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甸女孩

易知难肖像     摄影/肖全
那是你与我的肝胆,我与她的冷战,他与她的羞赧,你与他的促膝长谈。有些人追不上时间的脚步,却永远鲜活于记忆的琼楼玉宇。

当我再次回到这个小城的时候,已是入冬。气温急转直下,夜的气味辛辣刺鼻,嚼不碎,难以下咽。好在南方的溪水不会结冰,依旧不紧不慢地涌动着。如同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你望向水中摇摆的倒影,却看得出身旁人的喜怒哀惧。

我不喜欢这个小县城。准确地说,我所在的市区也只是一个巴掌大的小镇。在小学第一次去省会城市旅游之前,我以为所有的城市都是如此,小到分不了区,大家都只能在CCTV6上看电影,逛街就是在一条混着杂牌的老街上淘出一两件像样的衣裙,和店主的小孩一起摔炮仗。待长大一些,我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商场,什么是电影院,什么是肯德基麦当劳,于是我越来越讨厌这个一无所有的地方。所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天苗苗会哭着对我说:我想留下来。

我只想走。


“我就知道你妈妈一定不会这么说你的。”

苗苗是我的初中同学,一个少数民族姑娘,瘦瘦黑黑,笑起来的梨涡甜甜地真好看。她的名字里带着一个“禾”字,预示丰收,但我们叫她苗苗,我们离丰收才早呢,只想新生。初一初二的时候她喜欢粘着我:“我妈妈说跟成绩好的同学一起玩我也会进步的。”我哈哈地笑着,心想,你妈说的真有道理。

我有时觉得我是这个学校的异类,有时觉得他们才是。苗苗和班上女生吵架的时候会砸东西,抓头发,骂对方是“婊子”。我想起妈妈说女孩子就算生气也不能说脏话不能摔东西,就想有意无意地疏远苗苗,但是我更怕伤害她,只能任凭她每天无关紧要地唠叨八卦。

苗苗住校,一两周才能回一次家,因为坐大巴回她们村要很久一段时间,家里人怕她来来回回耽误学习。有一天下课,我在收作业,苗苗突然抓着我的手委屈地哭起来:“程程,我大姨妈来了,我肚子好痛啊。”我劝她赶紧去校门口的诊所看医生。她说:“我去了,医生给我开了药,可还是好疼啊,血量特别大,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我妈妈,但是我妈说,‘你除了哭还会干什么,供你上学,成绩又差,动不动就生病,看医生的钱都不知道花了多少。’”我整着作业本的手突然停下了,我想到我划破了手指我妈都会心疼地到处找创可贴,我一发烧我妈就彻夜睡不好觉。

苗苗看出我的惊惶,抽了抽鼻子:“我就知道你妈妈一定不会这么说你的。”


“我想留下来。我想读书。”

苗苗渴望做大姐的气派,忙不停地拉帮结派。

“程程,选班长的时候我让她们都投票给你。”

“那倒不用,你踏踏实实地别又吵架就行了。”

“放心吧,我才不会,只要那些婊子不惹我,我肯定乖乖就读我的书。”

果然,我当班长的那年,苗苗特别不惹事,也不大找我哭了。她和我一起参加了校庆的舞蹈队排练,一拉韧带就开心得不得了。“现在我终于不用羡慕你可以学钢琴学书法了,我会跳舞了!”说着就是一个横叉,眼神里的光芒连黄河水都浇不熄,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走到了初三。

初三,我的月考成绩开始浮动,不知哪里来的两匹黑马嗖得窜到我的前面,考场上看着他们的背影我把笔攥得越来越紧。我每天下课之后忙着参加奥赛集训,和苗苗说话的时间越来越少。苗苗的帮派里,有人来来去去,但只要还有一个,她就还是大姐。可她却偏偏把我当成大姐。

一模之后,苗苗的成绩到了200多名。她找到我,气焰全无。

“程程,你以后上高中可能见不着我了,你会不会想我。”

“没事儿啊,我周末可以去你们高中看你。”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可能上不了高中了。我妈说,如果我考不上这个学校,我就要回家打工,挣点钱让我弟弟去上学。”

“为什么,高中那么多,你一定能考上一所的,干嘛非得要这里,你跟你妈说……说……”

刚落音,我就突然明白了。这是全市唯一一所少数民族学校,对少数民族的学生有特殊的政策照顾。除了入学降分之外,他们还可以省掉一大笔学费,外加每个月的生活费补助。

“我想留下来。我想读书。”

没有了九年义务的保护,我照样做着升学梦,但苗苗们却得为自己的生活赌上一把。

初三下学期,班上那些原来成绩下游还认真考试的学生突然翘课翻墙打游戏彻夜不归。留着长到下巴的刘海见网友,借口吃不起饭骗走我的零花钱泡网吧,招来斗殴的混混堵住班级门口。转学,退学,我几乎每月都要重新统计花名册。每次我都会怔怔记着这些以后可能各自天涯的名字。

我开始教苗苗解题,帮她改作文。我只想让她留下来,我不想让她辍学。


“这是我的名字,我是苗苗。”

中考成绩出来,苗苗够上了少数民族分数线,虽然没有分在重点班,她每每说起还是泛着泪光。

上了高中的苗苗被选进了舞蹈班,每次出商演都有一些小报酬。她过得充实,喜欢上了一个男孩。不管是甜蜜的分享,还是伤心的倾诉,我都觉得她还是那个新生的苗苗。后来苗苗考上了一所二本大学,在校园里开始了崭新的生活。她加入了电视台,每天策划节目,录制节目,找到了爱她的男友,她的空间里抱怨越来越少,她的妈妈也一定越来越以她为骄傲了。但多年来我的记忆里却一直住着当年,那个忧心忡忡的小女孩。

她抓着我的手说:“我想留下来。我想读书。”

初中毕业的纪念册上,苗苗写着:从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羡慕你,我从没想过可以和你成为朋友。你一定会忘了我,所以我要写你的纪念册。这是我的名字,我是苗苗。


“从那天起,我也开始学会爱上这所学校,爱上这座小城。”

南方的溪水不会结冰,依旧不紧不慢地涌动着。如同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你望向水中摇摆的倒影,却看得出身旁人的喜怒哀惧。那本纪念册的封面是粉色的,曾经的我最讨厌的颜色之一,后来的我最喜欢的颜色之一。

那是你与我的肝胆,我与她的冷战,他与她的羞赧,你与他的促膝长谈。有些人追不上时间的脚步,却永远鲜活于记忆的琼楼玉宇。

我怎么会忘记你呢。我记得你说你想留下来。从那天起,我也开始学会爱上这所学校,爱上这座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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