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只是一次次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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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读小学的时候,什么都敢做。也不知道做了一件什么事情,让爷爷把我绑起来打。

        我这颗桀骜不驯的心压根就不打算屈服,反而对他破口大骂:

        “就是你这么粗暴,才导致大姑离家出走。”

        这样的话精准地掐住了他的“七寸”,他扬起的竹鞭停在空中,我就像凯旋的战士,得意洋洋看他一眼,他原本愤怒的眼神突然黯淡无光。他沉默许久,不停抽烟。刚过花甲之年不该有的佝偻身影在夕阳中无比落寞。

        我不太敢看他,逞口舌之快伤人伤己,可我还是硬撑着,不肯认输。

        不谙世事的十岁少年,完全不明白下落不明的骨肉给一个父亲造成的伤痛有多么刻骨铭心。

        整整一个星期,他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

        你知道最疼我的人是谁吗?是的,就是我亲爱的爷爷。那时,奶奶照顾哥哥,父母带着弟弟妹妹,爷爷自然成了我的贴身护卫。很想说句“对不起”,嘴巴里刚想吐出的字又一个个吞掉。心里的不安丝丝缕缕,慢慢编织成一张愧疚的网。

        让我难受的是,这样一个让我肆意伤害的老人,曾经那样疼爱我。

        农忙的时候,他绝不会勒令我干活。当他准备好丰盛的早饭时,就是我起床的时候了。为了加强营养,时不时还有石磨炮制的豆浆。望着豆浆蒸腾而上的淡淡水汽。那一刻,我是真的觉得爷爷蛮了不起的。

        可更多时候,还是擅自把这些琐碎的事情当作理所当然。我是他的乖孙子,这是他应该做的。

                              二

        转眼上了初中,四公里的路程,爷爷那辆跟我差不多高的五羊牌自行车成了我的交通工具。

        很多同学骑的是新式的永久牌小单车。我跟新同学没有太多热切的交流,因为自卑,看起来是个性子不热络的人。

        或许是我习惯做酷小孩,而大人的世界对我来说又太过遥远,总之,就这样,爷孙两个人,不太亲密。

        所以每次周末回家时,我都没法像其他同学一样急切地去找爷爷聊天,只能自己在乡间小路上一点一点挪动步子,无聊地拨弄路边的狗尾巴花。

        虽然这样的感觉不算亲昵,但也挺和谐,除了那次他忽然出现在教室里。那次我在上语文课,他突然闯进教室。把十元钱交给我,叫我买点喜欢吃的菜。对这个不速之客,老师也目瞪口呆。

        一个同学说:“看,那是他爸爸吗?怎么这么老?”

        十几岁的小孩,说话不会有太多考虑,脱口而出就是一剂杀人不见血的毒药。他们的声音尽管很小,但我还是听见了。

        我赶紧把他推出教室,像个满身带刺的动物一样,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以后不要再进学校找我。他大概也知道我不高兴了,赶紧走。大夏天,他蹒跚地走出校门,背上的衬衫早已汗涔涔。

        我什么都管不了了,只觉得自己委屈极了,为什么我有这样一个不懂规矩的爷爷?

        放学了,我没敢抬头,慌忙背上书包径直离开。我畏缩着身子拼命兀自朝前走,企图躲过一些热辣刺人的眼神。

        我心里惴惴不安,可虚荣心作祟得厉害,还是压住了心底翻腾出来的那点内疚,假装啥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边惶恐不已,一边又自私地安慰自己,不怕,他毕竟是我爷爷啊,绝不会怪我的。

                              三

        那时还算争气,以全镇第三名的成绩考取了县重点中学。

        县城是不同的世界,充斥着同学的各式攀比。看着他们脚上经常换着款式的鞋子,而自己脚上是被反复洗刷过的回力牌,坐在座位上,双脚只能默默地往回缩。

        作为一个重点中学的少年,开始有了小心思,我没有直接跑到他的面前提要求,而是在周末趁他在家,时不时说说那双泛黄的回力运动鞋,怅然地提起:“个个同学都穿皮鞋了,我的布鞋,穿了一年多了,这样的冬天脚都冻僵了……”

        第二个周末,我果真拥有了一双崭新的、精致的军用皮鞋。

        高中三年特别辛苦,我瘦了一圈又一圈。每次回到家,他都心疼地叫我别那么辛苦,要注意身体。叮嘱我人这一辈子吃多少穿多少都是天注定的,要顺其自然,不能强求。

        我说他迷信。坚信前路任我闯,胜利双手创。

        填报高考志愿时,他希望我能报考师范院校,而我不愿意。

        “要不是你叫我爸当初做老师,我们家会这么穷吗?”

        这样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柔软的内心。依稀可以看见他眼角的泪水。面前这个历经沧桑的老人,知道我爸身体柔弱,干不了农活,为了让他当上公办老师,没少低三下四到处求人。

        我不知道如何为自己的草率买单。第一次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十七岁踌躇满志的青年啊,关于人生的规划不胜枚举,譬如记者、律师、军人等等,满满一页纸,没有哪一个志愿是师范专业。思前想后,还是填写了汉语言文学教育。

                            四

        开学前,他执意要大摆筵席。那天,他头发梳得十分认真,没有一丝凌乱。下陷的眼窝里,那双褐色的眼眸,悄悄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转眼间,已到古稀之年。

        我在他的后头跟着,四处敬酒,他的白发就像秋日的第一道霜。长这么大,头一回觉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是呀,如果世间有一首诗能读懂爷爷,那首诗就注定叫岁月。

        离家时,我好像忽然长大了。叮嘱他别太操劳,累了就歇一歇。

        我想,以后回家要多陪陪他。等我毕了业,有了钱,可以轻轻松松地带他去全国各地走走看看。

        可命运总让人猝不及防,爸爸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真的只是胆囊炎。

        当我回到家里,才知道已是肝癌晚期。刚刚师范毕业,在珠三角找到工作单位的我,此时面对的却是永远都不会睁开眼睛的他。无助和伤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我,仿佛被生活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那天凌晨,电闪雷鸣,大雨滂沱。上天也为这个苦难的灵魂而哀鸣。

        邻居扛来他生前早已经定制好的棺木。当那个瘦小的身躯装入棺材,压抑已久的情感瞬间爆发,泣不成声。

        我曾给予他那么多的伤害。他却不给我一点补偿的机会。

                              五

        按照他的遗愿。我们把他埋葬在远山一处他自己找好的风水宝地。每年清明,我都会跋山涉水去他的坟墓看看。每次祭奠,都像刻在心头的一道伤疤,提醒我做过的每一件蠢事。

        大姑的离家出走,是因为邻居向她泼了大粪精神受了很大刺激,爷爷四处寻找却无处可觅而伤痕累累的心竟然再一次被我残忍地揉碎。

        多年后,我才知道当年的同学并没有多在意谁的爷爷贸然闯进教室,那一句“那是他爸爸吗”的话也只不过是开个玩笑,并没有谁放心上。只有我,为了所谓的“面子”,狠狠地把他推到灼热的烈日下。

        他想我安逸地过一生,做个普通的老师,却被我用耍狠的话再次伤害。

        成长其实就是对至亲的一次次残忍的刺痛。

        可是啊,当我明白了以上种种,历尽喧嚣终于成为一个懂事的大人的时候,却连一句对不起也来不及说。

        我不相信有来生,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我再也喝不到原汁原味的石磨豆浆了。

        我也不要买什么皮鞋了,只求他不要那么辛苦。周末我陪他去放牛,去种地,从太阳东升到夕阳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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