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官又春

                        开端

那一年最熟悉也最流行的旋律:轻轻的捧着你的脸,为你擦眼泪擦干。

当我同桌又百无聊赖的组装着五彩的拼装铅笔,我拿着用秃了的中华铅笔在课本上描画风筝,窗外的民房伫立无声,海棠树簌簌繁华,讲台上粉笔摩擦的声音沙沙,围墙下的青石路上传来“耗儿药,耗儿药,耗儿吃了跑不脱”的吆喝。

我四下望了望,偷偷假装系鞋带,弯下腰塞进嘴里那块同桌给的橘子软糖,他大发慈悲让我尝尝鲜,软糖表面一粒粒的砂糖被我在腮帮子里来回咀嚼,清甜的蜜意如一股暖流注入我心。

更多愉快来自对校外的期待,在同一间教室中,同学们端正坐姿、谈吐得体、每日更衣,我却喜欢打闹追逐、捉迷藏.......

时日渐长后,成了一种匹配的潜意识,在校内的正襟危坐越靠近放学越趋于自由,随着糖果的香味、让世界充满爱的旋律,我迫不及待中午放学,恨不得铃声一响,立刻冲出校门,拐进隔壁大院中鳞次栉比的楼房间,看到她熟悉的身影。

虽然不是同一所学校,但我们回家的路都要经过一条小巷,这附近的巷子四通八达、公馆院落星罗棋布,区域划分复杂,我却总能碰到她。

                    第一章

也许已经忘了,或者当往日晌午的时光却上心头,她会想起那个小巷里背着五颜六色补丁书包的男孩,她会依稀想起他的幼稚。

第一次碰到她,那个倩影映现于我还没枯萎的记忆苞蕾中,一直保持着水嫩和湿润。

我居然直直的走上去,肩并肩的同行了一会,她望了我一眼,我想都没想就跟她说:“一起玩捉迷藏”

她不同意。

就好像两人已经一同走过了数十次这条巷子,也好像我天生知道她会拒绝我。

接着右拐,途径水井坊,一个个突起的石井被钢索十字封起,我突兀的说:

“你知道吗,我老家过春节,可热闹了!”

她仿佛在听,又仿佛没听,揉了揉修长而微挺的鼻梁。

“大年初一,大家都到河边看水,请地仙用桃枝沾水到婴儿身上。”

她回了一句:

“啷个子搞起的?”

我自顾自的继续说:“这是风俗!那时男人们忙着把灶灯挂在厨具上,唱着跳着,妇女就带着孩子在河边栽花种柳。”

她拉了我一下,

“红灯。”

接着悄悄的说:

“算坛子,哪个敢信你。”

后来的日子,我们一直这样相约放学回家,也许是那天经过东马家街,我说:

“那给你变一个魔术吧。”

接着把从家里柜子里掏出来的大白兔奶糖放进她的水瓶里,

“这可是我垫着脚站在椅子上掏出来的!”

慢慢的,水变乳白,溶出了一杯牛奶,虽然她没有任何惊奇的反应,但我依旧很满足,几天以后,我的书包里多出了一小袋大白兔奶糖,我知道是她偷偷塞进去的。

有一天我问她:

“你为什么不跟我捉迷藏呢?”

她说那是男娃儿搞起耍的。

那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我便和她炫耀我爸爸去天津做工,那个城市有很多高楼房,港口有大轮船。

“那些钢筋,说不定还是我爸爸搬上车的呢!”

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从五大道博物馆寄回来的明信片,告诉她在学校电话亭接到跨省电话时是多么开心。

然后偷偷把润肤膏塞进她书包。

虽然我知道,父亲一定会问我那盒面上用毛笔写着的万紫千红的润肤膏的去向,免不了被一顿毒打,但那晚还是一边摸着火辣辣的屁股,一边侧着身子写作业。

第二天,她依然准时的出现在巷尾,让我把润肤膏还给家人,接着默默的继续一起走路回家。

几个星期下来,我俩熟悉以后,一次回家路上,正经过府南河边对弈的老头们,我突然把风筝从书包里展开,想给她一个惊喜。

“爪子?巷子里啷个放?”

“我知道放不了,我刚才试过了。”

“风筝哪来的?我晓得你妈老汉不得给你买。”

“我从人民公园老大爷那里偷的。”

又被批评后,我们约好第二天同一时间,步行到人民公园,原物奉还老大爷。

                      第二章

中午放学,我背着书包,从矮矮的校门栅栏出来,跑进隔墙柏树森森的小巷子里。

6月闷热潮湿的胡同和横着的街道呈T字型,红油面的香味逐渐飘来、四行车道的道路传来单车铃声的脆响,时不时会经过一个卖糍粑的路边摊,这个时候我数着为数不多的行人,听着胡同里某家CD店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歌声,这时细而绵长的各种细小声音融入时间,邻里的谈笑声、评书人摔镇子的响声、搓麻将声、风扇吱呀声把秒针越拉越慢。

她终于出现在远处,还是不长的头发,斜扎起松松散散的马尾,穿着一尘不染的实验中学的校服,皮鞋的鞋带端正的系着。

不知道理由是什么,我害羞的脸红了,用汗渍斑斑的衣领抹了一下脸颊。

左拐后,一路上,她还在批评我,不能擅自拿走别人的东西,失主会很着急的。

一级一级的跨上桥,摸着路旁的花岗岩貔貅石雕,

“我倒是想玩一会儿就给他送回去来着。”

她果然眉头微翕,

“依棒老二迈?喇是时间咧问题迈?真嘞是,咧种行为是不对咧。”

我们走进公园,几个妇女在花圃旁边抽陀螺,远处传来歌剧的唱段“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我带她寻到开阔的草地,指着一块石鼓墩:“就是从这拿走的了。”

往回走的路上,她问我:

“为啥子没得同学和你耍捉迷藏?”

我低着头走着,不吭声,其实是我不想跟他们玩,他们研究子弹笔,交换立波糖,用小弹球比赛,都太过文雅了。

“大白兔奶糖,你个人吃没得?”

她给我的那一小袋大白兔奶糖,我一回家就放在够到高高的柜子上,全部放进去,那一小罐是用来招待客人时拿出来的。我头陷得更低了,不敢说话。

“润肤膏还给妈老汉了?屋头要请你吃笋子炒肉。”

她忍不住笑了,我也抬起头,抓着满是汗渍的头发对她傻笑。

她扯开一包湿纸巾递给我,

“擦一哈汗。”

我问她:“你身上总是香香的,为什么?”

她只顾走路,当停在红灯前的人行道旁时,她转过来面向我,杏红的唇吐出严肃话语:“如果以后还一哈回家,要落教,听依妈老汉的话。跟同学耍不到,就把故事跟我讲到起,得不得行?”

她知道我调皮淘气、衣衫不整,而同学多是附近世家子弟,家教严格,父严母慈,常被教导不能胡乱打闹、你追我赶。

“那你陪我玩做迷藏吧。”

她说要得,如果我一直表现好的话。

                    第三章

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于那个临近假期的周五,虽然我愿意这个愿望一直无法实现。

本想有点伤感的告诉她,放假以后我就要回老家,帮着爷爷奶奶操持六月农忙,采集桑叶,除草施肥。老家离这里很远,爸爸妈妈则依旧在这边的工厂忙碌。

苦哈哈的刚说完,我们可能要再过两个月再见了,下半句还没说出口。

她就抢着说,今天中午陪我捉迷藏。

我愣住了。

我依稀记着她那个中午系着蓝色的丝巾,在晌午日光的映衬下,形成独特的光芒。

由于时日已久,我更愿意相信那天她淡淡的细眉下,眼睛露着星星点点的泪光,可能还有些许期盼。

其实我一直没告诉她,短短的小巷子中,我知道要么她右拐偷偷躲在水井坊某个井边,要么左拐藏进通往公园那个半圆凸弧的桥梁下。我假装找不到,假装着急,实际上是我让她的,因为我早一些找到,这个游戏就会早一点结束。

那天中午很开心,我第一次发现青石板上雕刻的李冰治水、第一次发现河边种的蕨类植物和青苔、第一次发现时间过的这么快。

在这个小小的地方,我一半明媚一半忧伤地说:

“请你吃凉粉凉面吧,搬走以后是不是没机会吃啦?"

这回到她沉默了。

“等这里重新修建好了,就成了景区、商业区,可能那时候我也毕业了。”

我自言自语着,等着她说,她还会再回来,看着连桓的墙上不知什么时候爬上的喷漆,黑色的圆圈中一个拆字。

“瓜娃儿,这个拿到起。”

她侧过脸,抹了一下眼角,递给我一个红色天鹅绒袋子。

我打开一看,是工艺品,白色的背景上贴着薄薄一层红色的剪纸,一张风筝。

我确实没想到,一直以来都想让她陪我捉迷藏,却在第一次找到她后再也没有第二次。

即使是风筝,也有细细的一根牵引线。也许有一天,人民公园的老大爷放着放着,风筝线突然断了,风筝就从眼前这么飞走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时,老大爷也许能理解我的心情。

这个中午过的太快,后来我中午永远只会快步回家,不逗留一秒。

                          尾声

某一个夜间漫步巷子,暖黄的路灯柔和的投射在我手中的风筝剪纸摆件上,我看着远处轮廓不明的街口,那边的尽头在多年前是一个中学大门,没到中午,电栅栏打开,就会有同学相拥而出。

我心甘情愿的闭上眼,空气中熟悉的草香减少了,但依旧可以勾起那些故事,这样而来,那些话语和感动就可以如细水涓涓长流。如果恰逢雨季节,细雨的绵绵拂动,把周围已经日渐增多的汽车轰鸣、手机卖场喇叭、星巴克广告声淹没,看着模糊的远方,再呼吸起带着草香的湿润空气,我举起风筝摆件,向没有对象的远处挥了挥。看着已经扩建了的行车道,路人熙熙攘攘经过崭新豪华的旅店,来来往往攒动的人头在景区里争相合影,还真的感到一份陌生的惬意。这是我童年生活过的那个小巷吗?

透过琉璃瓦片堆成的半完工庙宇,我对问高耸的玻璃大楼,如果她再回来,还记得这条路吗?我担心,因为实在忘不了那天她离开前,转身对我说:

“等回来的时候,给你一个能飞的风筝,好生待到起。”

一阵凉风正好刮进心里,我扯了扯书包带。攥着她给我的风筝摆件,垂下的手一时间变得沉重,不知是抹一把眼泪,还是向她挥手告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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