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花公寓

海花公寓

在七月末的一个傍晚,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住进了海花公寓。海花公寓的全名是海花海滨公寓,但附近大大小小的旅社名字前面都带有“海滨”二字,其意义已被稀释,只能给那些在网上订房的内地客人以一股美好的憧憬。

海花公寓并没有印象中海滨酒店应有的海景房,一面落地窗直面向椰风阵阵,碧海蓝天。公寓是由民房改建而成的,南北向的长条,共有三层,站在公寓三楼东边的客房向窗外眺望,隔过一片海滨游乐场,确可望见几公里外的大海,打开窗户也有海风吹拂,所以也不算是虚假的宣传。

德宾和秋芳一对夫妇经营者这家公寓,他们早先和祖辈一样,在海里撒网捕鱼,和村民们搭伙共同拥有只白色的渔船。但当前几年海边游乐场建立起来后,就陆续有从内地来玩耍的旅客,德宾就在这时盖起了这座公寓,放弃渔民的身份,来赚周末出游的内地人的钱了,他们的价钱还是很公道的。他们很疼爱自己唯一的女儿,便用女儿的名字“海花”来给公寓命名。海花今年刚满十五岁,正如进入青春期的男生女生们一贯表现的,她对父母简直是不满意极了。首先是好好的一个家变成了旅馆,每天都有陌生的男女进进出出,有时甚至是大半夜爸爸还要起床给客人开房;其次便是父母竟用了自己的名字冠在旅馆上面,并且外面招牌又那么大,隔老远就能瞅到“海花”两个字,这简直是丢人死了,尤其当她在学校听同学说他们在夜间也能看到“海花”两个字在黑夜里闪烁。她央求着父母改掉这个名字,甚而要求父母不要再开公寓了。

在七月末的一个傍晚,海花又一次向德宾撒娇,要爸爸把她的名字换掉。每到这时德宾就和女儿打哈哈,拉着女儿的手说:“你看这多好啊,你的同学来找你玩,怎么样也不会迷路。”海花就脸色通红地蹦着:“不好不好,简直丢死人了。”德宾还想进一步挑逗,秋芳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对着海花说道:“小妹你不要无理取闹,爸爸妈妈开公寓还不是为了供你上学?你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懂事。”海花一声不吭地跑开,德宾便要追上去,秋芳对德宾说:“往哪走?来客人了。”德宾扭头看去,一个沉静忧郁的男人靠在柜台上,等着老板上前招呼。

“周诗健”德宾瞅着客人送来的身份证,“河南新乡“德宾并没有以一种小市民的眼光打量这个男人,他虽不曾受过高等教育,但这种地域偏见并不存在他脑中,他单纯觉得这样想很好玩。客人戴着一顶帽子,面部大半都陷在阴影里,可以看到他戴着一副眼镜。客人一声不吭地递卡,付钱,他甚至不像一般旅客千万嘱咐要安排一间“海景房”。客人对德宾说他要住一周左右,德宾瞅了一眼电脑,将他安排进三楼一间面海的客房。德宾把房卡交给他,喊着海花领客人到房间,喊了几声不应,客人便拎着行李箱走了上去。

不多时,客人从三楼又重返回大厅,他穿着皮鞋和长裤,上身是件灰色的衬衫,他把帽子摘了,灯光打在他脸上,分明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他好像有问题要问德宾,德宾走上前去,却看到海花拖着一个小行李箱气呼呼地来到大厅,后面跟着带着气愤神色的秋芳。海花要去邻村爷爷家里住,爷爷奶奶早就盼着海花放暑假去给他们老两口解闷,奶奶会给海花的小房间收拾地干干净净,爷爷会把白天钓到的龙虾做给她吃。

周诗健看到这样的情形便一头坐在了沙发上,等着老板处理完再做询问。德宾即拉着女儿好生劝慰,秋芳在后面一言不发。天早已黑了,要真得要走也要等到明天才行,德宾向女儿解释,但海花怄气似的必须马上离开。父女僵持不下之际,德宾看到周诗健还在大厅里等着,便对海花说:“看到没有,有客人呢,不要和爸爸再闹了,爸爸明天就把你送走。”海花这时才发现大厅里除了她和父母还有一个年轻人坐在那里,不觉脸面通红,反身折回屋里。

周诗健问德宾附近有没有鲜花店?德宾挠挠头,又去喊海花,海花这次却走了出来,觑眼看了下周诗健,问爸爸喊她做什么?

“附近有没有鲜花店?爸爸上次看你给妈妈送了束康乃馨。”

“唔,我们学校那边有,怎么?”海花问道。

“客人要用。”爸爸对海花说。

“请问怎么过去呢?”周诗健很客气地问老板。

海花说:“要不明天早上我带你过去吧,刚好我要去学校领成绩单。”

德宾诧异着女儿态度的转变,周诗健则连连称谢。

客人回房后,德宾和秋芳两个人坐在大厅沙发上聊天,德宾和秋芳争辩着怎样和孩子沟通,德宾告诉秋芳明天海花带着客人去鲜花店。

“鲜花店?买花做什么?”秋芳问道。

“不知道,我也没有问他,看他好像闷闷不乐的。管他呢,也许是来游乐场玩的。”

“你的女儿你一定要好好管管。”秋芳不再考虑客人,又开始向丈夫说教。

第二天一早,周诗健便下楼坐在沙发里等海花了。他明显换了身行头,胡子也仔细刮过。但给人的印象和昨晚还是差不多。海花在这暑假里也是出奇得早起,但她看到周诗健已然坐在大厅里还是吃了一惊。她便引着他向鲜花店走去。

这是个凉爽的清晨,周诗健穿着衬衫甚至有些瑟缩发抖。他也为别的一些事情紧张着,这是海花观察出来的结果。一路上两个人一言不发,海花十五岁的蘑菇头在清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亮光,不时一阵风吹来,额前的刘海缓缓掀动。海花可能觉得这样子裸露出前额缺乏安全感,便用一只手不时地把刘海儿抚平。

周诗健站在鲜花店门口向海花道谢,海花站在门口往里面张望。这是个称得上简陋的花店,门口的铁栅栏锈迹斑斑,室内贴墙放了张肮脏的红沙发,上面堆满了衣物。沙发对面是一张电脑桌,可以看到电脑屏幕上的灰尘,但音响上面却放着一座小天使的塑像,天使的小脑袋正朝着门口的冰柜。海花看到老板娘从冰箱里拿出一枝被报纸包裹的花递给了周诗健。老板娘似乎看到了周诗健的惊讶,一把将花夺去,把上面的报纸扯开,露出玫瑰花的红。老板娘接着讲外围枯萎低垂的花瓣摘去,周诗健从老板娘手里把花夺了回来,好像不能忍受玫瑰花遭此毒手。

周诗健双手捧着这只玫瑰花,走出鲜花店,看到海花还站在门口,但他显得有些闷闷不乐,和海花道谢后便离开了。望着周诗健的背影,海花显示出对他一探究竟的好奇:一个男人擎着一朵玫瑰花向海边走去,这样的事情她没有见过。

海花早已从学校返到家中——也就是以她的芳名命名的海花公寓中。她在等着周诗健,不知为何她觉得周诗健是个很可怜的男人,值得有人爱。但午饭时还不见,傍晚时也不见。她问着爸爸周华健是不是什么时候回到自己的房间了?德宾却真得在预备着送女儿回爷爷家,海花对爷爷说:“我不去爷爷家了。”

“为什么?爷爷那么想你。”德宾想着海花和秋芳一样的脾气。

“就是不去了——晚几天再去。”海花问,“你看到那个人回来了吗?”

“没看见,第几遍了?”

“唔”,海花将身子蜷在沙发上,看着水族箱里面的热带鱼发呆。

周华健踏着最后一抹阳光跑进大厅来,看到海花在沙发上便很热情,很开心得向她致谢。海花马上很端庄地坐着,她很好奇到底什么发生在周诗健的身上。周诗健愉悦地问她的名字,“海花”,海花的脸刷得又红了,她想起了门外的招牌。

“嗯,这个名字好哇!海花,海花。真像你这个人一样好听。”

德宾也不知这小伙子怎么就这么高兴,简直和昨天判若两人。脸上一扫昨日的阴郁和不安,整个人快活得像个孩子。

“小妹,你知道吗?海南有座岛叫做海花岛,和你名字一样呢。”

海花的脸又涨的通红,他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

“是吗?那我家海花可又要埋怨了”,秋芳说,“海花,去叫海南省长把海花岛换个名字。”

“不要再说啦!”海花对着爸妈吼着。

“为什么要换名字呢?”周诗健看到海花因此生气的样子,不知其中的缘故。

“我们家海花呀”,秋芳想要解释,却被女儿一把抱住,钻在怀里撒娇,“不要再说啦!”

大家都为此笑了起来。不多久周诗健便回房间了。

“小妹”秋芳问道,“今天你领刚才的客人去了鲜花店,然后呢?”

“我就看见他只买了一枝鲜花,往海边走去了。”

“奇怪,看他刚才的样子和昨天还真是两个人呢。”德宾说。

“八成是来谈恋爱了,你说一个外省人来海边谈恋爱。年轻就是好啊,还拿一朵玫瑰花。德宾,你给过我玫瑰花吗?”秋芳向德宾盘问。

海花心想,以后谈恋爱一定要男朋友每次都像他那样给我玫瑰花,我呢,不多不少,也只要一枝。

随后的四五天都是这样,周诗健一大早便走了,直到傍晚才回来,在夏日海风下,他的脸黑了不少。他一天比一天显得开心。他和海花一家也很熟络了,他们知道他已经毕业两年了,来这里找一位大学女同学,就在邻镇。

下午三点多,海花在做作业,意外地在大厅看到了周诗健,这是她第一次在白天看到他,他长得很斯文,甚至可以说是秀气。他腋下夹了两本书,神情又恢复到刚来时那股不安的样子。

周诗健对海花说:“小妹,祝我成功。”便走了出去。海花看到他的上身在猛烈地起伏,如果是出去看书,倒不用这么紧张,海花心想。她心里很想和他一块儿交流下读书的趣味呢。

不料在傍晚时分,狂风暴雨骤降,海花坐在柜台里面,心里起了莫名的担心,她在盯着爸爸那把黑色的大伞看得出神。外面又一阵电闪雷鸣,把海花一惊,同时门口传来声响,她马上跑去开门。周诗健全身湿透,向海花一笑,便径直上楼去了。海花看着他上楼,他手里还拿着那两本书,不停地往下滴水。

到了第二天中午,海花央求着德宾去看看周诗健是不是生病了,他到现在都没出门,也没有吃饭。德宾被女儿催得不耐烦,上三楼去敲门,他在门外颇和气地问道是否病了?里面说没有。

第二天一早,便有三楼的两个房间的客人向德宾抱怨,说他们隔壁在半夜大喊大叫,不时伴随着一阵哭号,搞得他们一夜没有睡好。德宾一问是周诗健的房间,他复又去敲门,里面不应。他本想息事宁人,但那两位客人就在旁边看着,他只好举手去敲门。两位客人退房走了。

德宾和秋芳在大厅商量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德宾没有把事情看得特别严重,何况两边的客人都已经走了。

秋芳说:“看吧,他把客人都气走了。”

“他们本来就是要退房了,只是想当面找他理论而已。”

“哼,你说得倒轻巧,今天大喊大叫,保不齐明天就跳楼自杀了,快把他赶走!”

“秋芳你这说的什么话,怎么能撵客人,人家钱都付了,还有一个星期呢。”

“把钱退给他,别因为他旁边的客房不能住人。”

“爸爸,他已经两天半没有吃饭了。”海花插嘴说。

“听到了吗?两天没有吃饭了,他是要在里面饿死呀,你想办法把他弄走。”

“这……我总不能打110报警吧?人家没偷没抢的。”

“要不就给老陈打电话,他在精神病院是个主任,调辆车把他拉走,半夜里大喊大叫,还让不让人做生意?”

海花相信妈妈一定会说到做到,她决定去告诉周诗健,不能让他被关进精神病院。

“妈妈,我去劝他出来好了。”

秋芳一把拉住海花的手腕,说:“让你爸去,你不能去,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歹意。”

“可是他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

“海花不要急,爸爸这就去看他。”

但现在刚好有两间客房要退房,又从门口进来一家子新游客,海花看爸爸妈妈没有时间,拿着房卡跑上三楼。

她的心突突直跳,她突然害怕起来,她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坏事。但当她想到自己已经三天没有看到周诗健了,她就勇敢地敲门。砰砰砰,里面没有声音。不会已经死了吧?海花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坏了,复又敲了两下,里面还是没有声音。她鼓起胆子,将备用房卡凑上去,“滴”的一声,房门露出一条细缝。海花觉得现在应该等爸爸过来,但她极缓慢地将门慢慢推开,她害怕里面会有什么可怕的景象,现在又担心爸爸突然出现在她背后。海花将头探进去,阳光从大开的窗户直打在她脸上,她眯着眼睛觅着周诗健。只见周诗健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床上乱七八糟的,行李箱靠在墙角,地上却干净异常。海花注视着周诗健的胸脯,感觉有动静。

“喂”海花轻声叫了一声,“喂!”

周诗健动了一下,将头偏到一边。

“你还好吗?”

周诗健感觉到了什么,扭头看着门外。他看到一张熟悉的,梦寐以求的脸庞在阳光下注视着他,他一下子坐了起来。

脸庞却一下子缩回门外,周诗健回头看了眼窗外的阳光,又回过头盯着门看。

海花又把头伸进来,她说“喂。”

周诗健看着这复又陌生的脸庞,终于露出熟识的表情。

“小妹你缩在外面干什么?进来坐吧。”

海花试探着将门推开,终于走进了室内,她便站在门口。

“你饿吗?爸爸让我请你下去吃饭。”

周诗健端详着海花十五岁的脸庞,觉得这样子婴儿肥的脸庞配上蘑菇头也实在可爱得很。他复又惆怅起来,海滨的姑娘都出落地如此美丽,不知眼前的小女孩将来又会让几个男生伤心?

“你不吃饭吗?我下去告诉爸爸。”海花看到周诗健盯着自己发呆,心里没有着落。他的半边脸已经爬满了黑色的硬茬,从鬓角一直到脖子,看起来就是很硬的感觉。他的头发一边紧贴着脑袋,另一边又一飞冲天。

“嗯,我不吃饭了。”

“可是你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海花说,又小声地说道“我已经三天没有见到你了。”

周诗健听到了,他心里得到了极大的宽慰,也在心中暗忖海滨姑娘的热忱,和她一样。

“小妹,告诉你爸爸,我明天早上就走了。”

海花惊得说不出话,“哦,好”,她的眼角变红了。

周诗健起身向四下里找寻着什么,口中喃喃,“可惜不小心丢掉了,”他很是遗憾地说“小妹,我有两本书要给你,但被我丢掉了。那是我写的。”

“是这两本吗?”海花跑到床头抓起两本封面起皱的书。

“唔,在这里呀,那就送给你啦,来给你签个字。”

周诗健把书给了海花,他又把书拿起翻了翻,说道,“她不肯要啊。”

德宾这时突然走了进来,看到海花和周诗健站在一起,他很吃惊地问道:“你怎么来这儿啦?怎么进来啦?”

海花顽皮地从口袋里抽出备用房卡。

周诗健第二天一早便退房走了,德宾要把多余的钱还给他,他拒绝了。他说这两天多有打扰,实在抱歉。等了一会儿海花,还不见,只好央求老板代他向海花道别。

海花醒来后发现周诗健站在大厅,她故意极慢地洗漱,等她出去时周诗健业已离去。她拿着两本书坐在大厅沙发上,秋芳正在柜台里面算账。海花走出公寓,想到她曾经领着周诗健去鲜花店,便走了过去。这条她走了几年的小路突然变得稀奇,陌生。她问正在沙发上织毛衣的老板娘,最近有谁在买花,老板娘告诉她最近有一个男人每天都来买一枝玫瑰花,最后来买了一大束玫瑰,然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海花若有所思地走开了,不久便复折回,红着脸买了一枝玫瑰花。老板娘从冰柜里面拿出同样用旧报纸包裹的一朵,递给她的同时还在打趣问海花要送给哪个小男朋友,海花怀着同样厌恶的心情将报纸小心弄开,一枝带水滴的红玫瑰在阳光下喷薄,娇艳欲滴。

她一手拿着玫瑰,一手拿着书,不觉走到了沙滩。她便觅了块干净地方坐了下来。她把玫瑰花插到沙子里,便翻起了书。在海花左前方不远,一个女人的黑发在海风吹拂下向后飘散,从后面可以看到她曼妙的身体曲线,下身穿着牛仔裤坐在沙滩上,上身是件蓝底白点的衬衫。她的大眼睛不敌海风和阳光的侵扰,微微眯着,她两臂抱住膝盖,望着大海沉思。她发现前面沙滩上一只黑色的海参在缓慢蠕动,觉得它这幅笨样儿透着股可爱劲儿。旋即又陷入了发呆。她猛然发现海参已经爬到她的腿下了,不觉大吃一惊,一把将它抛向大海,口中说道:

“我才不要和一只菜青虫亲上加亲呢!”

2016.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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