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云覆雨 二

  一旁有人喝:“好不要脸!”又有人大喊:“姑娘小心!”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紧接着一道金光闪过,张忙“啊”地一声惨叫,所射出的暗器偏了方向,扎进他方才所骑之马脖子上。那马吃痛,提起前蹄一声长啸,忽然往前狂奔,奔了数里,又往回来,如此往复两三趟,忽地倒地不起,竟口吐黑血而死。

  众人经这变故,都住了手来瞧,只见来时路上立了好些人,陆雨一见都是店中客——四个年轻男子和那一家三口。一家三口中的丈夫握着一条金鞭立在众人之前,那张忙捂着手腕跌在地上打滚,腕上鲜血直流。原来张忙掏出毒镖想暗算陆雨,被这丈夫一鞭子挥断了手腕。

  那丈夫道:“我一向敬重蓑衣门蓑掌门,却不知他门下竟出了你等败类。四人欺负一个小姑娘家就算了,打不过还想暗箭伤人。”

  付伯海唾道:“呸!我等与这女娃无冤无仇,是她拦路于此,恶意挑衅我等。”

  这时那妇人牵了小儿下驴车,正走过来,听见这话,不由冷笑道:“你等只知旁人恶意挑衅,却不知自身祸从口出。”

  妇人长得十分美艳,一身粗布素衣,却难掩殊容,且眼角眉梢十分孤傲。付伯海被如此美人阴阳怪气地一责备,顿感受到奇耻大辱,不由指着她道:“尔等何人,却敢管我蓑衣门之事?”

  妇人轻哼一声,转向她丈夫道:“如此狂妄之人!夫君下手未免轻了些。”付伯海一听更加生气,怒目而视道:“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我还怕你不成!”

  那丈夫闻言,将手中之鞭轻轻一挥,身旁巨石应声而裂,惊得林中獐兔乱走、鸟雀乱飞。余广涛早下了马,拦住付伯海,向那丈夫道:“今日之事实在是一场误会,敢问英雄尊姓大名?”丈夫道:“既已见了我这金鞭却还不知道我来历,可见果然饭桶!”付伯海道:“你且别欺人太甚!”

  余广涛按捺住师弟,朝地下张忙望了一望道:“我等与前辈无冤无仇,前辈何故下此重手?”

  丈夫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这师弟行这下三滥之事,我本欲将他四肢尽皆砍去。只因妻儿在场恐吓坏了他们,且放他一条生路。尔等还不快滚!”话说又将金鞭一展,寒光泠泠。

  余广涛心中怒极,怎奈何技不如人。又瞧那四个少年中也有两人腰配长剑,也是练家子,心想对方人多势众,恐怕抵挡不过,只得命林仲一将张忙搀起,四人三马愤恨离去。

  陆雨收了剑,向那夫妇二人道谢,又问姓名。那妇人回道:“我夫君姓杨,我冠夫姓,称我杨夫人即可。”陆雨道:“多谢杨前辈杨夫人救命之恩。”杨夫人当即摆手道:“你实不必谢我。我夫君肯出手相助也是你自身的造化。”陆雨不解。杨夫人反问她道:“方才在店中你其实就想动手,只因我儿在场,你怕动起手来吓伤了他,才跟到此处不是?”陆雨轻轻点头。

  杨夫人摸摸儿子额头,小儿抬头轻轻唤她一声:“娘亲。”杨夫人即刻笑靥如花。她丈夫亦哈哈一笑,将儿子抱起,道:“我夫妇二人别无长物,只得这一小儿。”神情甚为得意。忽而又放下孩子转向那四个青年,对其中年纪最小一个道:“这位公子,看着十分眼熟。”那小公子将手中羽扇一展,遮住口鼻,在扇后呵呵笑了一笑,道:“幸会幸会。”却突然向陆雨竖起大拇指来道,“这位姐姐方才使的剑法,好生了得!”

  陆雨正因杨氏夫妇一家其乐融融,想起自己母亲,又伤感又内疚,心想这离覆雨庄不远,还是回家去吧。正思量,不期这小公子来与她搭话,且已经走至跟前,挽住了她的胳膊。男女有别,陆雨急忙抽身避过。小公子不好意思地咯咯笑两声,道:“在下冒撞,姐姐莫怪。在下只是看姐姐生得面善就想亲近亲近。对了,在下小字泱泱,这位是我堂兄。”他又拉过一人过来介绍,他兄长不等他说完,忙对陆雨道:“在下姓王,单名一个羽字。”

  陆雨心道:“这人与我同名?”不由自主细看他两眼,只见他生得高鼻深目,器宇轩昂,十分俊逸,不由羞得满脸通红,小声回道:“小女子姓陆,单名也是一个雨字。”

  小公子心道:姓陆,果真是覆雨庄的人,不免多问一句道:“是下雨的雨字么?”

  陆雨点头称是。小公子心里头便愈加笃定了。陆雨想起一事,又对那小公子道:“方才多谢公子出声提醒。”

  小公子笑道:“提醒你的不是我,是我兄长。”又俏皮地向王羽一眨眼,将他拉到陆雨跟前道,“姑娘要谢,就谢我兄长吧。”

  陆雨退开一步,抱拳施礼道:“多谢王公子提点。”

  王羽连忙作揖回礼道:“不敢当,不敢当。”心想这姑娘方才与人斗剑,身姿曼妙无敌,真当她乃天外飞仙高不可攀。及至听她说话,声音如出谷黄莺,神态却又绵软温柔,方知是凡人。还有那出手相助的杨氏夫妇,虽未有透露身份来历,却也是当世武林中绝顶高手。想想也是,天下动荡百年,出了多少英雄,也藏了多少英雄。这廖地虽被中原视为南弱之地,缺少北方豪情,却也人杰地灵,卧虎藏龙啊!他方欲结交那杨氏夫妇,回头只见这三人早已上了驴车,悠然而去。

  那自称泱泱的又向陆雨问道:“姐姐,我方才在店中就见你翻看地图,手指京城,是要上京去么?”

  陆雨见这四人皆身姿端正,不似坏人,且这兄弟两又对自己有恩,便点头称是。

  泱泱喜道:“正好,我们也要去京城,姐姐何不与我们同路,路上也好彼此照应?”

  陆雨还未回答,那王羽拉过弟弟到一旁道:“你去京师做什么?快些回家,免得伯父着急。”泱泱不乐意道:“我为什么不能去京城?祖母说过,只要我想她了,随时可以上京去看她。”

  王羽道:“既要上京,也该禀明你父亲。”泱泱向远去的驴车望一眼,回头道:“放心吧,自有人会将我去向告知父亲。”

  陆雨见王羽与泱泱细语,似乎有不便同行之处,遂向另外两人道一声告辞,便先走了。泱泱急忙追上来道:“姐姐等我们一等。”陆雨道:“我瞧你们好似有不便之处,因此不想叨扰。”泱泱道:“我们方便的很。”他兄长王羽亦道:“姑娘一人在外多有不便,还是与我们一道儿,也安全些。”

  陆雨道谢,与他们一同赶路。行到另一村庄,天色已晚,前面便是山头再去已无人家。几人便找了一家农家村舍歇宿。此农家只有一对年轻夫妻,得了些银两,将居住的小院腾了出来,夫妻两自去隔壁大伯家借宿。晚饭过后,大家各自回房歇息。泱泱跟着王羽进屋。王羽道:“过了这个镇子便出廖地了。你先前说是送我,便送到此处。明日我叫郭加送你回去。”郭加是他侍从,另一青年叫许冲。

  泱泱道:“我说过了我要去京城,我不回家。”言罢气呼呼地转过身去不理。

  王羽途径廖地前去探望伯父,在府上住了几日告辞回京,却不想这泱泱一路跟了来。起先说是送他,如今却不走了,定要跟他上京,怎么都劝不回去,也着实头疼,只得好言劝道:“这样吧,我明日叫郭加送你回家,我在此处等你。你回家后告诉伯父你要去京城,他若答应,我叫郭加依旧送了你来与我汇合。如何?”

  泱泱道:“不好,不好。我父亲不会答应我上京,我才不上你当。”

  王羽道:“这就奇了,伯父为何不让你上京?”

  泱泱心中顿感委屈,瘪了嘴道:“他要将我嫁人。”即刻红了眼眶,哭将起来。王羽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人不是好事么?你哭什么?”

  泱泱气道:“你且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要我嫁的可不是什么好人,是那覆雨庄的少庄主。”

  王羽微微吃惊,奇道:“覆雨庄?可是那蓑衣门四人提到的覆雨庄?”

  泱泱道:“正是。你早上也听到那四人如何编排我父亲跟那陆夫人的了。我若再嫁过去岂不是坐实了那些谣言!”

  王羽早知伯父喜爱结交江湖人士,却未曾想对那覆雨庄眷顾到如此地步,竟将掌上明珠许于他家。可伯父虽放浪形骸,但泱泱是其亲生女儿,她的婚事,绝不会等闲视之,于是劝道:“伯父年近半百只得你一个,自小如珠似宝。你的终生大事,他怎么会轻怠?我想那覆雨庄的少庄主定是个人中翘楚,伯父才另眼相待择为佳婿。”

  泱泱嗤之以鼻道:“不过江湖草莽,何足挂齿!”

  王羽摇摇头,道:“江湖中也不尽是草莽。你瞧陆雨陆姑娘。再瞧那杨氏夫妇,十足英雄好汉。”

  泱泱冷笑,不屑一顾道:“英雄好汉?”心想陆雨就算了。那杨氏夫妇,别人不认得,他可认得的。当年虽不过一面之缘,他年岁又小,两人面目早已模糊,直到他亮出金鞭。他才记起此人便是嘉义铁驴帮的二当家杨剧。当年铁驴帮被其余帮派所灭,这杨剧被他父亲所救,养在府中。七年前,在他家迎贤亭前耍过一套金鞭功。他的夫人王牧心当时云英未嫁,跟随枯木庵的虚泥长老也在场。这王牧心本来要承袭师傅衣钵出家为尼的,被杨剧一套神鞭折服,当夜就跟了他私奔而去,把她师傅气个半死。最后是父亲出面,从中调停让他两名正言顺地拜堂成亲。

  这杨剧白日里肯出手相助,焉不知是否是早认出他身份,有意在他面前显摆本领,好到他父亲跟前邀些功劳。

  王羽见他依然生气,只得道:“你且别耍小孩子脾气。伯父总归是你生身父亲。就算我肯带你入京,你能在京城躲一辈子么?”

  泱泱道:“你说的不错。他是我父亲,他的命令我不能违拗。但是要我嫁入覆雨庄,哼哼!”他忽地阴测测地笑,“陆夫人要是敢答应这门亲事,我就杀了陆雨。”小拳头“嘭”一声砸在桌上,银牙轻咬倒真有几分狠厉。

  王羽好笑道:“越说越离谱,你怎拿人家陆雨姑娘生气?”

  泱泱道:“五哥不涉江湖自然不知道。早在客栈之时,我就瞧出陆雨与覆雨庄有瓜葛。那蓑衣门四子提到陆夫人,她何等生气!我心中好奇才拉着你去瞧个究竟的。等到见她果然与那四个饭桶动手,她的剑法何其凌厉,你瞧了不是也叫好不迭么?若她再长个几岁,气长身足,我猜就算那四个人一起上也未必是其对手。她这剑法,我若没有猜错,定就是那名震江湖的覆雨剑了。覆雨剑是陆家绝技,不可能传给外人。陆雨这个名字又暗合覆雨庄。她虽未明说自己的出身来历,但身份早已呼之欲出。”

  王羽在廖地住了几日,对覆雨庄也是略有耳闻,听泱泱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由连连点头,又忙道:“廖地是你父亲管辖。覆雨山庄再怎么厉害也得听令于你父亲。你父亲想要与覆雨庄结亲,陆夫人怎敢不答应?再者你也瞧见了陆雨姑娘武艺高超,你又如何杀的了她,且快快打消这主意。”

  泱泱丝毫不为所慑,冷哼一声道:“事事动武实乃莽夫行径。”起身出门往陆雨房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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