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审讯室,四面墙壁苍白如她的脸,她安静地凝视着桌对面的两位人民警察,目光柔和,嘴角带笑,从她的面容上,看不出半分紧张与愤怒。

 室内很静。两位警察迟迟没有发言,这一男一女,在岗位上坚守多年,自觉阅历丰富,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们意外,然而,他们面前的这位笑容甘甜的小姑娘,令他们心痛,令他们震惊。

 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她犯下了本市有史以来最大的毒杀、虐杀案共八起,受害者有七八岁的幼童、花季少年少女、成年男性女性,也有花甲之年的老人。她的作案手段娴熟,反侦察能力极强,绑架、虐杀、抛尸,整个过程做得滴水不漏,没有任何疏忽,警方完全没有任何找到她的办法。

 直到昨天,警方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一个慵懒而冷静的女声说道:“我累了。”

 接线员正想询问什么,她又道:“景苑小区,12栋613。有两个人,死了。”

 “是我杀的。”她轻轻笑了,“来抓我吧。你们真笨。”语气里的嘲讽丝毫不加掩盖。

警方匆忙赶过去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开着充足暖气的室内,一个女人随意地盘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修长纤细的手指不疾不徐地翻动着一本旧相册,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光滑如缎的长发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而她的不远处,两具尸体靠在墙壁上,面容扭曲,眼神已经空洞,极度的惊惧却在其中永远地凝固。他们浑身赤裸,皮肤一层层向外翻开,露出血肉,切面整齐划一,令他们在模糊的灯光下看起来竟像是被人钉在板上垂死挣扎的鱼。更为可怕的是,男尸的阴茎和睾丸都被割掉,女尸的乳头也被随意扔在地上,她的身上布满黑血,从乳房一直延伸到地毯上。而四周的墙壁上,铺满了他们被虐待时的特写照片,他们惊惧的眼神、狰狞的面容、血流如注的身体和一行行充满的绝望的眼泪。

 一位同行的女警才看了一眼,便止不住恶心,干呕了几口冲下了楼。

 听到响动,她抬头,合上相册,温和笑道:“真是娇气。做警察都这么多年了,连看个死尸都害怕?”目光却是对着警队所有来人,那笑容天真烂漫,看起来和孩童一样纯真。

 而警队所有人,在看见她样貌的那一刻,都被巨大的震惊与沉痛击中——

面前这个笑颜如花的人,不就是同他们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女警方晨?!

 他们都静默了几秒,显然是不愿意相信平时嫉恶如仇、温柔善良的方晨会是近来令全市人闻风丧胆的杀人狂魔。

 方晨笑了,用不大不小、不急不缓的声音幽幽地开始回忆自己虐杀他们的过程。才说了一小段,警队的领头人、一位资历深厚的中年男人便粗声打断了她:“够了!把她带走!”

 于是,方晨被带回警局,在审讯室内接受审讯。

 审讯她的是两位警队前辈,两位颇为器重她的前辈。

 “小晨,真的是你吗?”女警的声音明显地颤抖着,显然她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是我。”方晨轻轻地说道,声线一如从前柔和。她望着女警,目光澄澈,没有半点杂质,“不是还要问我一些问题吗?问吧。我都会回答你们。”

 “除了被警方发现的八具尸体,还有没有其他尸体是警方没有发现的?”男警没有看她,只是拍了拍女警的背以示安抚。

 “没有。”

 “你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韩叔叔,你觉得,会是什么呢?”方晨眨了眨眼,一如从前俏皮可爱,男警没有回答她,她也不恼,自顾自地说,“你有没有试过,很努力、很努力地向上爬,却怎么也看不见光明的滋味?

 “我以前经常做梦,梦里,我被冤枉、被抛弃、被强奸、被虐杀、被分尸,我总是被逼到角落里,很黑、很黑,到处都是黑黢黢的,也很安静,永远只有我一个人缩在角落里,无法喊叫、无法动弹,只能等着那个人来拖我走,往无尽的黑暗里走。

 “有一次,我发现面前有一道门,我不知道门外有什么,但我很努力地向外奔跑,我看见了人群,我很激动,我终于不用孤零零地一个人面对,我可以隐匿到人群里,他再也找不到我。

 “可是,我发现了那双冷漠的眼睛,像一把冷箭,穿越拥挤的人潮,射向我。于是我又不停地奔跑、奔跑,我跑到了人群最集中的地方,我以为自己安全了,然后,我听见有人说,她在这里。四面八方的人转过头来,看着我,他们没有任何表情,眼睛和他的一样冷漠。

 “他很快就出现了,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一条道。第一次,我看见他笑了,他不急,慢慢地、慢慢地走向我,他说,你逃不掉的。

“的确,我逃不掉。我被人群牢牢锁在中央,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我,抓住我的头发,将我拖走。和从前一样。我哭,喊,可是没有人会帮我。”

 方晨笑了,笑出了圆圆的酒窝。

 “你为了一个梦而杀人?仅仅因为一个梦?!”沉稳的男警此刻也不由得愤怒难抑。

 “不。”方晨说得有些口干舌燥,女警恰好为她倒了杯水,她就势便喝了口水,继续笑着说,“每一个人犯罪都有理由。小到偷东西,大到杀人放火,都会有理由。可是,这个理由不一定需要多大,也不一定与事件的严重程度对称。比如说,我可以因为一个女生破坏我的恋情而朝她泼硫酸,我也可以仅仅在背后说说她坏话。”

 “那么,你的理由呢?”

 “我?”方晨沉默了很久,突然直视男警的眼,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沉默良久,女警发问:“为什么会挑中这些人?你梦里的那个人应该是名成年男子,可你为什么会虐杀其他年龄段的人?随心所欲吗?”

 女警抹了抹眼角的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方晨见了却觉得有些好笑,这泪,不知是为谁而流?为了那些死去的人吗?抑或是为了她?无论是为了谁,在她看来,都没有必要。

 “不。”方晨直勾勾地看着女警的眼,“他们都该死。”

 “都该死……好一个都该死!”男警突然暴怒,站起身来打了方晨一巴掌,“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去决定别人的生死?!更何况,你还是个刑警!你的职责是抓捕犯人,而你现在呢?!你简直就是个畜生!枉我和惠琴从前那么看重你!”

 林惠琴,也就是审问方晨的女警,她是韩洲,即这位男警的妻子。他们两是市警队有名的伉俪夫妻,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恩恩爱爱的模样。

 方晨没有躲,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巴掌。

 “那个小男孩,富二代,家里人宠溺他,去年,他恶作剧地把一个小女孩的眼睛戳瞎了,得益于家庭势力和年龄优势,他没有得到任何惩罚,今年,他把一个小男孩推到了水里,导致那个小男孩溺水而死。毁了两个家庭的他,依旧逍遥自在。”

 韩洲又给了她一巴掌,脸颊开始犯肿,但她没有停嘴,声音依旧平淡。

“那位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少年,年仅十七,玩弄感情,没有任何责任心。他害得几个女孩堕胎,其中一个,在堕胎的时候结束了年轻的生命。而他,仗着家族势力,仗着女孩的家人没有证据,逍遥法外,内心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悔改!”方晨的目光突然幽深了几分,语气也加重了。

 韩洲再次打了方晨一巴掌,他狠道:“你应该让法律去制裁他们!而不是用虐杀的方式!”

 方晨突然笑了,冷冷地看着韩洲,韩洲突然感到一阵没由来的心惊。

 “法律?呵。”方晨突然站起来,倾身逼近他们的脸,“在金钱与权力面前,它不过是一纸空文。苦苦挣扎的那些可怜人,他们的生命里,根本没有法律可言。为了保护他们所爱,他们能做的,只有背水一战。否则,就是无尽的屈辱和忍耐。”

 方晨坐下来,满面嘲讽。双眸突然变得幽深无比,盯着韩洲的脸。

 “够了。”韩洲突然不再敢看方晨的脸,转头对林惠琴说,“她已经魔怔了。我们问不出什么了。放弃吧。”

 林惠琴点了点头,掩面而泣。门外的警察进来将方晨带走,方晨即将消失在视线的那一刻,韩洲突然抬头,看见了她嘴角一抹玩味的笑。



牢房很深,正是黑夜,愈发显得幽黑无底。方晨跟着昔日的同事走到属于自己的牢房,或许是多年的相处使然,同事对方晨并没有太多畏惧,看着同事沉痛的、欲言又止的样子,方晨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后悔。”

 同事走了。方晨面无表情地倚着墙坐着,面朝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门,梦境与现实不断重叠,她渐渐感到头痛,慢慢地,蜷缩成一团。

 当鲜血与欲望逝去,她并不害怕,甚至也不愧疚,只感到一阵阵空虚,好像那个善于伪装的、懦弱又无能的自己又回来了。

 可她还是怕黑,极度害怕黑暗,却一次次被抛弃在黑暗中,无法选择,无可选择。

 和水吞下的毒药开始发作,身体如火烧一般灼痛,腹中更是翻江倒海,汗水和泪水一齐落下,方晨渐渐失去意识。

 只是嘴里不断重复地呢喃着。

 “妈妈,我好想你。”



 我叫方晨,我出生在一个典型的、狗血电视剧里才有的家庭。我的父母并不相爱,或者说,他们曾经也是相爱的,在结婚之后,爱情被生活的琐碎消磨殆尽,终于只剩下了无止尽的争吵与厌恶。从小到大,我看着他们揪斗了很多很多次,打到后来,连我都已经麻木,似乎没有这些打闹,生活会变样。

 我不知道小时候的自己到底恨不恨我的父亲,我一直是个缺乏感情、或者说,感情极度压抑的人。在我的记忆中,他很少陪伴我和母亲,也很少对我们有好脸。小时候,自己总因为一些鸡皮蒜毛的小事被他用皮鞭抽打、用各种物体例如酒瓶砸,母亲曾为我抵挡、争辩,换来的却只是变本加厉的打骂。

 遗忘痛苦以求轻松生存大概是人的本能吧。现在的我对于曾经的那些难以忍受的痛苦与屈辱记忆模糊,镌刻在我记忆中的,始终是那一幕场景。

 在某一次被他打的时候,他投来的酒瓶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我的额角,母亲没来得及护住我,她尖叫一声,如脱缰的野狗扑过去第一次反抗了她从不曾反抗过的所谓“丈夫”。我听着他们越来越大的打闹声,听着邻居忍无可忍的叫骂声,脑中一片空白。温润的鲜血从额角流下,遮掩了我的左眼,我闭上左眼,右眼依然望着泪流满面的母亲和面目狰狞的父亲。

 突然,我抬头看向他们头顶的白炽灯,刺眼的灯光迫使我闭上了右眼。而那一刻右眼感受到的、炫目的白,和左眼沉浸的黑,让我铭记至今。

 仿佛永恒。

 我相信命运,也因此始终相信那一幕场景是对我未来的预示。

 在年少无知的那段时光,在有母亲陪伴的那段时光,我始终坚信,我会从黑暗走向光明,即使那一段黑暗之旅真的好长好长;直到后来,直到我不再自欺欺人,我才明白,我的人生,从来就无所谓黑暗与光明,只不过是,一个只配永远被黑暗包裹的人,在光明下被灼毁的可笑过程罢了。

 真真切切的感觉到自己对父亲的恨意,是十三岁那年的雨夜。

 那天,母亲去了外婆家,我做好了饭等待父亲回来吃,而直到深夜,他也没回来。就在我躺下床不久,即将睡着的时刻,他回来了,也带来了我此生无法磨灭、忘却的噩梦。

 吸吮,吼叫,兽欲。

 撕裂,挣扎,绝望。

 所有的罪恶被大雨息声,而救赎,始终没有出现。

 我不知道自己那一夜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和任何人有过比拥抱更近一步的肢体接触。

 后来的日子,我也不太记得清了。他没再碰过我,只是带女人回家的日子越来越频繁。母亲一如既往地忍耐着,直到有一天,她知道了我的噩梦。

 那之后,母亲日日以泪洗面,一遍一遍地向我道歉,也毅然决然地带我逃离了地狱一般的生活。离开的那天,我深深、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他依然是那副麻木不仁的样子,甚至轻松愉悦地冲我笑了笑,那一刻,我狠狠地捏着手里的水果刀,恨意冲上顶端即将失控时,母亲拉住我的手臂,流着泪对我摇了摇头。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那些恨意在母亲的泪眼面前被锁回潘多拉的魔盒中。

 我对母亲,也谈不上多爱,却也不恨。如果一定要给我对她的感情下个定论,我想,大概是“怜悯”与“鄙夷”吧。她是一个沉浸在所谓美好爱情的幻想中无法自拔的可悲女人,坚信着“浪子回头”与“一生一世一双人”。为了一个从始至终不爱她、对她打骂相向的男人,她没有表现出丝毫自尊与反抗情绪,反而带着女儿如蝼蚁般乞怜。

 我怜悯她可悲的爱情、可怜的生活。

我鄙夷她微薄的存在感、小心翼翼的姿态。

 然而她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她会在我因噩梦而尖叫的时候,不顾自己可能受伤,紧紧地拥抱我;她会包容我怪异又善变的脾气,对真实的我、虚假的我一视同仁;她也会用尽所有的力气,让我有一个幸福,或者说,尽量正常的生活环境。

 有时候我会惊异于她的勇气与热情。她的童年被贫穷与重男轻女的家庭环境席卷,亲情淡薄;少女时代的她没有品尝太多爱情的美妙,便落入了与父亲的婚姻中挣扎沉沦数十载;事业上,人格上,人际交往上,她都没有太多的建树。

 她的生活,严格来说一塌糊涂,浑浑噩噩。

 然而,她很少哭泣,甚至很少表现出消极的生活态度。她很爱笑,虽然她的生活在我看来毫无趣味与快意。

 母亲就像《活着》里所说的那种人,她的生命力表现为她巨大的忍耐力上,她默默忍受生活带来的不公,用温暖的真心去拥抱一颗颗冰冷的心,用微笑击退生活中洪流般的痛苦,哪怕只是微弱的一点点。

 她辛苦挣扎着将我养大,送我进警校,希望我能伸张正义,为民除害。

而长大后的我,终于也能渐渐理解她,甚至慢慢学会了她身上的隐忍。她于我而言,不再是简单的“生母”二字可以概括的。

 她是一种依恋,生的依恋,义的依恋;

 她也是一份羁绊,是我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连接。

 如果没有她,我不会能从被前任戏耍的阴影里走出来;

 如果不是她,我想我无法学会微笑,不会有感恩,更不要提心怀梦想,为梦想而战。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乐观又坚强、是我存活的唯一理由的人,在我进入警校的第三年,某个毫不特殊的深夜,饮农药而亡。

 看见她的尸体时,我的眼泪怎么也无法止住,心痛到无法呼吸。

 我没有意料到她的自尽,但我能理解她。

 “妈妈,你一定是很累很累了。所以,我不怪你。”

 然而我的心还是空了好大好大一块,或者说,那个洞一直在我心上,只是曾经有母亲的双手替我堵住,所以我没有察觉。

 自母亲离去,那个洞越拉越大,折磨着我,毁灭着我。

 直到我遇见那个人。

 那个杀人狂魔。



 一位曾经活泼向上的女刑警突然香消玉殒,无论如何都令人觉得惋惜。不过一想到这位女刑警是个心理变态者,还是闻风丧胆的人多、哀叹惋惜的少。

 心理变态者这些年在中国越来越多地被发现,也越来越张狂,大部分犯杀人罪的人都有着严重的心理疾病,而这些罪人在日常生活中往往表现得正常无比,甚至有些还是能力突出、社会地位很高的人。这是一个既诡异又合理的局面,却令这个社会更加动荡不安。

 这天,韩洲正在家中翻阅关于方晨一案的报告,以此作为典型案例展开对心理变态犯罪者的研究。他看着看着,眼前就不由得浮现了方晨的音容笑貌。

 尤其是她接受审讯时,幽深而嘲讽的眼。

 那天,她分明还有话要对自己说,然而平时她和自己接触不多,又会有什么要对自己说的呢?

 突然,门铃响了,韩洲喊了林惠琴一声,她似乎没听到,韩洲皱了皱眉,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戴着鸭舌帽和黑色口罩的男孩,他穿着快递员的衣服,递给韩洲:“一个叫方晨的女人叫我给你的,她说你一定会看。”男孩说完抬腿就走,韩洲才愣了一会儿,男孩便跑得没影了。

 韩洲返回书房,沉吟了一会儿,拆开了那封信。

 信封是褐黄色的,市面上最普通的那一款;信纸是警局提供的工作用纸,也没什么特别的;唯独是那字迹,清秀之余,竟让她觉得莫名地熟悉。不过到底哪里很熟悉他一下子也想不起来,韩洲盯着字看了一会儿,竟然觉得有些头晕眼花。

 诶,不服老不行啊。韩洲也没多想,开始读信。

 “致敬爱的韩洲前辈:

      小晨不肖,未能履行誓言,光荣地以刑警的身份走完这一生,只是,临死之际,小晨心中也有一个疑问想让韩前辈替我解答——您是否记得三年前宣誓那天夜里,在小礼堂发生的事情?如果韩前辈知道答案,请一定、一定要告诉小晨啊,不然小晨死后,该怎么和那天夜里冤死的好姐妹解释呢?”

 韩洲一惊,从椅子上弹起,抬头,平日里那双沉稳而慈祥的眼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寒意彻骨、深不见底的眸。

 她怎么会知道?早知道她知道,三年前的那天夜里就应该把她一起除掉!

 韩洲恶狠狠地朝桌面锤了一拳,下一秒,却瘫软在地。

 身后传来一阵压抑、痛苦、仿佛嘶吼般的呢喃:“韩洲,你可还记得我们的结婚誓词?”

 韩洲艰难地抬头,看见穿着火红嫁衣、戴着凤冠霞帔的林惠琴,她化了浓烈如火的新娘妆,眼中有冰,像要将他冻入万劫不复之地,眼中也有火,像要与他一起燃烧。她缓缓向他走来,鲜艳的红唇不断张合,口中轻轻吟唱年轻时她最爱的曲。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她走近了他,捧起他的下巴逼着他与自己对视,韩洲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看着那不再光滑的肌肤和条条皱褶,倏忽对上她瞪大的、空洞的双眼,只觉一阵阵恶寒,不由自主的扭头避开她。

 林惠琴却也没做什么,闭了闭眼站起身,她只是继续唱着,虽然年华渐老,韶光不再,她的嗓音却依然温和动听,这首《结发为夫妻》在她的演绎下更添温婉,直到最后一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变得凄婉、变得尖利。

林惠琴直直地跪下来,对着韩洲,眼神却是飘忽的,她哭了,泪水汹涌,花了妆,宛如厉鬼,口中呜咽着:“大宝,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应该粗心大意,连你到了我身边都毫无察觉。小宝,你也别怪妈妈好不好,妈妈只是太担心爸爸的安危了,妈妈不是故意要摔倒的,妈妈不是故意要你走的!妈妈没有孩子了,妈妈只有你们,妈妈不怪你们惩罚妈妈。妈妈。。。妈妈马上就带着爸爸来见你们!”

 她的目光突然直勾勾地定在韩洲身上,韩洲神色一变,想动,奈何浑身无力,只能咬牙切齿道:“你这个疯婆子!两个流产的孩子勾得你这么多年失魂落魄!现在还发疯要搭上我的命,你想死自己去死!老子不陪你!”

 韩洲以为这招对此刻的林惠琴会有用,毕竟那么多年,她也是这样在他的拳脚和辱骂中过来的。

 习惯,习惯的力量是强大的。韩洲一遍遍安抚自己的情绪。

 然而林惠琴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她绕到门后,打开一个藏在墙壁里的机关,一排排整齐的刀具、刑具即使在黑夜中也闪着耀眼而冷冽的光。她动作娴熟而缓慢地将工具一把把抽出来,扔在地上。偶尔,她还会嗅一嗅那些刀具上的味道,然后伸长脖子,陶醉一般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韩洲一阵头皮发麻,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多少退路了,但他也知道,林惠琴还是爱着自己的,他只要激起她对他的爱,就多一线生机。

 “琴儿,我好疼。放开我好不好?”

 见她不为所动,韩洲咬了咬牙,换了一个措辞:“琴儿,你听,大宝和小宝在哭呢,他们心疼爸爸,他们说,爸爸为什么躺在地上?”

 林惠琴的动作顿了顿,她停止了拿刀具的动作,竟然真的对着不远处的空气温柔地说道:“大宝、小宝,不怕。爸爸马上就来陪你们了。”说完,她对着一个虚无的轮廓伸出手,做了一个抚摸的动作,然后,随意摸了一把地上的刀具,笔直地朝韩洲走来。

 “疯女人!你果真疯了!没了我,你一个年老色衰又没有生存能力的女人怎么活?!你……”韩洲还有想说的话,却再也无法说出口——因为林惠琴已经干净利落地将他的舌头割了下来!切面整齐,血如泉涌。

 韩洲痛得几近昏厥,盯着林惠琴的目光也愈发凶狠,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从前从前,有一个女人,她不听父母劝告,嫁给了一个披着羊皮的狼。”

 刀起刀落,韩洲的左手肘以下被生生地切了下来,切面整齐,血如泉涌。韩洲痛得两眼发直,只能呜咽着嘶吼。

 “那只狼对天起誓说会爱她、疼她一辈子,她信以为真。”

 刀起刀落,韩洲的右手肘以下也被生生地切割下来,同样切面整齐,血如泉涌。

 “可是,在那只狼利用完她的家世,看见她不再年轻美艳的容颜,便心生厌倦。他开始猎艳,去各种酒吧、夜总会和年轻的狐媚子们鬼混,他让很多人大了肚子,又勒令她们打胎。”

 刀起刀落,韩洲的左小腿被切下来,此时,他连呜咽都无法做到,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她太天真了,也太信任他了。直到有人告发了他,她才知道他的荒诞行为。她的心好痛啊,特别特别痛。她的家庭还未失势,他还要仰仗着她,于是他不停忏悔,不停保证。她于是求父母原谅他,并私用权利把他们调离了事发地。”

 刀起刀落,韩洲的右小腿被切割下来,他的意识已经渐渐涣散。他身下的地毯,一遍遍地被血浸润着,在月光下散发着幽黑的光。

 “他答应她他要悔改,可是,在他们刚调到这里的第一个月,在警校生毕业宣誓的那天晚上,他借着醉酒,想要猥亵一位女学生,不料学生大胆反抗,他大怒,竟然将女学生杀了,并且,奸、尸。她就在礼堂外,静静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她一点也不愤怒,她甚至感到兴奋。”

 刀起刀落,速度极快,刀片与血肉相接的声音微弱,却让她闭着眼、微笑着享受起来,她越来越快,面容也渐渐扭曲。

 “后来,他还做了好多好多这样的事情。她的两个孩子流产了,她甚至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可他不闻不问,依旧过着逍遥的日子。她好恨,恨着恨着,心好痛,她很痛苦,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排解。终于有一天,他在外面的女人公然挑衅她,她忍无可忍将她锁喉杀死,她很害怕,但是,更兴奋。尤其是,当警方发现不了她的踪迹时,她更加兴奋。”

 他全身的皮肉都已经如鱼鳞般朝外翻开,血流一条条在他身上画上斑驳的条纹,月光下,竟有种怪异的美感。

 “她越来越想杀人。终于,在他又一次猎艳之后,她开始不受控制地杀人。一开始,她只杀他的情妇。渐渐地,只要有人让她不爽,她都会下手。杀人多快乐啊,她竟然发现了杀人的乐趣,并且有了仪式感,杀人,变成了她的习惯,以及,信仰。”

林惠琴低下头,伸出舌,亲吻韩洲支离破碎的肌肤,偶尔,吮血。

 “她还有了徒弟呢!方晨!那真是个乖巧伶俐的孩子,她也很悲惨,被生父强奸,被男友抛弃,唯一的亲人自尽而亡,从小被欺负到大。韩洲你还记得她吗?你曾经还想奸杀她呢!呵呵呵。”林惠琴孩子气地摇了摇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韩洲,突然,懵懂地问,“韩洲,你,死了?”

 沉默良久,林惠琴突然收起了面部表情,又恢复了她平时端庄贤淑的样子。

 她俯下身,倚靠在韩洲身上,轻轻笑了:“死了也挺好,死了就轻松了。我也不用难过,你也不用厌恶我。我们也不用再装作恩爱夫妻了。”

 “多好啊。”满足的喟叹。

 “砰!”

 一声枪响,林惠琴的目光很快涣散无一物。

 “大宝,小宝,爸爸妈妈来陪你们了。别怕。”



 妈妈,我处在漆黑海洋中拼命向上爬。

 我看不见你,看不见阳光,看不见希望。

 当我沉没在世俗的泥泞中,请不要难过。

 我的双翼永不会被折断。

 它会为你张开。

 直到我们再次相遇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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