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郁日记

一篇文章到底要写多久?

问出这个问题的前提是你知道自己要写什么。如果连要写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我们再退一步,问问自己为什么要写?

写作当然是为了要寄托感情,这感情可以是任何形态任何强度,在于人类的两个特性,一是会忘记,二是需要共鸣,我多么希望我能够克服这两个特性,做一个强大的人类,但是这“强大”看起来似乎也是片面辩证的。当我们还居住在山洞里的时候,是那鲜艳的火焰把人类聚集在一起,这种最初的共鸣造就了我们需要彼此的属性,而印刻在山洞里的图画则是为了留住会被遗忘的记忆。无数个曾经的日夜我都会提起笔来写作,只当是为了记忆,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察觉到自己的记性不是那么好了,倘若尚能唤起当时的人和事,却总会忘记那时的情绪和返回给自己的共鸣,多年之后竟然再找不到彼时的情感,轰轰烈烈的爱情也好,信誓旦旦的志向也罢,终究是会随着年月的琐事冲散在记忆的洪流当中,年月之后留下的只是一幅幅片面的画面罢了,所以写下来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方式。


十一月末的上海,对于我这个北方人来说是暖的,微风徐徐,暖阳高照,听得见鸟语,而不再见蝉鸣,公寓外面的绿树枝叶反射着盈盈的亮点,飞蛾还会趴在纱窗门上,当我置身在这幅美好景象里时,却感受不到些许安逸,因为在我执拗的思维定式当中,冬天就是要冷的,人情就是要暖的,一切事物是会有答案的。我固然承认这是我的执念,这执念也徒增了很多没有必要的烦恼和困惑,但更多的是不安,不安于自己已经无力适应环境的变化,不能再像一个年轻人一样勇于拥抱新鲜事物的美好,只苟活在自己熟悉的肌肉记忆当中。

年轻时候的我在写作时会更多地钻研技巧,每每读到大师们那巧夺天工的比喻或象征时,觉得世界都被点亮了,平淡的方块字或者字母文顿时焕发了徐徐生机,所以那时候会不断地钻研自己的修辞,总是不遗余力地寻找着那存在着的唯一正确的喻体,姑娘就是鲜花,明灯就是希望,而寒冬就是孤寂,在辞藻中徜徉的日子让我无时无刻不抓住头脑中瞬时出现的情感细丝,变得像诗人一样多愁善感,并深深地享受其中。而如今的我早已不再相信这些修饰的力量,真正的生活就是赤裸裸地摆在那里的,鲜花也会伤人,希望也会熄灭,而孤寂也会安逸。修辞是为了让读者更好地明白你脑中的感受,然而这不也是一种武断么,武断的结果势必是一方产生妥协,妥协便是一种限制,我不想限制任何人和事,如果必须要的话,那情愿是限制我自己。

执拗的我在这纷繁快速的世界中患上了头疼的毛病,我所理解的是脑神经在不断纠正着视网膜上反映着的现实,斗争着想要占领思维的高地。明明喝的是红茶,偏告诉我这是苦酒,明明看到的鸟语花香,偏告诉我这是杀机暗藏,从未萧瑟的上海冬季,我一味地觉得一切都是反常,一切都不是事物本应该有的样子。我的思维高地现在已经混乱不堪,究竟是应该相信眼睛,还是脑子,亦或是心?

唯物主义哲学里讲矛盾推动事物的发展,而矛盾之于我来说便是斗争,我们每天都在斗争,斗争就这是这个星球的本质,斗争于生理的需求,于情感的不对等,只有在不停的斗争中我们才得以发展前行,去向从未有过的目的地,斗争是客观存在的,就比如我的思维在不断斗争着现实,不停地朝着新的斗争前进着,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斗争了,那我已经不再是我了。

矫情,太矫情,迁客骚人,如此多矫情,对于头疼这件事,我就全嘲笑是自己的矫情。就让他人来嘲笑自己的多愁善感和不成熟罢,仿佛他们已经俨然成为生活的赢家很多年了似的。

人的五感往往容易帮助唤回记忆,在这五种感官当中,我觉得嗅觉的唤醒最快捷也最深刻。时隔两年,当我再次在人群中闻到那熟悉的小众香水味时,她的身线就又浮现在我的面前了。

那是个炎热而不燥的夏日,在塞纳河边的人群中,我甚至不知道她来自哪个国家,说哪种语言,眼神碰撞之后我们顺利了碰撞了酒杯。这个城市在今天到处都是啤酒和音乐,是一年一度的欢庆日子,也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倒不是属于我们两个外地人的狂欢。她从额头上扶下帮助固定棕发的太阳镜,挡住了棕色的双眸。

“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

她拉着我的手穿过熙攘的人群,在河畔的夕阳下,我的衬衫似乎有些被汗水浸湿,同样潮乎乎的是我们相互拉着的手,我稳稳地跟着她的步伐,迎面飘来她身上的香水味。天生对气味的敏感让我差点当上了一位调香师,然而我对香味的追寻从来都是来自于女人身上,但她的味道却是一个我不曾熟悉的品牌。她不时地转过头来冲我微笑一下,确定我没有跟不上她的步伐,就这样,一双匡威和一双牛津鞋横穿在弥漫着酒精和汗味的人群堆里,偶尔有几个好奇的醉汉偷瞄着这对相互拉着手的棕发美女和亚洲人。

河边的台阶上,我们坐下来,私人空间扩大到舒适的程度,晚风中她身上的香气纯粹地飘到我的面前。

“我要叫你什么?”

“Bruce LEE.”

她呵呵呵地笑起来。那天我们聊了很多,文学、艺术、价值观,有的没的的话题,当天晚上我去了她住的民宿,接过吻之后我们发现,对彼此的身体的兴趣远没有大过对于交流的需求。于是我们又坐回到各自的沙发上,继续一个聊天的姿势,哪怕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就注视着对方,她笑的样子更好看。

就像所有艳遇类的电影一样,第二天,总有一个人要坐火车或者飞机离开另一个,但是是否约定再见面就因人而异了,我们除了一个吻以外什么都没交换,她坐上了去马德里的火车,车窗外我看见她挥手的姿势就像是小女孩在和父亲说再见。不知道她在马德里还会遇见另一个Bruce LEE么,总之,我不想追随,那样太傻了。

那时候的我似乎还是个没什么毛病的人,还能与体内的斗争和平相处。眼前的车流喧嚷把我的记忆拉了回来,刚刚那个熟悉的香水味道也飘走了,上海熙攘的人群使我同他们一样地趋之若鹜,连停下来回忆的时间和空间都没有,回忆在这个城市里也就变得不值钱了。我看了看手表,距离和心理医生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我加快了脚步,懊恼自己今天为什么也要穿牛津鞋。

“今天有什么要聊的?”我的心理医生问我,而我则后悔着没在坐下之前去一趟洗手间。

“嗯,你来告诉我吧。”我说。她今年三十五岁左右,风韵不减,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每周花上高价来这儿的原因。

她看着我,估计已经习惯我说话的方式。

“最近情绪好吗?”

“蛮好的,我在戒烟。”我自己都能轻易拆穿这个谎言,因为我身上的烟味儿足以盖过屋子里的香薰味道。

“嗯,戒酒了吗?”

“是的。”这倒是实话。

“很好,我相信你,你是一个理性的人,也很成熟,和我其他的客户不一样。”

“你是和所有的人都说同样的话吗?”我冷冷地说。

“不不,绝不是,我知道那样的套路对你来说没什么用,我是真的喜欢和你聊天。”

我瞬间被自己的失礼惭愧得无地自容,连忙道歉,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你来我这儿也已经有六个月了,你还记的当初为什么找我吗?”她的声音自带性感的沙哑,我知道她不是故意渲染情调,但是如果遇到在这方面抵抗力差的人,哪怕是一句咄咄逼人的句子从她口中说出,你也会不自觉地沉沦下去。

只可惜,她的胸部似乎有点过大,腰也瘦的不成比例。我倒是情愿一个不具备健身和控制饮食痕迹的自然的身体,年龄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障碍, 但是那些对自己仍然自律的超过三十岁的女人,自然美的身体已经不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了。我盯着她的腰线回忆着她的问题。

“我当初自己治不好自己了,”我说,“我还是想要找个人说话而已。”

“嗯,对的,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还记得,你说你很难记住一些事情,现在还这样吗?”

“不了,我现在好多了。”我自己不确定。

她似乎有些不自在,拉了一下裙子,我赶忙转移开我的视线。

“所以你每天的日常生活没有什么困难?”

“当然没有,我是正常人,能有什么困难呢?哈哈。”

“嗯,那很好。最近在读什么书?”

“关于现象学的书。”

“能聊聊体会吗?”

“不太想。”

“那告诉我它对你有帮助吗?”

“没有什么帮助不帮助的,它是它,我是我,就看咯。”

她看着我,停顿了三秒,“睡眠好吗?”

“还好,做噩梦。”

“关于什么的噩梦?”

“不记得内容了。”

又是尴尬的沉寂,我想微笑一下作为缓和,但只是咧了咧嘴角。

“你是一个很正常人,别把烦恼看的太重,要知道,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有自己的问题,连我也一样,完全的心理健康是不存在的,你能做的就是不要把抑郁情绪看成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也不要幻想能根治它,而是要和这只大黑狗共存下去。”

“嗯,我知道,我都懂,谢谢你。你喜欢上海的气候吗?”

“喜欢啊,多好,天气多好。”她又拉了一下裙子,然后不自然地把手搭在领口的地方。

“嗯,我也喜欢,不冷不热的冬天,鸟语花香。”

“所以好好享受吧。”

“你的香水是什么牌子?”

“什么?”

“你的香水是什么牌子?”

“我忘记了,是我老公送的,一个欧洲的小众品牌。”

“嗯,很好闻。”

当我走出大楼时候,突如其来的冷空气让我打了一个寒噤,黄昏的阳光不如之前那么暖和刺眼,眼前的砖石人行道似乎渲上了一层灰色调,微冷的空气进入我的鼻腔,一瞬间我以为这是北国。

买张机票吧,这里的鸟语花香太萧瑟,我要回到北方去斗争一会儿。


在我小时候,每当想要提起笔来写一个故事时,会习惯性地以一段场景描写作为开头,就比如现在,“这架空客320平稳地行驶在万里晴云当中,阳光透过一半的舷窗撒进我身旁的座位,酣睡着的男人把头转向了另一面。”然而这种气氛的渲染是为现在的我所不屑的,因为这作画般的描述之于内容的意义微乎其微,且造作不堪,更谈不上共鸣。飞机外面的蓝天白云和我没有什么关系,让我不自在的是右边的这个脱下鞋子打鼾的男人,相比之下,我左边的女人则更让我难受,她的腿自打坐下来开始就一直在上下抖动,左边抖累了换右边,右边抖十个小节之后再换到左边,从来没有停止过。我暗自叹气,在选择飞机座位时,人们要么喜欢过道,要么喜欢靠窗,中间这样尴尬的位置很少被青睐,而我刚刚为什么要把过道座位让给一个带着小孩的母亲呢?我想着,在很多写作课程中会提到,小范围场景里的人或事物之间都需要构建起联系,从而推动情节的升华,二十分钟之后,坐在我左右两旁动静各自的乘客之间的联系,瞬间建立在他们用餐时的默契当中了,高亢的咀嚼声连绵地环绕在我两侧,奏起了一段美妙的交响乐,啧啧啧,咂咂咂,叭叭叭,哒哒哒。

算了,反正也不饿,我放下了手中的餐盒,小憩是不可能的,我枕着座椅靠背,思索着“抱怨”这个东西,这种技能似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我们的不满大致是体现在对于安全感的能动性不对等上,当我们力不从心时,抱怨似乎可以作为一种药剂来提醒体内的斗争维持下去,通过怨天悯人的发泄行为来达到身体内部的平衡。我年少时,抱怨过的事物总和大抵能装满一艘万吨级货轮,那时的我有着有限的能力和无限的愿景,在这种不平衡之下,造就出了一个万能的句式:“我以后一定要怎样怎样”,就这样,这个句式一直陪伴着我到现在,我想可能现在的自己已经达到了当初那个所谓的“以后”年岁,可却仍然没能改变什么,只是偶尔还会拿出这个句式来骗一骗自己罢了。

我下飞机以后一定要去大吃一顿。

当我来到位于三里屯的咖啡书店时,大吃一顿这件事儿早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这个书店在一栋两层小楼中的二楼,要从侧面露天的台阶走上去,那阶梯的宽度一次只能通过一个人,铛铛噔的金属质感,增添了年轻人所讲究的情调。

书店里面有吧台和咖啡桌,八方的墙壁贴着高高的书架,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书籍,木质的地板和木质的家具以及暗红色的油漆满满地给年轻人带来所需要的情调。我坐在内厅挨着窗口的一张桌子,礼貌地抬手召唤穿着T恤的服务生。这位年轻的姑娘似乎没看到我,径直地走向我身后的座位,礼貌的我侧身等待她招呼完那位金发碧眼的帅哥之后再次呼唤她,哪知她又径直从我身边走过了,把我期待的目光留给了空气。就这样重复了三次,我只好自己走向吧台,少顷,端回来一杯做的像屎一样的摩卡咖啡。

同花儿还没到,是我提前了,我从包里抽出那本杰夫·戴尔的 《一怒之下:与D. H. 劳伦斯搏斗》放在红白格子的桌布上,盯着封面。这本书是我在上个冬天从一家轻居酒店的咖啡厅里顺来的,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顺走咖啡店里的书,顺书不算偷,可是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此时,我的内心已经深深地被罪恶感充斥,我做了什么?我在角落里的书架上看见了它,封面上的劳伦斯在平静地看着我,可无论它尘封在那角落多久,我怎么能毫不付出地拿走别人的东西呢?这违背了能量守恒,亦或是等价交换,最根本的是社会本应该有的规则,当时的我,大抵是弓着背,四下环顾,然后快速地把它抽出来塞进我的长衫内口袋,而这一系列动作早已经被无数正义的眼睛记录下来,但我仍然一厢情愿地掩着自己的耳朵,捂着怀匆匆地走了出去。

太可耻了,太可耻了,我一定要还回去,无论时隔多久,我也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还回去。我想象着自己再次走进那家酒店,用最干净利落的动作原封不动地将它放回,如果我还记得是哪个书架的第几层,我一定会把它按最初的样子摆放好,就像它从未离开过那里,就像我从未顺走它似的。好了,我做完了,舒了一口气。但突然,同样的无数正义的目光又从远处再次压过来,全都指向了我,使我瘫倒在地,我无助地颤抖着请求原谅,可无论我怎么哀求,那目光就依然在那儿,从未改变,坚定不移,仿佛五指山一样使我动弹不得。我嚎哭起来,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这便是罪与罚么?

和“罪”搭配的词语,不是有或无,而是惩罚或者宽恕。

一个寒颤让我回到了现实,我瞥见封面上劳伦斯的眼神,正锐利地在瞪着我,直视着我的罪过,无论我怎样躲避也逃脱不开他的目光,他此刻就站我的面前,我用尽了所有苍白的语言,对他讲着,诉泣着,可他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目不转睛地直视着我。我不停地说话,像个乞求活路的败将,他依旧面无表情,眼神中甚至没有任何愤怒的成分,只有千万的不屑和鄙视,化作炼狱般的黑洞,刀剑的洪流,让我万劫不复。

我所求的不是宽恕,而是对话,只是对话。

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来晚了。” 同花儿风衣里残留的凉气扑了过来。

“我错了。”

“什么?”她一边把风衣搭在椅背上一边看着我问。

“我不该盯着她的胸看。”

“啊?” 同花儿笑着坐下来,双手整理着耳边的头发,“你在说什么啊?” 她的眼神明亮欢快,照耀着我们之间的空气。

“没什么,是我的心理医生啦。”我总算缓过神儿,向前挪动一下椅子,身体前倾,打起精神。

“你看你还是这么不正经。怎么样啊最近?怎么突然跑北京来了?”

“想了就来了呗。你最近好吗?”

“呦,这么潇洒,我最近还行啊,就那样呗。这什么书?”她拿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书名,“讲什么的?”

“我从一酒店里边儿顺来的,这书挺有意思,恰到好处,你知道吗前阵子我觉得我好像在新天地那块儿看见这个作者了,但是我不确定。”

“是吗?上海怎么样?”

“就还那样呗。”

“你怎么去看心理医生了?”

“没什么,无聊呗,犯病玩儿。”

“你可别逗我了。” 我喜欢和同花儿说话的原因,是因为她可以恰如其分地跟上你所说的东西,做出相应的反应,真实而诚恳,丝毫不会让你感到虚假和费力,就像现在,她把手肘支在桌面上,直视着我,关切而且好奇。

一点也不像劳伦斯的直视。

“体验一下而已,我什么毛病也没有。”

一瞬间的事,我的手开始抖个不停。请别,别凝固我的大脑,别扭曲视网膜上的真实。我看着同花儿美丽的双眼,极力地想要拉回自己到她面前。

我这是在哪儿来着?

“我想说什么来着,我忘了,但是我似乎好像没有什么想说的,你看那边有个鱼缸,我不想再抱怨任何事物了,一点意思都没有,你好像从来都不抱怨,你抱怨吗?”

同花儿困惑地眨了眨眼,“我……抱怨什么……你指的抱怨是什么?”

“抱怨啊,就是任何不合理的事情,你看我这咖啡,和屎一样,我喝之前它就被做的和屎一样,难道它不应该和其他的咖啡一样吗?飞机上的人特讨厌,左边的人一直抖腿,不停地抖,从来不停下,右面的人还脱鞋,我真讨厌吃饭嘴巴不停发出声音,如果有哪天我也这样吃饭,你一定要指责我,狠狠地骂我,但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呢?我不想再抱怨了,我已经学会了包容,包容不是表面上的,是要发自内心的体谅、理解,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在道德上永远保持立正姿势,道德是什么呢?也是相对的,你有你的准线,我有我的,我不能拿我的准线来约束你,我学到的是,我需要体谅,不,是体会周围的人和事,让我也来试试抖腿的感觉吧。” 我立刻抖起腿来。

同花儿惊呆的表情不属于我对她印象中的任何一种,顿时,我又愧疚万分。一道隔阂,瞬间耸立在我和她之间,我低下头,看到了摆在桌面上的那本书,劳伦斯,他在蔑视地瞪着我,我没有任何可以阻挡住他目光的隔阂。

同花儿两手搭在一起,横在嘴前,我突然幻想着亲吻她嘴唇的情景。

“我错了,我不该找你来,打扰你了。”我看着她,慌不择路。

“没事啊,”她放下两手,勉强露出我印象中本属于她的笑容,“你能和我说说证明你信任我,但我不知道这些生活中的小事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反感……”

她不再讲话了,不自然地端起咖啡送到嘴边。她是什么时候点的咖啡来着?

同花儿,请别离开,别让我和劳伦斯的眼神单独相处,求你。

同花儿,她从未出现在我面前的座位上。

抱怨是罪么?是不该属于我的罪么?我的罪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确信的是,宽容对于我来说,是永远得不到的奢求。我揉了揉眼睛,把那本书塞回包里,单独的一个口袋,拉链拉倒底。

“我们去大吃一顿吧。” 我穿上外套,走出这家书店,走进我奢求已久的北国萧瑟当中。


在之前的篇章里,我谈到了斗争之于生活的必要性,准确说是占支配的地位,我们自身无法逃出这个循环的牢笼,因为“反抗”本身也是斗争的一种形式。对于一些人来说,这种反抗清晰明确,能够与之和谐相处,就如同一日三餐,摄入之后便消化掉,为了下一次的摄入做准备,而对于另一些人,他们还没能适应,喧哗嚎叫着四处乱撞,嘶吼着冲向看不见的敌人,直至寿终正寝的那一天,他们仍处于新生于这种反抗时的状态,直到最后一秒,才能体会到与其共处的和谐,终于不留遗憾。

我体内的斗争因子在最近几年里不断膨胀,导致了我对于眼前现实的迷失和疑惑,挣扎在自身内部的无限反抗之中,这种挣扎衍生出了必然的副作用——愤怒。

“我觉得你最近似乎很躁郁。” 双儿看着我。

“我没有啊,我已经好了。” 我咧嘴笑了起来。

“这个酒吧太吵了,让你不舒服吧。”

“酒吧嘛,自然是这样的,不热闹还能算是酒吧么。” 我抽出了一支烟,却怎么也打不着火,双儿从我手里取过火机,帮我点着了。

“谢谢。”

双儿不抽烟,我们俩认识了十多年,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个清晰明确的人,从来不迷茫,也不会痛苦,一切想要的目标似乎都能实现,是我自然未曾体会过的人生。

“最近还在坚持吃药么?”双儿随意地把高档衬衫的袖子卷了卷,就好像那是件廉价的地摊货。

“不了,我好了,自然就不用吃了,你的生意怎么样了?”

“就那样呗,已经开始第二轮了。”

“蛮好的。你喜欢做你现在做的事。”

“没什么喜不喜欢的,成年人做的事情无非就分两种,一是喜欢做想要做,二是不得不做,但如果想让自己开心点,就尝试着把第二种转化成第一种,我已经度过了这个转变的阶段,这个过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我的性格倒是能允许自己不那么执拗地看待问题。”

我平静地看了她几秒钟。

“有了成就感了,自然就喜欢了。”她补充道。

是的,渴望被关注,这种人性的冲动是古往今来都逃不掉的,它的反作用便是成就感,任何人都在追求成就感的道路上不断匍匐,衡量道路的尺子可以是分秒,也可以是年月,双儿在这条道路上已经游刃有余,从我们还在校园里的时候,她就是光荣榜上的常客,是老师们瞩目的希望,而培养出双儿这样的人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成就。

你难道想把整个世界也装在瓶子里吗?

“我知道你喜欢做你喜欢的事情,无论是什么事情,只要是你看不上的,你就一点都不能上心,但是你要知道,任何情况下如果兴趣变成了工作,它就再也不能称为兴趣了。” 她放下手中的玛格丽特继续说,“你承认你是个理想主义吗?”

“我什么主义也不是。” 我手中装满苏打水的杯子在桌面上拍出了一声响。

双儿呷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你看那边的老外,他把手放到那姑娘屁股后边了,想摸还不敢摸。” 我笑嘻嘻地示意她注意左边的一个位置,一个穿运动裤的白人把手放在旁边坐着的姑娘臀部后边露出来的凳子上,同时通过和对面的人不停地讲话来掩护自身形态的别扭。

“是吗。” 双儿只是稍稍侧了一下头,来表达对于这个话题的不感兴趣,“管他呢,你还是喜欢观察别人,找出别人的错误。”

“错的都是我。” 这句话我记得我和心理医生也讲过。

“你没必要这么想,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呗,我不是他们,你也不是,如果所有人都没错,那也显现不出来你的正确了。” 双儿把杯底的酒喝完,又要了一杯。

我深呼吸,“你说的有道理。”

“我这些年学到的,是我终究不比任何人高明,我觉得这点很受用的。”

我再次深呼吸,盯着他的酒杯,“你说的对。”

“人生就是这样,既要出世也要入世,我在高中时候就想过这个问题了,既然已经明白这个世界是什么样,那么就要去接受它。现在的我,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我似乎走神儿了,她后面说的话我都没有听清。

“总之,轻松一点吧。”双儿见我不言语。

又要让我轻松一点?好的。

“你现在需要……”

“你男朋友好吗?”我突然打断她的话。

这种打断对于双儿来说似乎是种冒犯吧,看的出来她极力地控制自己的白眼。

“双儿,我不知道我需不需要你说的这些话,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高明,但是我都听进去了,我的笑话不好笑,希望你能不累,不迷茫,不怀疑,开心,享受你的人生,我知道你当然会的。”

“我们走吧。” 我说,我抓起手中的苏打水一饮而尽,畅快了许多,“我可不想睡你。”

“什么?” 双儿瞪着眼睛看着我,充满厌恶。

“开个玩笑。”

“我最讨厌男人在正常聊天时候总喜欢把话题引到这些不正经的事情上,低级,无聊,我是来帮助你的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想赶紧结束和她的对话。

“你现在需要好好清醒和冷静一下,我不知道我的话对你有没有作用,但是你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什么样的生活是正确的。”双儿抓起了包,利索地站起来,把椅子磨得声响。

“我不送你回去了,你到家告诉我吧。”

“不用你送了,晚安。” 双儿捞起外套走出了酒吧。

我转头看回刚刚那个尝试着抓人家屁股的家伙,此时他已经和那位姑娘成功地嘴唇碰着嘴唇了,之前那支不安分的手现在正报复性地抓的更紧更张狂,丝毫不顾及对面人们的些许不自在。

“恭喜你。” 我付了酒钱。临走之前,再次抽出封面印着劳伦斯直视的那本书,对抗了一会儿,然后豁然地走出了酒吧。

我讨厌大段的对话描写,这种苍白无力的转述就像是干巴巴的人工呼吸,被动地带回给文字存活的生机。现实生活中的对话是需要勇气的,在于你要一次又一次地给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来重复相同的事,更有风险的是,你会在这样的重复中变得动摇,迷失了自己最初的位置。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动摇过,与其说那是在和别人在滔滔不绝,倒不如说是一次又一次地与自己自问自答,“我真的这么想么?” “我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的不是我想的。” “我想的又是什么?” 我愤怒不已,这是斗争的反抗带来的结果,我愤怒于迷失在自己的执念当中,与此同时也迷失了自己的执念,如果我放弃了最初的执念,那我还是我吗?难道能定义我的只有我自己的执念吗?

总之,我喘了口气。交流是徒劳的,嘴巴用来接吻倒是更省力一些,你还可以抓屁股。

“真他妈的荒谬。” 我向你肯定当时我随口的咒骂要比这难听的多,你可以想象一下此刻的场景,一个躁郁的人像一只被赶着走的鸭子,独自走在人行道的一侧,背着厚重的旅行包,手里没有攥着手机,头也不抬,目光只盯住斜前方两米的路砖,咬牙切齿地咒骂着自己的影子,咒骂虚伪的人性和与自己信仰的背离,如果你不是一个像双儿那样笃定的人,你八成会被这个疯子吓的跑开。

还好这边的酒吧比较多,才能掩盖住我的“醉像”,而醉态百出的似乎也不只我一个人,无数的男男女女在歌舞笙箫的夜里丢掉了作为个体的社会属性,在酒精的作用下丧失了禁锢本我的枷锁,兴奋,忧伤,卑微,彷徨,这些都构成了他们无处安放却又后悔不已的狂欢。我的本我就是一场愤怒,愤怒于这无休止的斗争,自然也是只属于我自己的狂欢。

双儿喝多了会怎样呢?应该会当场把内衣送给我吧。

我的愤怒被一条突如其来横在面前的河截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幻想,我走到近前,盯着静静的死水,幻想着我跌跌撞撞地翻过石雕的栏杆,双手紧抓住河沿的扶手,两脚悬空于河上,仅凭靠手臂的力量支撑着身体,这种悬挂着的动作使我不能够朝下看向河里,只能仰视头顶的天空,我看不到哪怕一颗星星,甚至连飞机都看不到,喧嚣的霓虹灯把低处的天映照的很亮,亮的像一张过度曝光到失真的照片。

又他妈的是一个无聊的比喻。

纵情的幻想对我来说就像是一针镇定剂,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挺直了胸膛,目视前方,恢复到了平静当中,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来往的灯红酒绿冲散了呼啸的瑟风,静止的纸醉金迷常态着千百样的人生。我是纸醉金迷的一部分,是唯一漂流在瑟风中的一处纸醉金迷。一切都是幻象,都是脑子里的幻象,劳伦斯的凝视让我把握住现实,在如同治疗剂一样的瑟风当中不断逆流而上。


我写到此时,大约有一万字左右了吧,你可能会发现——如果你一直在跟着我读这篇文章的话——它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是一个个微妙的片段,环绕在我思维的主干周围,交错着出现,其中的人物,自然也是虚构的。我想要表达的东西其实很简单,即使文字与结构再晦涩难懂,其实质也不过是单纯的思维斗争而已,我的写作只是一个斗争的过程,我的每一次敲击每一次修改,都是在奋力地舞动着千丝万缕,放肆着愤怒,重重地击打着冲撞着眼前的屏障,势必要在白纸黑字间跌落的粉身碎骨。当我的文章完成时,我的这一场斗争便结束了。

但如果没有一个起承转合的故事作为依托,谁又会想要看呢?我的执念是只属于我自己的,不是同花儿的也不是双儿的,也不是我的心理医生的。要让人懂其实也是一件费力和徒劳的事儿,我不想无意义地冲撞进这种徒劳,如果要写一篇直观的让人明白自己的文章,那便仅仅是一个句号就够了,连标题都不用。

因为一切皆徒劳。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不停地敲打键盘拓下万字呢?我所希望的是,在读到我的这些晦涩言语的同时,你也可以和我一样经历一个斗争的过程,这个过程不一定原原本本是我所经历的,而是属于你自己的,你可以批判,可以不屑,也可以感动,无论怎样,哪怕这种斗争产生过一秒钟的时间,也足以了。

而我将要继续斗争下去。

“我不屑于体验你这种斗争。” 同花儿冷冷地对我说,“你知道所有人都很不容易,没有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不经历迷茫,难道你还在成长吗?成熟起来吧。”

是的,不成熟,这不是同花儿一个人对我的定义,无论他们是否直言不讳,但是从那些眼神当中我仍然能清楚地看到一种审视着一个还未跨越成长丘陵的成年人的模样,哪怕是表现的再同情再关切,我也感受的到那种居高临下的低视,倘若尚有耐心,他们还会像双儿一样指导我怎么样去入世。

“你如何定义成熟?”我问同花儿。

“就像那句话,‘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

“罗曼罗兰,我知道这句话。”

“那你能做到吗?”

“我不想骗自己,也不想骗任何人。”

“没人要你去骗自己,这不是骗,是理解和包容,是为了一个伟大的事业卑微地活着。”

“你确实看了不少书。”

“都是你推荐给我的。”

“任何事情都是有定义,而定义是相对的,以及辩证的。”

“那你就不要去管那些定义。”

“我很累,头疼。”

“别再折磨自己了。”

“这话听起来像一句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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