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简介
萧红：
萧红1911年生于哈尔滨呼兰小镇一个小康之家，祖父是读书人，性情温和，给了她生命最初的温情，萧红在呼兰河传这本书里也写了很多有关祖父的美好回忆；她的父亲是祖父的养子，在萧红的描述和回忆里，他为人世故、贪婪、冷漠、暴戾。初中毕业后，因父亲把她许配给呼兰县驻军邦统之子，萧红逃婚离开了家乡，从此之后，她去了哈尔滨、上海、日本、武汉、延安、香港，一生漂泊贫困，为生存而挣扎，1942年1月22日因病在香港离世，年仅31岁。萧红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她孤独敏感、矜持又倔强，少年时逃婚追求个人自由，而后一生却一直陷感情漩涡之中；她有才气有灵气，她生命里的能量和才华还没完全释放，生命之花却草草凋谢，让人惋惜不已。
呼兰河传：
萧红1937年（26岁）开始写《呼兰河传》，断断续续写了三年，1940年在香港报纸连载。这本书以孩子的口吻和视角回忆了东北小镇呼兰的风土人情。本书总共七个篇章，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写了呼兰镇的风土风俗；第二部分写了她的亲人和她从小生活的院子；第三部分写了当地的一些平凡人的生活，包括团圆媳妇、有二伯和冯歪嘴子。
二、《团圆媳妇》
我们说萧红非常有才气，但是到底她的才气是怎样的？以前我看书也只是随意地看，觉得看得愉快就好。最近看了王鼎均写的《作文七巧》和毕飞宇的《小说课》，让我开始关注起文章的结构和脉络。本次分享我打算结合两本书提到的文章结构来分享呼兰河传里的一个小篇《团圆媳妇》，解构一下看萧红是怎么写出好文章的。
《作文七巧》里提到，一篇文章要写得生动，要紧的有三点：
起落
详略
表里
所谓起落是要有高低起伏，平铺直叙就显得呆板；详略，是指文章取材要有主次之分，文章应有繁简，不宜平均；表里则是指材料有显有隐，形成一表一里，显是看得到的，隐是看不到的，是留白，是留给读者的想象，好的文章他可能让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或汪洋里的一瓢水，而它的身后则是一大座冰山或一大片汪洋。
接下来我将通过《团圆媳妇》这篇文章来拆解看看，萧红是怎么写文章的起落。
王鼎钧在《作文七巧》里说：
读者反应的强弱=文章的起落
因此，接下来主要说的是萧红是如何通过文章来调动读者的情绪。
故事梗概
文章的开篇，“我”（也就是小时候的萧红），在院子里睡着了，睡意朦胧中听到有不少人说说笑笑，好像很热闹。我睡醒了，回到家，老厨子看到我就说“老胡家团圆媳妇来了，快吃了饭去看”。我回屋去，祖父以为我去看团圆媳妇了，就问我团圆媳妇好不好看。正在好奇团圆媳妇是什么，老厨子又说大家都去看团圆媳妇了，有拖着孩子去，有趴在墙上看的，热闹得很。我想团圆媳妇一定很好看，不然为什么大家都去看呢，就很好奇，饭也不想吃了，也要去看。但是祖父说让我等他吃完饭再带我去。我就只好等，可是祖父吃得特别慢，一会厨子跟他说话，一会又有不相干的人来找他，饭总也吃不完，一会又要辣椒油，一会又要盐巴，然后还不停地有人在外面说去看团圆媳妇。
如果是你，看到文章这里，会不会也很着急很好奇。在开篇的时候，萧红就通过各种烘托描写把读者的好奇心调动起来了。
然后爷爷终于吃完饭，我们去了胡家，发现不是什么媳妇，而是一个小姑娘，我一看就没兴趣了，拉着爷爷回家了。
这跟前面的烘托形成了对比，前面用了那么长的来的段落来写了我作为一个孩子的好奇和着急，这里就只有一句话写了失望，这也就形成了文章的第一个起落。
第二天我去井边打水，团圆媳妇冲我笑，跟我打招呼，她说她十二岁。她黑乎乎、笑呵呵的，长得高，头发又黑又长、梳着很大的辫子几乎到膝间。别人议论时说她两个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吃饭能吃三碗，一点也不怕生。
这是个快乐的、开朗的，健康的、个性活泼，生命力旺盛的小姑娘。我有点喜欢她了，这又形成了一个情绪的起。
这之后因小姑娘的悲惨命运，有了更多的起落，胡家人开始打她，打得特别厉害，我听到她天天哭，一边哭一边叫，一直哭到冬天。然后胡家又让她跳大神，跳出毛病来了，街坊邻居提了许多不靠谱的建议说是要给她保命。
保命的办法主要有三个，一是黄连煮瘟猪肉，二是一个不靠谱药铺伙计随口绉的偏方，三是云游道人的帖子。胡家花了很多钱，但病并没有好。而我们看到的是小姑娘脚心一大片白色伤痕，那是被胡家婆婆用铁烙的；身上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像梅花鹿一样；夜里说梦话，白天发烧，睡着被打就从床上跳下来大叫，大家都反而说她见鬼了，着魔了，病情反而重了。这就有了一个更低的落。
然后胡家人又开始听从人的建议跳大神赶鬼，当众用大缸烧热水给团圆媳妇洗澡。在寒冬腊月的晚上，小姑娘被热水烫了三次，烫一次昏一次，看得非常揪心。
这之后，小媳妇就真的彻底病倒了，萧红的描写是：
“昏昏沉沉地睡着，眼睛似睁非睁的，留着一条小缝，从小缝里露着白眼珠”。
这个描写非常传神，你忍不住又同情又气愤又无奈。
小姑娘的命运已经跌倒谷底了，然而文章的起落却并没有结束，这之后还有一个小起，婆婆又很不舍地花了100吊钱去烧了一个替身，因为说是烧了替身，小姑娘就能活了。
然而，还没到二月，那黑乎乎、笑呵呵的小媳妇就死了。之后，胡家也渐渐败落了，不再被人记起。后面还有一个余音袅袅的尾声，据传那团圆媳妇的灵魂变成了一只大白兔，时常到东大桥下哭，说要回家，若人说送她回去，那白兔子一听，拉过自己的大耳朵来，擦擦眼泪，就不见了。
把文章里写的时间当横轴，读者的心绪当纵轴，可以看到本篇文章的起落如下图：
这个故事其实一句话就能说完，讲的是一个小媳妇被婆家虐待至死的故事。但我们把这所有的事件组合起来看，就看到其高低起伏、苍山绵延、波涛汹涌之态。一个故事写成这样，就足以挑动读者的阅读神经。
什么样的文章算好文章?
但是为什么，同样是故事，有人写的是故事会知音体，有人写的就是小说；有人写的是通俗小说，有人写的就是文学名著？
一个好的小说要考虑两个因素：
一是要解决文章大和小的问题
大是宏观，是小说的格局和幅度；小是微观，是小说的细节和深度。
这篇文章从小看，是胡家人怎么虐待团圆媳妇，怎么通过一步步无知的做法把她折磨至死，是那些街坊邻居如何事不关已地看热闹的生动白描。小说的深度让我们思考胡家婆婆为什么要打团圆媳妇。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为了发泄自己心中的苦闷？为了小媳妇好？或者只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做？生病了为什么不请个医生，而是用各种不靠谱的偏方？不舍得花钱，或是大家都是这么做的？胡家婆婆认为自己心善，因为她看到菩萨都会拜，内心虔诚。所以虽然不舍得但还是肯花钱给被她打坏的小媳妇治病。为什么治不好？她认为是因为自己前世做了恶欠了债，所以今生要还。但是她从没想过她自己害小媳妇病重，是这一世的恶导致的恶果。是她以及她的周边她处的社会，是这个是愚昧的、不自知的恶，直接导致了团圆媳妇的死亡和她家的败落。我的理解重点文章的深意在于胡家婆婆不自知的恶，以及周边的永久漠然。
从大了看，团圆媳妇的命运是不是个例？胡家婆婆是不是个例，看热闹的街坊邻居是不是个例？当然不是。那是整个社会的缩影，就算放到今天，那不自知的恶，自以为善的恶，只图看热闹的看客是不是也仍然还在？这个让我们反思，不只反思过去，也反思现在，就是小说的幅度。
一个好的小说，应该既有小的细节和深入，又有大的格局和辐射；一个读者读小说，也应该既能看到小说的细节描写，也能看到小说背后的深意和她传达的思想。
二是文学的语言
好的小说必然有好的文学语言支撑，那什么是文学的语言？
一文学的语言是准确的，准确才合逻辑，反逻辑反常理难以引起共鸣；
二文学的语言应该是干净的，节制的；
三文学的语言是有想象力的，美妙的；
四文字的语言跟阅读的人自身的体验有关，读者能不能调动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去体会到作者描述的场景和情感很重要。
三、《呼兰河传》里文字的美
萧红写作的感情是真挚的，热情的，好奇的，淳朴的，呼兰河传文字写得特别美，举几段文字说明。
《呼兰河传》文章开头写到：
严冬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大地则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
这句话特别像电影的开场，镜头扫过呼兰镇，是恢宏，是悲怆，是苍凉。
火烧云的那一段白描非常生动鲜活，曾收录在小学课本里，我小时候特别喜欢这篇文章，也特别喜欢看火烧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谁写的。这两年读萧红，看到这一段，忍不住惊呼，原来这就是萧红写的呀，有种书中遇故知的惊喜。
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彤彤的，好像是天空着了火。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儿红彤彤的，一会儿金灿灿的，一会儿半紫半黄，一会儿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梨黄，茄子紫，这些颜色天空都有。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见也没见过的颜色。
一会儿，天空出现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有人骑到它背上，它才站起来似的。过了两三秒钟，那匹马大起来了，腿伸开了 ，脖子也长了，尾巴可不见了。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那匹马变模糊了。
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那条狗十分凶猛，它在前边跑着，后边似乎还跟着好几条小狗。跑着跑着，小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接着又来了一条大狮子，跟庙门前的 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也是那么大，也是那样蹲着，很威武很镇静地蹲着。可是一转眼就变了，再也找看着了。
一时恍恍惚惚的，天空里又像这个又像那个，其实什么也不像，什么也看不清了，什么也看不清了，必须低下头，揉一揉眼睛，沉静一会儿再看。可是天空 偏偏不等待那些爱好它的孩子。
一会儿工夫，火烧云下去了。
还要一段，写得灵巧自由烂漫，我也非常喜欢。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飞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
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他若愿意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地飞，一会从墙头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最后一句话，特别像电影《念念风尘》里的最后一个电影镜头，慢慢地摇上去摇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