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邻凯勒

                                                                            芳邻凯勒

归国后,我和从前一样在北京奔波、忙碌着,日子过得充实而自在。然而住久了,大都市的喧嚣、嘈杂又会让我时常怀念在澳大利亚的那段简单、平静的日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近来梦见最多的就是我的旧日芳邻------凯勒老人。

数年前我为了妞上学,把家从墨尔本北部干爽的温带搬到南部的Ormond。Ormond属于亚热带,地处平原却有层峦叠嶂的感觉,我居住的街区就如殷殷绿海中的一叶小舟,美得让人窒息。

Ormond到处长着参天的棕榈,繁盛茂密且遮天蔽日。上百只彪悍的灰翅鹦鹉在林间穿梭、寄居,从早到晚,聒噪着如入无人之境。最让人气馁的是乌鸦,黑压压地每只硕大如鸡,飞不动的时候,一滴屎落在你衣领里或者头上,你不能见怪;当你有急事开车出行,它在你的车前四平八稳地踱着方步,你既不能超车也不能鸣笛,你也不能见怪,更不能气急。谁让我愿意般到这个人烟稀少如同天然动植物园的小镇呢?我时常顺着铺进眼底的绿毡草坪远眺,渴望在天际线所及处能看到一个人,不管它是金头发的还是黑头发的,只要是两条腿的就行,但这往往也只是奢望。天堂再美也不过如斯吧?

我带着妞搬入街区南侧的一幢维多利亚式老宅。老宅通体奶油色的外墙,坚固厚重的木楞窗。墙身两翼对称点缀两三条赤红花砖,照映着屋脊下一行行整齐的红褐色的花瓦,六十岁的老屋,却还像少女般的鲜亮悦目,风韵十足。我带着妞坐在花园的草坪里看着我们这个新家,转头发现隔壁一栋小巧的红砖房屋的窗口有人影晃动,我似乎嗅到了咖啡的香气。我们相互看一眼,很兴奋,悄悄地走过去张望,一个戴着花帽的老妪出现在门口,看到我们,赶紧走出来热情地打招呼。就这样,我认识了我的芳林——凯勒老人。Ormond的静谧让我总是觉得自己是《鲁滨逊漂流记》中流落荒岛的星期五,现在好在我有妞和凯勒这一老一少了,三个生灵在这里,我也算有了底气。飞鸟是我们这个世界生命的主宰,我终于体会了作为人这个“弱势群体”的孤单。

温暖的阳光、清甜的空气、布谷的低唱,这是Ormond的黎明。我打开房门,一眼就看到了凯勒。老太太在朝霞里正在专注地手执喷壶浇花,亚麻色的齐耳短发梳得一丝不乱,水红色的裙子鼓鼓的,象个熟透的大西红柿。“大西红柿”在门前飘来飘去,很美!看见我,凯勒的眉稍挂着喜气,惦着脚尖招手,把中文“你好。。。。。。”的尾音唱得荡气回肠。我走过去,竖起大拇指狠狠滴夸赞她一番,看到她那张灿若菊花的笑脸,我的心一天都暖暖的。

澳洲人宁可“食无鱼,不可居无花”,君不见任何住人的街区,每家每户的花园都是争奇斗艳。说到养花,凯勒的确不是一般二般的奶奶。她的小房子面积有限。花园自然也不大,门前只有小块的黑土地可以栽种植物。凯勒种的花,绝对是身手不凡,红的似火,白得象冰,黄的赛菊,青得如蓝,。我每次都在这块小花池边上流连忘返。这花种的如神灵点化了一般,一年四季开得生机盎然,让人叹为观止。这真是个谜一样的花园。其实凯勒和她的花一样,对我一直是个谜。在我看来,凯勒与其说是个老人,不如说更像一个纯真的孩子,和她在一起,我常常被他眉眼间那种淡定、超然的神情所感染,她说话的语气永远谦卑、温和,在她身旁小坐,如若静坐在一片湛蓝、宁静的湖水旁。我没有见她去过教堂,可她却比任何教徒更纯良、对生活更虔诚。她没有亲人,没有孩子,甚至没有什么朋友,可她一个人愣把这个寂寞的世界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两室一厅的房里永远弥漫着咖啡的浓香和刚出炉曲奇饼子的香气。每天打她门前路过,我总能看见老太太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忙里忙外地打扫卫生。再不就见到她身着最体面的衣裙,佩戴宝石项链,一个人拄着拐杖,慢慢踱着去等公交车。

我能感受到凯勒心灵深处那个终生奉行的不可言传的“道”。这大概就是澳洲社会中产阶级大多数人心中的道———自尊、自律、自强。这似乎是一种民族精神和意志的体现。我父亲有一次来澳洲小住,他看到这些几十年,甚至一个世纪都不曾改变的社会环境,感慨地说了一句:“这是个停滞的资本主义社会。” 是的,我们的国家日新月异,每个城市、乡村都在生龙活虎地蒸蒸日上,发生着日新月异的改变,几年不回家,再回去就要面对一个崭新的不认识的城市。但澳洲恰恰相反,一切都是缓慢的、停滞的。我住着三十年代的老house,吃着几个世纪不变的那几种面包片或面包棍,而国内有面包的时间不过二三十年,就有几百种上千种面包和面点了。这并不是中国人比西方人聪明,而是文化不同而已。再看看我们的凯勒老人,我从未见她额前有过一丝乱发,从未见她晨衣、睡衣乱过时辰。每个星期四,凯勒就会早早起来把自己的和我这个懒虫的垃圾桶推到路边,等待垃圾车的到来。所有澳洲的节日,她都会端着一小盆自己种的花来敲我的门,见到我,就踮起脚尖在我面颊上一左一右结结实实送上两个吻,稍顷,就转身离去,从不过多停留,耽搁我写论文的时间。我从没见过这么与世无争,自尊、快乐的老人。有时,她那双宝石般深褐色的眸子里透出的清澈、善良和单纯,让我看到了一位真正的“天使”。不错,凯勒就是这样一个生活在人间的天使,一个没有心灵年轮的快乐天使。从这个天使的脸上,我从未读到过忧愁和伤感。可是她不也经过二战,经历过纳粹德国的死里逃生和颠沛流离吗?她辗转来澳洲的历程一定充满艰辛且刻骨铭心,可是她不但从未和我提及过这些经历,就连她的脸上怎也不曾留下一丝一毫岁月沧桑的痕迹。她那孩子般灿烂的笑容,让我费解,也让我嫉妒。我还以为凯勒的日子永远会这样,其实不然。

一天,我从大学研究室回来,刚打开车门,看见凯勒从我隔壁俄罗斯老太的家走出来。她背有些驼,步履蹒跚,神色黯然,这可不象我认识的凯勒呀!出了什么事?我忙走过去打招呼“嗨!凯特”,凯特看见我,脸上露出少有的凄婉。“亲爱的,我的丈夫要死了……”我听后,后退了一步,有些诧异。凯勒明明是一个人快快乐乐地住着,哪来的丈夫?凯勒看出我的怀疑,便告诉我:我搬来Ormond前,她右臂骨折,便把年近九旬的丈夫送进了养老院,现在她养好了伤,又把丈夫接了回来,可丈夫已经不久于人世了。我无法安慰可怜的凯勒,紧紧地拥抱着她瘦小的肩膀,低声说:“亲爱的,需要帮忙时,告诉我。”

每天傍晚,我和妞吃完饭出来散步,路过凯勒卧室的窗前,只见一个老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一点声息。那一定是凯勒的丈夫了。这样的场景真是凄婉的暮年老人图,接近生命的尾声,却不得不孤独着独自走向生命的终点,而另一半也将在这世界孤独地生活着等待自己的终点。澳洲人口很多年都在负增长,很多夫妇因为生存的压力,不要孩子。在墨尔本的每个街区,养老院(nursinghome),随处可见。老人们的生活永远是孤独、单调和凄凉的。这里两代人住在一起的家庭像月亮一样稀缺。十八岁以后,大多数孩子要离开家开始独立生活。父母想得更多的是自己怎样把有生之年过得舒心和快乐,而孩子的未来也不再是他们考虑的事情了。成年后的孩子开始了艰辛的创业,自然也很少会顾及年迈双亲的冷暖了。我们不能用好与坏来评价另一个世界的文化和习俗,只能尊重和观望了。站在凯勒的窗下,我不禁感慨万千。为自己感到庆幸,至少我们华夏热土亲人之间有血浓于水的感情,有“百顺孝为先” 的传统,有年节团聚的天伦之乐。。。。。。

一个周末,我想该去看看老太太了。买了一束花来敲她的门,凯勒出来很高兴地把我抱住,不住地亲着我的两颊:

“亲爱的孩子,见到你真高兴。”

我随她走进去。看到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到处是花,打扫得纤尘不染。我看看卧室没有了卧病的老人,

便问:“你丈夫好些了吗?”

凯勒看了看我,神色平静地说“他去了”。

这么快,自己是邻居竟一点也不知道,我上前把老太太抱住,连声道歉:“对不起,凯勒,我一点都不知道。也没帮你的忙。。。。。”

凯勒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深情地望着茶几上自己和丈夫年轻时的合影说:“我很想他,也会很快去和他汇合”。说着指了指自己座位上的一个按钮,轻声说:“到时候,我会按下这个钮,就会被医院接走了。。。。。。”

我听得心里一阵酸楚,忙打断她的话。

“凯勒,你身体这么好,一定会长命百岁的。等你九十岁的时候,我和妞一定搞一个大大地PARTY给你庆祝!”

老人孩子般开心地笑了。怕老人伤心,我岔开话题问凯勒是否还有亲人。凯勒说自己有一个妹妹远在德国。如今也八十多岁了,没法再来看她,而凯勒自己也是风烛残年,再也不堪坐飞机的劳顿,与亲人团聚自然就成了今生今世的梦想了。那晚的话题总是绕不开感伤。凯勒突然问我:“梅,我来澳州六十年了,怎么老是觉得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好像还是很陌生,你是不是有同感呢?”

我点点头,来澳数载,怎能和凯勒的六十年相比,但那份去国怀乡的滋味,日复一日,一层层积压在心头,只有自己才能够了解那是怎样的感伤。

对年迈的凯勒,我会常常不自觉地牵挂她的生活。我无数次敲她的门,固执地要开车带她去买菜,去超市,都被她拒绝了。有一次在离家两个街区的小超市,看见凯勒在买菜,我执意要她搭我的车回来,可她笑着冲我摆手:

“亲爱的,让我多锻炼走走吧,这对我有好处。”

我的眼框湿了,扭头抹去溢出的泪水。凯勒就象我年迈的老母亲,到了这把年纪,却从不愿麻烦别人, 活得这般刚强!

后来的日子,我决定带孩子回国了。离别的时候,我虽然把很多东西留给了凯勒,仍然不放心,嘱咐自己的朋友要抽时间过来看看老人,心中有太多的不忍,不忍离开这个来日无多的老人。那么久了,我们在这寂静的街区做伴儿。我把许许多多的花草、植物搬进了凯勒的小屋,希望它们可以用无声的喧闹来陪伴老人。曾经很长时间,我担心凯勒。夜里常常做梦。梦见澳洲大量输入人口,ORMOND不再寂寥,整个街区开始有了孩子们玩耍的欢笑声。凯勒的家里来了许多各种肤色的孩子,争着叫他“奶奶”,我的芳邻再也不寂寞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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