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航0.07-元宵

“师叔,这么多竹架子,这么多灯,是要做什么用?”
道士李青正在收拾签文,闻言抬头看向街巷当中。每隔二三丈置一灯架,从街头排到巷尾,其上挂着各色灯笼、彩绸。沿街店家铺面更是张灯结彩,搭台搭棚。有孩童嬉闹于灯架下,转圈、追逐。
“又到元宵了……”李青望着满街随风轻晃的灯笼,久久才回答陈和的话,“晚上有灯节,师叔带你逛逛?”
灯节是什么,陈和不甚明了,但还是应了。
小道士陈和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自小跟随师父游历修行,这是第一次听说灯节。道门也过元宵节,但吃一碗元宵,听师父讲一串登仙故事也就是了。而灯节,非坊间不能办,不是哪都有那么盛的人世烟火气。
“咦,收摊了?今天还要去找那个杨宏吗?”
陈和帮着把三清铃、朝简等物都收好,二人往水昌坊走去。
前两日,二人在胜兴坊打听,得知杨宏搬到了水昌坊,但还是不知道确切。不过也没耽误多少工夫,就碰巧遇到了杨宏邻户,顺路将他们领去了门口。
门环轻扣三声,有一妇人应门,随后叫出了大腹便便的杨宏。
李青和陈和谢过入内饮茶的客套,没有进门。两人在门槛外,杨宏在门槛内,李青从袖中取出一枚珠子,递给杨宏。
那是一枚鸽蛋大的彩珠,上有提绺,下有流苏,只不过颜色略褪,珠色斑驳暗淡,流苏参差。
“这……”杨宏迟疑,抬头看看李青,又看看陈和,似乎认得这珠子,又不敢确定。
“这是一名为’小离’的女子托付我,将它还予杨居士。”
“小离……”听到这名字,杨宏握紧了彩珠,低头叹息,又抬眼瞥李青,见他正看着自己,又立刻垂下眼睛。如此反复两次,倒是一副万般无奈神情。“道长,您看我这也早已成家立室……”
“贫道只是按照嘱托,物归原主。不再叨扰,告辞。”李青略作揖,带着陈和离开了。
陈和走出十来步,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先前的妇人夺过了彩珠,撇在门边地上,口中与那杨居士理论着,摔上了门。
“师叔,杨居士的珠子,为什么会在你那里?又为什么说是受人嘱托物归原主?”
“这珠子的确跟了我二十余年,但那的确是小离交托的珠子。”李青望着远际青穹渐低渐沉,微云薄霭染着青苍暮色。纤云不碍良宵,料想此日元宵定又是灯月交辉的良辰美景。
同样是在繁灯盛火的长安,那一年元月十七,元宵虽已过,灯节余况犹盛。在人群熙攘中,李青也是这样跟着自己的师父,四处张望,深觉耳目不瑕,只想把这一切都凝结住,让他一处处细细看过来。那一年李青刚刚十七。
元宵灯节,长安满城灯火。
坊间街巷的屋檐下挂满齐整的耀红灯笼,其下是成串彩灯,彩灯间又分别以彩穗串珠缀连,间或缚以彩绸飘扬,上题簪花小楷,或诗文,或灯谜,迎风长长飘转,于游人帽纱发珠间款款招引。
街市当中,又有成排灯架高举,挂有莲灯红粉层绽、月灯明黄浑圆、方灯有画,上着花鸟迎人;还有元宝灯、鱼灯、牡丹灯、侍女灯……姿形各异,重重万千灯火,映照灯下游人万千其影。
更有一盏素月光华流转,似耿耿欲下人寰,共享人间盛景。
平日里不得出闺阁的女儿们三五成群四处去,灯架下、弯桥上、绸铺里、脂粉摊前,皆是芳踪倩影,娇语悄悄,笑语盈盈。沿街摊贩无不着力招揽,绢花、小灯、黄金缕,拿在手中赶趟儿;米糕、糖人、元宵则最受欢迎,走到哪里都必有吃喝。
临界搭起的看棚里传出笙箫鼓瑟,有琵琶声伴诗篇者,有倚歌而和者,有击节随乐者,无不逸兴勃发。
眼里灯,口中味,耳边声,鼻尖芬雾,人之于其间,未饮醇醪,而人自微醺矣。
李青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人,摩肩擦踵,也从未知晓这世间还有如此歌鼓喧阗的节庆,在人群中一时不知所措手足,只有紧跟师父身后。一转街角,师父塞了一团纸包给他。李青打开见是糕点,刚要谢过师父,师父已经去赏河边烟火了。
李青追至河边,有少女将彩绸挂在了他脖子上!李青顿时满脸通红,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
原本还满心鼓胀着新奇,猝不及防地,李青察觉有妖,顿时警惕起来,上前拽了拽师父的衣摆。师父回过头,面色凝重,二人相视点头,各自从随身包袱中取出道传罗盘,查探周围。
随后二人于一看棚前识别有一奏萧之女为妖。那妖女就是小离。她见一大一下两位道士已堵到门前,顿时慌了阵脚,往回穿过店铺内堂想从后门逃。师徒二人追去。小离还没到后院,就慌了神,显出狐狸真身,蹿上屋檐,从连缀的屋脊逃跑。
师父冲出后门,从小巷追;李青身形轻巧,跃上房顶追。
最后李青追着小离奔至城外,眼看小离就要隐没在小路树林,李青祭出法宝三清铃,一声巨震将小离震了个恍惚,赶将上去,二者缠斗一处。
李青一把桃木剑挥洒自如,很快就将妖狐杀得节节败退,只见他将妖狐一剑挑起,于其肋下豁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创。待妖狐落下,血流不止,李青正要上前一剑将其结果,却见妖狐落泪不止,颤抖不住,剑尖一时刺不下去。
“道长,饶命……”小离哭道,“奴家自知不该栖身人间,奴家从未害人,还请道长饶命……”
李青见这妖狐甚幼,妖瞳是未见血的澄清,且如果吸食过人的精血,也不至于爪牙轻易摧折、如此不堪一击。
“你果真未曾害人?那你在坊间闹市做什么?”李青喝问。
小离舔着伤处,嘴尖染血,凄声道:“道长,奴家唤作小离,比起深山修道,奴家贪恋人间繁华。自从九年前跟随姊妹见识长安后,便不肯走。奴家知道害人终遭讨伐,于是万不敢越雷池一步,只在乐坊中与人众吹奏作乐。今日道长若能放了小离,小离愿立即离去,只是……”
“只是什么?”李青见这妖狐吞吐,怕有隐瞒,执剑逼问。
“我说,我说!”小离一时泛澜被面,“九年前,我在乐坊偶遇一官人,他待我极好,常来听我吹箫,赏我钱财珠宝,承诺要为我赎身娶我为妻。”
“有约在身,我便更不愿离开,日日在乐坊吹奏,等他到来。只是后来他来得少了;再之后,不再出现。我知道他住哪,却不敢去找他,怕他已遭受横祸,更怕他已经娶妻荫子。只一年一年磋磨等着他,等他来赎我。”
“几年下来,我自己攒下的钱财也够赎身了,只是不肯走。如今碰上道长,自知不该再久留人间,恳请道长网开一面,奴家自此离开,永不再回。”
李青尚年轻,心肠柔软,就放过了妖狐。待他转身欲走之时,见地上有异色,捡起一看,是枚彩珠。再寻妖狐,已然逃远,便暂且收在身边。一收就收了二十余年。
那之后,李青跟随师父继续四方游历,再回道门时,恰逢掌门退任。原本众师叔祖已有新任掌门人选,师父外出多年,在江湖颇有声望,便有人举荐师父做掌门。
彼时李青已经成年,不复年少懵懂,能察觉门内分作几派、氛围紧张。师父无意掌门之位,为得避嫌,再次出门。临行前师父曾将李青叫到后山枫香树下,问他是否想留在门内,而非跟他风餐露宿。且李青一身道行,也颇受几位师叔祖青睐。
李青跟随师父自在落拓惯了,不欲涉足门内纠葛,自是选择继续跟随师父行遍天涯,传道捉妖。
师父年事已高,加之多处旧伤复发,十几年后在一个小渔村病逝。李青便独自上路,行经长安,念及当年元宵盛景,便想着稍作留驻,等再一睹灯节繁盛。这一留,便是三年。
再见小离,是因一行同门追剿一大妖。大妖逃至长安城外便失却踪迹。道门师兄到长安城内寻到李青,请他协助捉妖。李青带上符箓剑器便前去勘探。追踪至深山之中,李青发现大妖踪迹,刚向同门发出烟火信号,大妖便现身酣战。李青力有不逮,千钧一发之际,有一妖狐出手相助,正是他当年放过的小离。
可惜修为有限,小离拚命相搏,为李青寻得出剑良机。而大妖身死之际,妖丹炸裂,将小离一并抹杀。
濒死弥留,小离显出原形,却道是解脱。
“这些年我虽身在世外,心在红尘……”小离仰卧望天,浑身淌血。
李青认出小离,摸出随身的彩珠,要归还。小离见彩珠,妖媚狐眼中泪珠滚滚而落:“当年我道遗失是天意,原来还在……”
“道长,可否求你为我做一件事……愿将彩珠归还,此生再无牵扯。”
李青记下她那官人姓名住家,承诺必会归还彩珠,狐妖闭目离世。
“师叔?”陈和见李青沉默不语良久,不知是在感慨什么,眼底竟有些缕湿润。陈和停下脚步,拉了拉李青的衣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李青一声叹息,伸手摸了摸陈和的头。
追捕大妖时,陈和的师父命殒妖爪,这几日强自振作,未曾哭过。他也是年少跟随师父四方游历,不欲回道门内,便转投李青门下,由他教导。此时却不知为何感伤。
“要哭便哭吧,师叔不笑话你。”世间身不由己、心不由己者众,若心有悲恸,又何必隐忍。
街巷边,灯架下,陈和低头抹泪。李青揽着他、拍他的肩背,抬头看着那街口一盏人高的走马灯。有人登上高台,拿着火签子将灯点亮。不一会儿,素绢之上,便映着飞仙腾云、官人走马,徐徐而动,旋转追逐,投在画着梅兰竹菊的白绢上,流动着光影斑斓。
人们笑谈着纷纷拿着蜡烛和火签出门,将灯笼渐次点上,笙鼓已然奏响。道士与小道士没入人潮。
黄昏熄灭了天光,纤云微霭已然散尽,天际素娥耿耿于柳梢,烛光烟火此生彼映,又是一年喧腾元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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