好在T部也不嫌弃你们。(T部是毕业后主要的分配方向)

满满的负能量中,诗情灵光乍现。一日沙尘暴,F课讲到一半,忽然看着窗外,幽幽一叹:"这么大的风,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新疆就这么大的风,戈壁上。……唉,我那破宿舍玻璃还碎着呢,别给刮下来。" 忽然又高兴起来:"牡丹花都给吹没喽。"

教员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特别反感学生使用电子词典。——电子词典不知现在还有没有,手掌大小,可以输入字母来查询单词,牌子多是文曲星、好记星之类的,有闹钟、小游戏等些微拓展功能。——盖因电子词典的便携小巧,已然将搬翻大部头英英词典的仪式美感逼入绝境,而寥寥几字的中文解释,更是对语言幽微精义的暴殄天物。作为英语专业人士,弃典雅而图快捷,完全就是自降身份加自甘堕落。

F尤甚。常常一进教室,刚落座于讲台之后,——他上课是坐着的,尽管讲台没有常备椅子,他自己大喇喇拉过一把坐下,说腰不好,满意地看着座下四处浮起暧昧笑容——就悠悠道:“把你们那小闹钟给我收起来。”

小宏座位偏守一隅,自恃地势良好,不想文曲星已被尽收眼底。被F点中:"你来,站这,把这篇汉译英答案念一下。"
小宏念错了一个单词。
“怎么念?怎么念!”
小宏赶忙更正过来。
“你见风使舵啊。”

又有一次当场抓获学生干部,顺便打击了一下全场。
F:你怎么回事?当班长的不带好头••••••
我们说,现在他是副队长了。
F:怪不得你们一个个都这么堕落。

后来班上流行起智力题,F被我们收拾过几回,渐渐不那么嚣张了,或者说他的嚣张也不那么讨厌了。毕业前还来参加过我们的聚餐,浮几大白,一笑泯恩仇了。

M

M大妈一口圆润柔和的法语,不管课堂上安静或躁动,始终保持着固有的音量和节奏。实在不堪了,扫一眼噪音处,不怒而威。

一日讲到索尔邦大学,方带着一丝抚今追昔道:索尔邦是巴黎四大,我们那时候是在二大。——我们才知道,这位朴素出高冷意味的老太太,竟然是建国初公派留法的学术耆宿。然而她那么朴素,不光是衣着,神态间也不见丝毫教授级的顾盼神飞。唯一特殊些的,是她项间常挂一个小巧的金坠,是法国地图的形状,曾在讲到法国地形时拉出来给我们看过,也许是她能表现出的对那段往事、那个国家最大的纪念与钟情吧。最喜欢听她在课文的间隙,闲闲说起巴黎往事,巴黎的街区怎么分布,守门人(Concierge) 是个什么存在,圆润柔和的声音中,似乎能嗅到羊角面包新鲜出炉时漫天匝地的香味……

去年M大妈已仙逝,愿她在天堂安息。

此外,还有马原(马克思主义原理)老头,圆头圆脑,红光满面。那时军装第一次配发贝雷帽,但软塌塌的,完全不是电视剧中那般挺括有型。他形容自己道,“我戴上一看,呀,完全就是一颗西红柿嘛。”——导致我至今每见一次贝雷帽,都会想起他那张饱满红润的脸庞。

还有一位修长美女,不知是哪国的外教,总在体能训练时间,踏一双轮滑靴,散一头金发,掠过我们气喘如牛的身影,惊鸿一现,倏忽隐没在跑道那端。

补记

现在想来,洛外的教员们绝大多数都是良师,传道解惑,兢兢业业。偶有狂狷之举,也不失为名士风流。毕业后,我们中的不少人也走上了教员之路,著作等身,桃李芬芳的自不必说,甚至还有亲临维和战场、历经生死的。在制度樊笼、军改浪潮下接受命运的拍打,在三尺讲坛之后,他们是否也会有出人意表的言行,又会有哪些被学生记住的片段。

当年同桌亦成了一所军校的外训部教员,做的如鱼得水。帮助黑人兄弟(他的学员多是来自欠发达的亚非拉国家)逛街砍价之余,不忘跟我们分享见闻:

一个学员是飞行员,是该国仅有的五个飞行员之一……

一个学员忽然要求请假回国,原因是,国家政变了……

如果您对上世纪末的军校生活有兴趣,请挪动玉指点这个链接。

雨山西的洛外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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