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昨天和今天》1-从吃不饱到吃不了

《一个村庄的昨天和今天》1-从吃不饱到吃不了

李本聪


和全国农村一样,我的童年和青年,留下最深印记是吃不饱,没吃的,四面都在饥饿里。到如今了,想起来,还忍不住要骂一声,狗日的粮食。读杜甫诗,“朱门酒肉臭”,那样年代,没有朱门,也无酒肉,连秧田里的水草,都成觅食对象。共和国的领袖,不吃肉了——也许是没有肉来吃,何况住在乡村里的百姓。

我出生在一个近千户人家的大村,于一九五八年大饥荒中来到这人世间。母亲靠吃一点瓜菜,饥一顿,饱一顿,生下我。在那样年代,我还能活下来,算是不小的奇迹了。村里老人说,男男女女,到铁藤凹大炼钢铁,白日里战天斗地,响应主席号召。夜晚,管他的,大姑娘小媳妇,小伙子,大男人,铺个地铺,就这样睡一间屋子。饥饿逼得人,都没有性别了,都不存在性别了,都无羞耻了!原因很简单,“叹缺粮,三月肉不尝。”干那样的重体力活,没一滴食油,不多的虫吃豆子在锅里白水煮煮,早晚两餐就吃这个。我上小学,一个班,有不到十个学生,出生率之低,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有个姓喻的女人,住我家隔壁,我喊她婶子。饿啊,好不容易熬到插秧季节,隔三差五,天就下场大雨,房子湿漉漉的,树木湿漉漉的,沟溪里卷起浑浊浪花。喻婶子饿得面黄肌瘦,皮包骨,可还得去栽秧做活。你不出工,就领不到饭票,领不到饭票,大食堂掺了豆糠皮,掺了黄菜叶的伙食,你便吃不上。眼见许多邻居倒下去,起不来了。要是再没有这碗粗陋不堪的饭食下肚,跟着倒下去的,就是自己。再怎样无力,她都艰难地挣扎着,来到白水茫茫的田埂子上。头一阵眩晕,天旋地转,就要摔倒。喻婶子赶紧蹲下,老天有救星了,于朦胧中,她隐隐发现眼前有一小堆白色的东西。仔细分辨,是几颗蚕豆,赶紧拾起来,往嘴里送。咀嚼过程中,感觉蚕豆香味并不突出,反是一种臭臭的味道在口中蔓延。臭又怎样,饿到这个地步,吃下去,活命要紧,逐渐生出些力气来。

为什么会有臭味?如果不说出谜底,任你想象力丰富的人,就是能写《西游记》的施耐庵先生,也想不出来。蚕豆收获了,要翻挖豆地。干活的人,实在饿不得了,偷偷塞两粒到嘴里,不敢嚼,不敢嘴动,田埂子上有民兵盯梢着,监视着,看守着。违者,棕绳捆绑起来,偷窃集体粮食,破坏“三面红旗”,吊到大树上去,于是囫囵吞到肚里。囫囵吞下去,肠胃消化不了。蚕豆在肚子里过一转,又伴着污物拉出来。雨水一冲刷,污物被冲去,剩下几粒豆子,被喻婶子捡起来,吃下去,救了一条小命,她是幸运的。

我们这一代,为什么没有儿女们长得高?不是我们细胞里没有长高的基因,而是我们在最能长高的时候,不要说吃好,连吃饱都不可能。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最难捱的是夏末。进入农历六月,青黄不接,我们家自留地(集体经济年代划分给农民自己耕种的小块土地)里,包谷穗子刚刚瘪下去,用我母亲的话说,就是玉麦包扭出大屁股。缸里的米没了,袋里的面没了,一点没有,柴完米干净。一家九口,肚子饿了贴在脊梁骨上,嗷嗷待哺。父母昼夜辛劳,就为了让孩子们有口饭吃,活下去。我清楚地记得,早晨,母亲提了镰刀,到自留地里去,观察玉麦包上的穗子,瘪了不。摸摸这包,捏捏那包,撕开少许壳窥探。尽管还远不到成熟能吃时候,无可奈何,还是得砍一捆扛回来。剔开壳,玉麦芯上长的尽是水珍珠,淀粉还没有充分转化成。怎个吃法?母亲把这些水珍珠用菜刀削下来,在研臼里捣,捣成粉浆,加了水煮熟。早餐吃不起,午餐就吃这个玉麦粥,晚餐就吃这个玉麦粥,不是吃,是喝。

自留地里的包谷吃完了,田里稻谷刚刚褪去杨梅色,距离成熟,少说也还有一月光景。这是一家人,一村人,最最难熬的时候。每天给队长请假上东山借洋芋、借荞麦的人,多的是,有时竟到了队里不能开工的地步。毕竟活命要紧,又能有什么办法?政府会发一点救济粮,但僧豆粥少,很少。困难户一家分到五六千克,十几千克粮,能起什么作用。借粮就成了那个时代特有的名词,独特的风景。家家户户逃荒月,村村寨寨逃荒月。

记得有一次,我们家断粮了,等“米”下锅。放学回家,母亲在堂屋里生着了煤火,铁锅支在煤火上,烧一锅水。太阳已经落下山去,我们兄弟几个,一个个饿得有气无力,就这样围坐在锅旁边等待。水沸腾了,发出咕啦咕啦响声,白雾装满一屋子。锅里水烧干了,借粮的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去门外看了一次又一次,姊姊去门外看了一次又一次,仍不见父亲身影。母亲的心越悬越高,最后她走进夜幕,去迎接父亲……父亲早早地起床,饿着肚子出门,来回走四五十千米山路,还要担着四五十千克的洋芋。距家越近,越是走不动了,只能打“节节挪”,走出二三十米就要息一会,不是走,而是慢慢地挪动回来。

孙儿问我,小时候吃过些什么零食,我的回忆是一片空白,仅只一点自制自采的“食品”,其实是够不上食品的。春天里,石榴树刚刚长出新芽,呈现着椿红,绿色还没泛出来。几个小伙伴约了,将那石榴芽掐下来,在掌心里反反复复揉搓。揉搓细碎,加进一点辣咸的豆豉,中和一下石榴芽的苦涩,然后用三个手指撮了,送到口里去。夏天,山野上生出一种扁芽麦草来,这种草长着长长的柳形叶片,叶片上生着锯子口,不注意会把人的手划出一道口子,流出血来。几个发小,荷了拾粪用的小钉耙,走出好远的路去,寻到扁芽麦草,使劲地挖掘。掘啊掘,扁芽麦草白生生的根茎露出来了,大家合力把这根须拉出,用手来来回回把附着的泥土抹去,山坡上也找不到水来清洗,就吃了,甜甜的。这就是甘蔗了,这就是糖果了,这就是我们童年的美食了。

岁月流逝,今年过春节,我在村里转了转,几家小超市摆出年货,箱装、袋装、瓶装,红红绿绿,金金黄黄,让人眼花缭乱,尽是吃食。城里年货市场更不用说了,游逛其间,鸡、鹅、鸭、鱼、蛋、奶、各种蔬菜,各种水果,土生土长的梨、橘、橙,外国进口的牛油果,车厘子……生食熟食,应有尽。回想今夕,天上地下,真是令人感慨,不禁想到苏格拉底那句话:“原来有这么多东西是我所不需要的。”

小时候,父母最怕来客。计划好的饭菜,添客人,不够吃了。一日的计划打乱,一月的用粮计划就乱了。没过过穷日子的人,当然不知道“打乱”两个字意味着什么。我家一亲戚,兄弟姐妹11人,每顿吃饭,是量着分配的。大点的哥哥姐姐,量一尖碗饭给吃,小点的,量一平碗饭给吃。客人来了,省嘴待客,一家人很可能就不能吃饱,就有人饿着了。如今,来三五个亲戚朋友,小事情,米袋里量几碗米来,水放进去,电饭煲接通电源,然后嗑着瓜子,聊着天,上“美团”要十几个菜,让外卖小哥骑摩托车送过来。酒柜里,红酒白酒兰益荞酒,要喝什么,拿出来,一下就把客人招待好了。许多人家是,来了客,干脆就不做饭了。吃饭时间到,开上车,拉着客人直接上馆子去。吃吃饭,买买单,连碗都不用洗,拍拍屁股,手塞在裤兜里走人。以前的地主老爷,资本家,算什么哟,今天我们过这点生活,吃的这些饭菜,比地主还地主,比资本家还资本家了。

前些年,乡村里办喜事,麻烦得很。早早就得准备土坯煤炭,早早就得跟周围人家说好,到时候你家堂屋给待待客人。土坯用来垒灶,煤炭用来烧火。遇到雨雪天,多么地不方便。客人换新了衣裤鞋袜来喝喜酒,一街心烂泥巴,大家踮起脚尖,像跳芭蕾舞一样走路。尽管这样,也难避免弄一鞋一裤的泥水。八大碗端上来,连张桌都有不起,草席叠成四叠,铺地上,就是桌子了。今天请客,排场是不可不讲究的,面子是不可不要的。方桌,椅凳,紫色桌布上面还罩一层柔软的白色塑料膜,最少吃十二个菜,丰盛的时候吃十六个,还有饮品酒类。再能吃那桌人,也要剩菜,通常剩三分之一左右。剩着就是浪费,只是在客人面前,主人觉得,浪费些才显得阔气。如果让客人吃个一干二净,蘸水都拌了饭,那就太没面子了,还不如不请客的好。

我是教师,经常去学生家家访。前些年,学生家长招待老师,一杯清茶已经算不错的了。现在,走进去,许多人家茶几上,水果至少三五个品种,苹果、橘子、梨子、柚子、甘蔗……糖果呢?牛轧花生糖,奶糖、酥糖、猫多里酸糖、馓子糖、饼干……炒葵花籽、炒花生、炒南瓜子,更是许多人家必备待客食品。我们小时候,供销社里,一分钱可以买三颗水果糖,没有包装,玻璃缸盛着,上面粘一层白砂糖,拇指大小那种。可孩子们是连一分钱都有不起呀,只能瞪着糖果缸咽口水。说起好吃的零食,大家没见过,没听过,更没吃过,后来就麻木了,没感觉了,不知什么味道了。看着今天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我们是尴尬的一代,能吃的时候没有的吃,等有钱来吃了,却是不能吃,怕“三高”上身,或是“三高”早已经上身了。


作者:李本聪,男,泸西县中枢镇石洞小学教师,副高职称。云南省特级教师。自幼患有小儿麻痹,坐轮椅上下班,担任过21年小学副校长。先后在国家、省、州、县级教育刊物上发表教研文章二百余篇。出版86万字教育专著《做个爱思考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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