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蓝街29号

 青蓝街的房子,一座挨着一座,整整齐齐的排列在街道的两旁。年代已久,房子的石灰墙面一片一片地剥落了,只依稀可见,一些年代已久的涂鸦。街头有一颗老槐树,或许太老了,叶子总是稀稀拉拉的。冬天的时候,叶子掉光了,远远看去,活像个张牙舞爪的老妖怪,也就是这个老妖怪,看着青蓝街的人,怎么开展着他们的故事。


 青蓝街的故事,就像它的名字一般,平庸且暗淡,日子被平淡庸碌的生活拖成无限冗长。


 每天清晨,天微凉,青蓝街29就会漂出一股浓浓的中药味,给这本来就灰扑扑的生活,平添了许多苦涩。这时候的海蓝,准时守在炉子旁边,把那用黄褐色的纸张包着的中药,倒进药罐里,按照老中医的吩咐,添三大碗水熬成一碗,早晚各一次。药罐里的水渐渐变得粘稠,黑乎乎的,让人看了皱眉头。镇里的老中医说,只要按照他的吩咐,定时定量服药,海青的病就会好。煲好药,给海青服下,海蓝便骑着自行车,到镇上唯一一群中学上班。等到下班回来,还得再熬药,给姐姐服下。


冬日的夕阳给青蓝街蒙上一层金色的外衣,倒是添了许多温暖,树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老长,可惜很快就消散了,随之而来的是漫长而清冷的伴随着浓浓的中药味的冬夜


“姐,来,喝药了。”海蓝端着一个瓷碗对着床上的女人温柔的说话。时值冬日,女人穿着一件肥大的花棉袄,布料上的小朵小朵的碎花,已经有些模糊了,洗过多次,颜色已经十分陈旧。她的头上包着一块粉色的头巾,相对于颜色陈旧的棉袄,倒闲的十分刺眼。这个女人,就是海青。


海青小口小口的喂着海青喝药,有些药汁从海青嘴角里流出来,海青就用手帕仔细的擦拭,来不及擦的,就流到了棉袄上,一会儿就渗进棉袄里面,留下一个淡褐色的印子。尽管药十分的苦,海青却没有皱眉头机械式的把药喝完,始终两眼空洞,目光呆滞。


 咚咚咚……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是何医生,快进来,这么晚了还过来。”香梅开了门,一股寒风像挤破头的沙丁鱼,密密麻麻的灌了进来。

“我上东街办点事,顺道过来看看。”何医生走了进来,顺手脱下眼睛,用袖子擦了擦,仿佛在缓解尴尬。

“这不,刚给海青喂过药,你坐,我给你倒点水。”

何医生慌忙站了起来,说:“伯母,不必了,我来看看就走,别麻烦了。”

香梅拿了个碗,从热水壶里面倒了一碗水,水很烫,还冒着白气。“是来看海蓝的吧。”香梅轻声说了一句,似问非问。何医生没有搭腔。


这时海蓝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块冒着气的热毛巾,尴尬的站着。香梅开始动手解开海青的头巾,手法十分纯熟。整个头巾解开了,露出稀稀拉拉的头发,许是吃药太久的缘故,散发出怪难闻的味道。三个人都没有出声,甚是尴尬。香梅用热毛巾擦拭着海青的脑袋。擦着擦着,鼻子酸酸的,就抑制不住哭了起来:“海青,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这般命苦啊……”


“妈,别这样,净让人何医生看笑话。”海蓝的脸色十分不自然。香梅抽噎着,压低了声音,哽咽着啜泣。


气氛似乎更僵了,只有那靠着墙壁的炉子,还偶尔冒出一点火星,带着轻微的噼啪的声响。何医生对上海蓝的眼睛,海蓝却下意识的避开了。何医生只好端起水来喝了一口,其实她并不渴。何医生嘴角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海蓝好似有意避开何医生的目光,一时之间,空气像是静止了一般。终于,何医生像鼓起了很大勇气,站了起来,说:“伯母,海蓝,天色不早了,我这儿还有些事。我就先走了。有空再来看看你们。”说罢便开了门出去了,海蓝站在门边上,远远的看着何医生的背影淹没在夜色里,消失不见。


唉,海蓝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看一眼姐姐,又看一眼香梅,情绪复杂。何医生一走,香梅便忍不住,哭了,放开了压抑的嗓子,哭声和叹息声在空气中回荡,久久不能停息。而海青,却始终表情呆滞,像一个,破旧的娃娃。


海青和何医生相识,还是前一年的春天,左不过三年,世事却已是沧海桑田。那一年夏天,香梅病了,到底是穷人家,那时海蓝又还在遥远的城市念大学,处处都要钱,哪里舍得花钱看病。事实上,青蓝街的人,日子都不好过。香梅想着自己买了药吃了糊弄糊弄过去就得了,谁知道小病拖成了大病,一个多月也没见好转。不得已。才来到了这镇里的医院来。海青天天给香梅送饭,何医生就是在这时候认识的海青。何医生刚来镇里没多久,是的年轻的小伙子,斯斯文文,穿起白大褂很是帅气。更重要是心好,待人真诚。海青那时候天天提着一个铝制的两层饭盒,下面盛着米饭,上面是鸡汤,有时候是一尾鱼。海青那时候的头发,还是很浓密,黝黑黝黑的,扎着两条大麻花辫子。前面露出整个额头,细长的眉毛看起来干净利落,眉清目秀。讲话斯斯文文,就像是个女大学生。


 这么一来二去,海青和何医生渐渐熟悉起来,何医生这才知道,海青也不是什么大学生,只是念了几年书,但是识得几个字,在镇里的一间制衣厂,勤勤恳恳的工作了好多年。说起来香梅也是的命苦的女人,才生下海蓝,男人就卷了家里的钱,跟别的女人跑了,海青也不过两三岁罢了。香梅硬是咬着牙,把俩小女孩拉扯大了,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无奈生活困苦,海青心疼海蓝一出生便没了爸爸,所以早早就出来挣钱养家。其实说来,到底是委屈了海青啊,她自己何尝过过几天好日子?所幸海蓝争气,考了好的大学,等海蓝毕业找了工作,她们的日子就会好起来的。


 海青的心思,香梅到底看在眼里。这丫头天天往医院跑时,总盼着见一见何医生。香梅寻思着,海青也不小了,像她一般大的女孩子,多半早已结婚生子,海青为着海蓝的学业,迟迟不愿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如果何医生也有意的话。岂不是十分美好?


然而,世事难料,非人所愿。这一切都被完好无损的延续着,直到海蓝回来。


也是香梅这一场病,让何医生认识了海蓝。正赶上海蓝暑假回来,陪着香梅一起去医院做最后一次复诊,偏偏是这一次,何医生认识了海蓝。说起外貌,海蓝自是比不上海青的清秀,也不及海青的贤淑温婉,可不知怎么的,海蓝偏偏入了何医生的眼。


等到香梅的病都好透了,便不再上医院去了,何医生却时不时来青蓝街29号,说是来看伯母。香梅也觉得高兴,总以为这何医生是来看海青的,事实上,何医生倒是对海蓝更加上心。海青不是傻,只是打心里难受,为何这好的都叫妹妹给占去了。但是思前想后,到底是自己配不上人家。海蓝却不同,他们两个看起来,才叫般配呢。


海青总以为,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着。没过多久呢,这工厂里面的老板,就给海青介绍了一份轻松的工作,大抵是海青在这儿勤勤恳恳工作了这么久,又或许是海青长的好看,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反正海青就是得到了这个机会。不过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这工作,得去城里。海青伤心,虽说不想让香梅一个人孤苦伶仃,可是想到城里的工作工资高点,还有便是,何医生到底伤了自己的心。或许走得远远的,不见,就不会想吧。谁曾想,这会是海青一生的劫难。


海青打点好一切,刚刚过完盛夏,天还有些热。走前的一晚,海青和海蓝躺在凉席上,海青一手拿着蒲扇,和海蓝说着一些不痛不痒的话。

“姐,你说你要走了,妈会觉得孤单么?”

“也许会吧。”海青轻轻的叹息,摇晃着手里的小蒲扇。

“妈肯定舍不得,你看你从小就在妈身边,哪儿也没去。”

“也许吧。”海青漫不经心的回答着,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可是等你和我都嫁人了,怎么办,姐,你会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么?”

“嫁人?”海青轻笑,“你这丫头,怎么就想着嫁人了呢,不害臊。”

海蓝呵呵呵呵的傻笑起来,“姐,我们都不要嫁远了,就留在妈的身边,我也在你身边,我毕业了就回来,你也回来好不好?”海蓝摸着自己柔顺的头发,边说边用手指把玩起来。

“好呀。等以后,我们都有孩子了,就让我们的孩子一起陪着她。”

“这样真好。”海蓝脸上不禁露出娇羞的笑容。

“海蓝。”

“嗯?”

“等你有了孩子,我就到镇里最好的布料店,给你扯最好的布做衣裳给他们穿。”

“姐,你可不能食言哦。”

“不会,怎么会呢?”

“嗯。”

“睡吧,快睡觉了。”

“嗯,明天你就要走了,姐。”

“是啊,早点睡吧啊。”

……


刚去的头几天,海青便寄回了一封信,大概说自己一切都好,叫她们不必担心。后来海蓝也走了,海青也时常写信回来,也寄钱回来。香梅不识字,就托接口那识字的老先生念给她听。渐渐的,海青就不写信了。待海青再一次出现在青蓝街的时候,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那是一年多以后的事情了。当时没人认出是海青,她躺在街口里米坊的门口,米坊的大娘拿扫帚赶她走,她赖着不走。最终还是大娘认出了这是海青:“是海青,看她的样子,错不了,错不了,是海青,快,叫香梅。”海青就这样回家了。没有人知道海青发生了什么。


海青的头发在两年后,又长了回来,还是从前那样乌黑,只是人,却还是那样,痴呆。到底还能帮着香梅干点活,只是没了从前的灵气,也不曾说过一句话。再后来的一个秋天,海青被一辆破旧的牛车驮到了深山里的一个人家。一个皮肤黝黑,且不再年轻的男人,小心翼翼的从包里掏出一叠用红布包着的钱,递给了香梅。或许那些钱,是男人用了一年的收成换回来的。然后他轻轻地把海青扶上车。海青穿着新做的红衣裳,乌黑的辫子盘了起来,上面插着一朵大红花。海青坐在车上,双脚垂下来,晃悠晃悠的,伴随着吱悠吱悠的车声,奔向了未知的未来。她,始终没有回头。海蓝看着海青的背影,渐行渐远她狠狠的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哭了。


 冬日的阳光还是这般美好,毫不吝啬的将它的温暖撒在海蓝身上,海蓝抱着她的小女儿,轻轻摇晃。海蓝已经结婚好多年了,这已经是她的第二个孩子了,而大的孩子,已经奔奔跳跳上学了。她再也没有见过海青,香梅在半年前去世了,而青蓝街,早就已经被拆迁了。青蓝街29号的故事已经结束,苦难的生活,却仍然在继续。


 海蓝轻轻的闭上了眼睛,姐姐,你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早就有了孩子。海蓝想起,那个晚上,姐姐亲口对她说:“等你有了孩子,我就到镇里最好的布料店,给你扯最好的布做衣裳给他们穿。”姐姐啊,姐姐,我已经有了孩子了。海蓝喃喃的说着,可是我的孩子。竟没有一个能穿上带着你的体温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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