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紫

当知道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紫云英,有个同样好听的名字叫红花草时,我离开农村已整整20年了。20年像一把坚硬的刷子,刷干净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和许多形形色色的事。但我至今没有忘记它吐绿时的娇柔,茁壮时的茂密,开花时的缤纷,甚至,我还记得清它醉倒在春风里的摇曳多姿:那紫白相间的花瓣,兀自高高地伸出在绿色的羽状叶子上,跟头顶低飞的黄绒绒的蜜蜂笑成一片。
紫云英有这样美丽贴切的名字,可是家乡的老百姓并不这样叫它。家乡人不知道紫云英,家乡人也不知道红花草,除了庄稼,庄稼人眼里也就只有那些花花草草了。所以,家乡人给它取了个最朴实最平常的名字:草紫。在秋天的晚稻田里,家乡人像撒播希望一样撒播草紫种,等到来年春天草紫铺张蔓延后,家乡人会将它当作世代相传的肥田草,让它“零落成泥碾作尘”。家乡人在春天里满意地看着草紫在田里疯长,就像看着自己的子女在贫穷里渐长成人那样。因为草紫的美丽旺盛,预示着这一年的五谷丰登。
于我而言,草紫更是我童趣的滋生地。它在贫瘠的土地上生根开花,一并开出的还有我童年的欢乐和苦涩。童年的梦想沉浸在草紫的绿色里,童年的快乐绽放在草紫的缤纷里,童年的痛苦也扎根在草紫的根须里。秋去冬来,又冬去春来,它在那里向人们阐释着什么叫“一岁一枯荣”。
才探出鱼鳞般大小的嫩叶时,我便与它纠缠不清了。那时候,草紫长得与我一般稚嫩,一般稚嫩的我们在那里点缀着冬日田野的生机。每天放学扔掉书包,我这个“鹅司令”会责无旁贷地率我家的鹅们疯狂地跑到野外觅食。我一年吃不到几次鹅肉,鹅总被一只只地卖掉,我自然对放鹅也缺乏耐心,好在田里已经铺盖了毯子一样的草紫。生产队当然是不许放鹅的,一旦被村干部发现,就会毫不客气地拎走田里的鹅。鹅颈长得要命,村干部拎起后狠狠地甩出去,就像甩一株根部粘着泥球的稗草,让不会飞的笨鹅飞出数丈,“砰”的一声落在远处,让我的心隐隐生痛。但为了早日完成任务,我看不惯鹅们拖沓的动作,更无法原谅它们在田塍边循规蹈矩地细嚼慢咽。此刻,我会急鹅之所急,想鹅之所想,脚头对准翘起的鹅屁股,将它们一只只踢进草紫田,我让那群饿极了的鹅故意走错方向。鹅们就一下子机灵起来,知道这就叫作小狗落粪坑,索性横下一条心地吃起草紫,吃得风卷残云,割麦似的,将刚探出脑袋的草紫卷进扁嘴。这样的行为要速战速决,鹅们紧张吃草紫的时候,我的眼睛就变成了探照灯,替它们站岗放哨。那嫩绿的草紫,填得鹅颈由细变粗,终于吃得撞到嘴边,我就又踢它们的屁股,趁它们来不及消化,速速地赶回家里,因为我的父母总以鹅颈凸出的程度来衡量我这个孩子的听话程度。好在,鹅们知道我的难处,在回家的路途上,走得比我还要快,活跌死撞,着急慌忙。然后,鹅在那里休息回味,而我则放心地流窜到孩童的游戏和欢乐中去了。那一刻,我无比感激草紫,要是没有它的搭救,真不晓得我要在鹅屁股后煎熬多少漫长的时间啊。
冬天的草紫,像营养不良的孩子,怎么也不见它成长。该死的雨和该死的雪,像约好似的,总是接踵而来,把我的心情弄得无端地恶劣,我怀疑我现在的愁眉和苦脸,一定是在那时打下了扎实的基础,跟草紫慢吞吞生长有直接的关系。草紫尚不能用手拔,就意味着父母下达让我完成的每天一篮猪草或鹅草的命令,就有高山采药那样艰难。当然,沟边堤边与田塍边上都长着密密的草,但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在田里拔草紫过瘾和方便。我们这些毛头孩子,哪有心情像村里的女人那样蹲下屁股,在那里朵朵枝枝地捡拾。我们的屁股上长满了钉子,我们期盼生产队里的草紫像我们的头发那样疯长。要是长得像乱头发,拔猪草便是“寓拔于乐”的事了,即使父母不下达指标,我也会积极主动地请缨。晴朗的日子里,干燥的田畈里,我们手里的竹篮在飞舞,我们已经将游戏的战场摆在了那里。拔猪草是理由,像朵花,在草紫田里制造欢笑是目的,是花开花落的结果。既然草紫拔起来那么简单,又何须我们寻寻又觅觅呢。我们先拔草紫,拔得满到篮拐,若是担心父母责骂,索性时不时把脚伸进篮子,在那里狠狠地踏上几脚,将草紫塞进了再塞进。然后,我们将腾出的大块时间用于与草紫的亲密接触。我们在草紫田里疯跑,疯跑的时候我们不怕跌倒,那脚下的草紫比现在的塑胶跑道柔软得多。要是跌倒了,索性就仰天躺在草紫田里,将自己的心跳告诉默默的草紫。借着草紫的柔软,我们在那里厮杀搏斗,按倒了爬起,爬起后又按倒,草紫的软绵,从一开始就缓解了我们身体跌伤的疼痛。我们忘乎所以的时候,总有生产队长救火似的追来,他要夺我们的篮,他要骂我们的娘,他要珍惜集体的草紫。于是,我们满畈满垄地逃跑,逃跑时我们忘记了那只篮子,那只篮子装着满满一篮草紫。无奈,我们盛着草紫的竹篮往往就被生产队长践踏得面目全非。远远望去,生产队长像是在草紫田里翩翩起舞,我们的心却随着篮子一起扭曲变形。
草紫终于迎来了春天。春天里草紫突然站起来了,站得与田塍一般高,光秃秃的癞头田看上去有点像叫花子,现在竟焕然一新,披上了崭新的绿装。这是清明前后,这个时候草紫却把我们的日子弄得十分清苦。晚谷还没有吃完,早稻还没有播种,可是我们却开始吃草紫了。草紫光炒便是一碗菜,草紫放进稀饭是草紫杂饭,我的父母边吃边骂,骂没出息的我们是饭桶,要是上溯十年二十年,除了吃草紫还能吃什么?我们不得不每天在那里吞吃草紫。草紫入口,咯吱咯吱地嚼,找不到流畅润滑的感觉,除了像鹅一样塞饱肚皮,分明吃不出它的营养究竟在哪里。所以我的父母会骂我没一副“草口”。(许多年后的今天,草紫已成酒店里稀罕的绿色食品,但我却迟迟没有做好对它产生好感的心理准备,我憎恨草紫的味道。)唯一让人回味的是草紫炒年糕,倒不是说草紫好吃,实在是因为年糕的弥足珍贵。我们吃着“草紫炒年糕”,唱着“吃得爷爷挖卵泡”,弄不明白那些早逝的爷爷们何以要挖那个地方,挖胃尚可理解,挖私处就匪夷所思了。我家的年糕在春节过后便所剩可怜,炒了有限的几次,赛似过年过节的快活。没有年糕可炒的日子,我们依然节约闹革命。家乡人,家家户户都有人往集体的田里偷草紫,人吃嫩的,拣过的,猪吃老的,拣剩的,家里有嘴的都在吃草紫。登峰造极的是生产队分下草紫后,一担担挑进家,新鲜的吃不完,我的母亲竟萌生晒草紫干的念头,怕我们饿死,给我们准备干粮。我难得吃到过一两回草紫干,咬起来像嚼皮筋,类似于现在的口香糖,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荡漾,有一丝淡淡的甜味溢出,竟比新鲜草紫好吃得多。可惜草紫一旦干燥,其叶纷纷脱落,只剩枝丫状的根茎,皱皱的,黄黄的,却没有霉干菜那般让胃口飞扬。
草紫开花也是孩童们密切关注的。每年只要碧绿的草紫田里冒出零星小花,我们就会欢呼呐喊。草紫被我们的欢呼声惊醒,它们纷纷举起手里的紫红色小花,跟着我们在春天里一起呐喊。顷刻间,绿色的田野上,就冒出来一簇簇的红紫,凑近细看,紫红的草紫花似繁星点点,它们骑在绿色上面,让绿色稳稳地擎着,稳稳地托着。蝴蝶翩翩飞,蜜蜂嗡嗡叫,草紫花婀娜多姿,它们共同演唱着春天里的同一首歌。
繁华总是短暂,热闹终将归于平淡。积蓄了三季的力量,换取的正是这片刻的激情,这与做人的本质无异。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于是有春雷阵阵,有春雨洒泼。此时的草紫已经枝繁叶茂,枝繁叶茂正是它们对生命最无助的眷恋,于我,则是别个心思的蠢蠢欲动。只要晚上打雷下雨,我定会将梦笑破。因为次日凌晨,我将在草紫田里收获意外的惊喜。风雨过后,草紫在田里狼藉一片,像狗儿在那里蹿过,像猫儿在那里挠过,修长的草紫披头散发,疲惫不堪。田里的沟壑纵横交错,里面积满雨水,那是天上落下来的,更是水渠倒灌进去的,草紫的茂盛掩盖了仅有脚板宽的水沟。我张罗着一张箐,有时是簸箕,在沟壑交错的十字路口拦截下来,然后跑到水沟的尽头,哗哗哗地蹚水回来,快到十字路口,倏地拎起那张箐或那只簸箕,一股沉甸甸的手感,里面是生机勃勃的活蹦乱跳,喜得我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我一路水里赶来,收获了大量的鲫鱼和泥鳅。它们的肚皮鼓鼓的,里面塞满了黄澄澄的子孙后代。春天是个多情的季节,正值它们的产卵期,一场大雨将它们从水沟倒灌进草紫田,它们将草紫田看作了理想的孵化场所,将拖泥带水的蓬松草紫当作最好的掩护。如此捕鱼最为简单,也最是刺激。我赤脚踏在草紫田里,嚓嚓作响,听得出,那是草紫们断臂卸膀的声音,是草紫们在不停地疼痛哭泣。
人间四月芳菲天,开满鲜花的草紫,终于繁华殆尽。生产队允许社员收割部分草紫,但更多的草紫被特意留在了田里,家乡人将这种草紫田叫作春花田。接下来,这一切就交付给了老黄牛。老黄牛听着牛鞭的号召,开始在温暖的阳光下辛勤耕耘,它一边慢吞吞地埋头行走,一边凑了嘴顺便吞吃绊脚的草紫。泥土也在那里开花了,犁刀哧哧地从底层划过,光滑的泥块接二连三地翻转过来,牛屁股后面便有一长串泥土盛开花来,若麻花,似绳子。泥土翻滚的样子,很像我们曾经在草紫田里翻的跟头。茂密的草紫,连根连叶连花,一齐覆盖在地底下。那“噗噗”的响声,是泥土翻滚的声音,也是草紫告别人间四月的低语。草紫的纵情入怀,让泥土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于是有一种感觉在沁人心脾,那是春天里泥土散发的最纯正的气息。牛从这头走过去,又从那头走回来,一丘田便被牛走成了纵横交错,走成了无数个“回”字。待全部走遍了,整丘的草紫田就被翻了个四脚朝天。有零星草紫还想折身回来,有零星小花似在那里挥手告别,它们是那样地依依不舍,它们似乎要向你说明什么。于是引水进去,把一丘田灌得碧波荡漾,让温柔体贴的水去安慰那些不甘屈服的花花草草。这样的日子不必漫长,草紫告别了阳光,告别了空气,便在水里迅速变形沤烂,最终升华为使土壤肥沃的肥料。接下去,是家乡的人和家乡的牛,在一丘丘春花田里或摊,或耙,或筛,或耖,记忆中的草紫便丝丝缕缕幻化为阳光明媚的春天。
此时此刻,家乡的老百姓依然不知道草紫有两个好听的名字:一个叫紫云英,一个叫红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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