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充满了神奇、神秘和哀伤,使人看到最后一页时,会想要再重头看一遍。于是,完美的故事又再度萦绕心头。”这是《今日美国》对阿兰达蒂.洛伊的小说《微物之神》的推荐语。洛伊的确堪当此殊荣,围绕故事讲述,她用灵动、飘逸、瑰丽、奇诡、诙谐的笔触挣脱时间的束缚,透过孩童清澈的眼光,折射成发生在阿耶门连的细微事件、果塔延的政治运动、乃至根深蒂固的殖民历史与爱的律法的一连串缩微画。然而在极端印度化的对细物描写的包裹之中,故事的主线虽相当简略,却由不得你不去生出重读一遍的念头。正如作者借描绘印度传统的卡沙卡里舞之机给“伟大故事”下的定义:“伟大故事的秘密就在于没有秘密”“你知道它们的结局,然而当你聆听时,你仿佛并不知道” 。
异卵双胞胎兄妹艾斯沙与瑞海儿、妈妈阿慕及情.人维鲁沙、外祖母玛玛奇及帕帕奇、舅舅恰克、姑婆宝宝克加玛、表姐苏菲摩尔......每一个卑微的生命都有自己的悲剧故事。一干人物之中,宝宝克加玛虽然没有赢得洛伊过多的笔墨,却最终“出息”成了故事最大的“反派”角色,一个靠“表演”功力渐进丰满起来的舞台形象。
瑞海儿是宝宝克加玛写信告诉她艾斯沙“又被送回来”后,返回阿耶门连的。宝宝克加玛是瑞海儿妈妈阿慕的姑妈(克加玛),真名叫娜华蜜.伊培,但是每个人都叫她宝宝,长到够当姑妈的年纪便变成了“宝宝克加玛”。瑞海儿时隔23年再回到阿耶门连,83岁的宝宝克加玛已经是这儿唯一的“主人”:戴了死去的外祖母的全部珠宝一一闪烁的戒指、钻石耳环、金手镯、一 条手工精巧的扁平金项链,“她时时抚摸这条金项链,以确定它在那儿,而且属于她就像一个不相信自己的好运的年轻新娘”。
宝宝克加玛有一个很浪漫的初恋。十八岁时宝宝克加玛爱上了从爱尔兰来的年轻、英俊的慕利冈神父——被马德拉斯的神学院派遣到喀拉拉研究印度教的经文,“希望能够循智性的途径来反驳他们”。宝宝克加玛的父亲是与慕利冈神父不同派别的约翰.伊培神父,每个星期四早上慕利冈神父雷打不动地前来阿耶门连拜访,让“这位纤细的女孩身体里面”,都会如潮水般涌起兴奋。为此她还设计了每周一次的“慈善行为”表演来引诱慕利冈神父,而他同样每次为了除去她虚假的圣经疑问所作的严肃解释,“完全和他明亮的翡翠眼睛所发出的令人兴奋的应许不协调”。只是,两人因基督徒不应有的热情使用圣经作为接近彼此的计谋,直到一整年的星期四过去,也没“制造任何明显的结果”。
心烦意乱、年轻的宝宝克加玛将全部的希望投注于信仰上,违抗父亲的意愿成为一名天主教徒,进入一所修道院作了见习修女,希望得到与慕利冈神父相处的正当机会。但很快发现这种努力是一种徒然,因为“资深修女以更复杂的圣经问题独占了神父和主教的时间”。愤怒、寂寞的宝宝克加玛设法离开修道院,被父亲安排到美国罗切斯特大学修得一门观赏园艺方面的文凭,回到阿耶门连父亲房子的前花园消耗生命,却发觉“比以往更爱慕着慕利冈神父”。
瑞海儿的归来让两人的思绪一同回到23年前,回到故事高潮“桥段”的那十三天,回到宝宝克加玛罚瑞海儿、艾斯沙写一百遍“我要永远说英文”以免因为马拉亚拉姆语输给英国来的表姐时,回到去科钦接苏菲摩尔途中被政党游行人员“戏弄”地让她挥动那面旗子而迁怒于帕拉凡(摘椰子者,比首陀罗种姓更低的贱民)维鲁沙时。
那天下午,宝宝克加玛“心花怒放”。与玛玛奇指责维鲁沙的父亲维里亚巴本是“喝醉了的帕拉凡骗子”不同,她让维里亚巴本“详细”叙述了目睹的情事——他的儿子维鲁沙与阿慕每天晚上在一条船上“皮肤对着皮肤”。宝宝克加玛相信“她做得出那事,他也是”,因为那是“上帝为阿慕的罪惩罚阿慕”,也是“上帝为她在维鲁沙及那群游行者手中受侮辱而替她复仇雪恨”。“他必须离开,就在今晚!”宝宝克加玛替玛玛奇下定了决心,然后是她自己的颤抖:“她怎么能忍受那气味?你没有注意到吗?他们有一种特别的气味,那些帕拉凡。”
于是,“玛玛奇提供愤怒,宝宝克加玛提供计划”,她们先将阿慕锁起来(诱她进入她的房间)。接下来,宝宝克加玛进到舞台中央,开始了她的“生动”表演。
首先,展示的是她的“想像力”。
在果塔延的警察局,为了阿慕、“为了遏止丑闻传开,并且解救家族名誉”,她从维鲁沙试图强奸“她的侄女,一个有两个孩子的离婚妇人”开始,着手编造她的故事。在她的故事里,大约晚上七点,维鲁沙去她家上门威胁——因为他知道只有三个女人单独在家里——问她们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控告他的那些罪行,以及根据劳工法解雇他的凭据。她告诉巡官,最让她震惊的,是他完全没有悔意,甚至“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十分骄傲”。她把游行队伍中羞辱她的男人的举止加在维鲁沙身上,描述他脸上那种带着嘲笑的愤怒,以及让她感到害怕的厚颜无耻和蛮横。然后她讲到,当维鲁沙还是一个孩子时,就开始接受她的家庭的帮助受教育、就读贱民学校、接受木匠训练,“他所住的房子是她家族送给他祖父的礼物,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家族送给他的”。
故事结束,但她没有忘记向巡官郑重提到她注意到的“某些预示性的征候”,比如关于维鲁沙在游行队伍里,比如关于他是或曾是一个纳萨尔派(极端政治派别)分子,比如他“叫嚣”的“你们再也不能踢开我们,像踢开狗一样,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比如她家的几个孩子的失踪可能与他的关联......她没有注意到的为巡官的眉毛制造了“忧虑皱纹”的这些透出杀气的提示,让她的”第一控诉报告“完美收官。
而实际情况呢?第一,维鲁沙被叫到阿耶门连的房子时,玛玛奇方寸大乱,向他“吐出她粗鲁、令人无法忍受的侮辱”,宝宝克加玛在她的一旁不停“为她的愤怒添加燃料”,但维鲁沙自始至终一语未发,只以一句“我们会处理的”作为结束;第二,除了是帕拉凡——这是无法更改的,但与纳萨尔派无关——健康、礼貌、稳重的维鲁沙承担着宝宝克加玛家庭财政支柱的“天堂果菜腌制厂”差不多全部的设备运行和维修任务,也是瑞海儿兄妹心目中的最爱之一,他从小与阿慕一块长大,如今终于赢得阿慕和两个孩子的爱,正如巡官后来了解到的,“那位帕拉凡自非贱民王国所取得的东西不是他抢夺来的”;第三,连宝宝克加玛也想不到,她们辱骂维鲁沙几个小时之后,她的两个外孙——艾斯沙与瑞海儿——也找不到表姐苏菲摩尔了,他们因为阿慕一句“身上的石磨”的抱怨的话,以为妈妈不再爱他们而决心离家出走,在夜色中小船倾覆苏菲摩尔溺水而死,艾斯沙与瑞海儿被维鲁沙收留到“历史之屋”。
然后,展示的是她的“说服力”。
警察根据宝宝克加玛的“控诉”对维鲁沙进行抓捕,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对在“历史之屋”睡梦中的他极尽殴打之能事。头盖骨破裂 ,鼻子和颊骨粉碎,面孔变成泥状,上嘴唇裂开,牙齿掉了六颗,助骨断裂刺穿左肺,肠破裂出血,脊椎骨受损使右臂瘫痪、无法控制膀胱和直肠,膝盖骨碎裂......被带上手铐带到警察局时,已注定“活不过明天”。
宝宝克加玛在警察局被告知,警方根据她的“第一控诉报告”采取的行动是错误的,因为两个孩子自愿去的“历史之屋”,维鲁沙无罪。宝宝克加玛再次暗示“强暴未遂”,巡官指出必须有受害者的控述。巡官“从政治气氛看来”可能会遇到大麻烦,提出让宝宝克加玛劝说两个孩子出面指证维鲁沙绑架,否则会作为刑事犯控告她“不实”控诉。“说服”在宝宝克加玛和孩子们之间展开:
你们可爱的小表姐死了,夺走一个人的生命上帝也不会原谅,是不是?两个点头。你们得去坐牢,你们的母亲也会因为你们而坐牢,你们喜欢这样吗?两个摇头。你们会呆在三个不同的牢房里,食物掺杂蟑螂,粪便堆积如山,妈妈被关上许多年如果能够活着出来,就是一个又老又病、头发长满虱子的老妇人了。两个恐惧。你们很幸运,那个男人快要死了,巡官说无论如何他会死去,如果想解救妈妈,只须到那个大胡子叔叔那儿,对他的问题回答“是的”。两个茫然。你们想解救妈妈,或者我们应该送她去坐牢?两个“解救阿慕”!——“说服”完成,以艾斯沙向警方轻轻吐出的两个字:“是的。”
最后,展示的是她的“行动力”。
听到阿慕带孩子们到警察局说出真相时,宝宝克加玛惊恐不已。虽然她并不知道巡官由于“政治原因”置之不理,还用肢体语言对阿慕进行了羞辱;虽然她赌定阿慕不会承认与维鲁沙之间的关系,而没有考虑阿慕“母亲的无尽温柔和自杀式轰炸机的鲁莽的愤怒”。她不知道巡官与自己的默契结盟能维持多久,或者“倘使他被调职,而这个案子被重新审理”,恐惧让她作出决断——必须尽快将阿慕赶出阿耶门连!
她以她最擅长的本事来达成这个目的:“灌溉她的田地,用别人的愤怒来助长她的农作物。”利用刚刚痛失女儿的恰克的忧伤,她的轻易的描述为恰克“疯狂的愤怒植下一个容易取得、可以接近的目标”:阿慕是真正必须为苏菲默尔之死负责的人——她和她的双胞胎孩子。
“行动”取得实效。阿慕被恰克从阿耶门连赶走,孤单死在一个小旅馆里;艾斯沙因为宝宝克加玛的主意被送回给父亲,逐渐走向沉默,失去了与外界正常沟通的语言,仿佛“只是把话说完了,再也没有话可说了”;瑞海儿独自留在阿耶门连,上学、结婚、离婚、归乡,像艾斯沙一样,“一个的空虚只是另一个安静的翻版”——长大到“可以活着,也可以死去”的年纪,都不再活着,只是还未死去......
“帕帕奇的蛾”——帕帕奇率先发现的一种阴差阳错没有冠上他的名字的蛾,灰色、多毛、背部有特别密的簇毛,也是帕帕奇留给他的家族的最重要的遗产:多疑、善妒、恐惧、忧伤。它的无处不在,寄居在他的孩子以及他孩子的孩子的心底的折磨,即使不能幻化成实物,也不可否认早已覆盖了宝宝克加玛的影子——笼盖在艾斯沙的沉默、瑞海儿的空虚、阿慕的放逐、维鲁沙的死亡中。
在印度种姓制度和男子沙文主义下,宝宝克加玛是同阿慕、玛玛奇、瑞海儿一样的受害者。自己早年也爱上了“属于不同社会的男人”,并极力表现了在爱情面前的一意孤行与果敢抗争。然而很快地,她自觉成为了种姓制与父权制的捍卫、践行者与行刑人。她鄙视异教徒的婚姻,厌恶“帕拉凡的气味”,将离婚的阿慕打进罪无可赎的地狱,把瑞海儿兄妹判定为命运已被决定了的没有父亲的流浪儿。“早已罪无可赎”的阿慕的活力与她对命运——宝宝克加玛自己早已接受——的抗争,更是激发了她的嫉妒与仇视,让她在追求人对人的支配权、追求“组织、秩序、完全的独占”一发而不可收。
相较于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解放”后对于亲生儿女的迫害与摧残,宝宝克加玛似乎手段更阴鸷狠毒,更历劫后世而阴魂不散。瑞海儿曾因为那些珠宝在心底以为宝宝克加玛“是倒着活回去的”,其实她也只猜对了一半,她的宝宝姑婆绝不是为了倒回去寻找她的“物质世界”,而根本是为了要寻回帕帕奇的蛾的“恶性的鬼魂”吧!
至少,她念念不忘的却先她死去的慕利冈神父——宝宝克加玛在那本栗色日记本每天还是以“我爱你我爱你”作为开头——在天堂里可以庆幸,毕竟他在生前已皈依印度教了。因此,即使宝宝克加玛因为活得长久而得到更多历史的馈赠,即使她以鼓励恐惧、催化愤怒、编织谎言等充斥而扭曲的精神获得了完胜,也再与他毫不相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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