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梦见了老家。

两间半的青砖房,我曾沿着墙根儿抚摸它被时光侵蚀的根基,风蚀的砖屑一片片剥落,苦了向上的蜗牛。

小院,三面篱笆,剩下一面土坯墙,墙面不平,扭曲着。有个门楼,又窄又小,也早失了原本的容貌,岌岌可危。每晚去拴门,两片合不拢的木门和门栓都会吱扭吱扭的唱歌,摇摇欲坠。那篱笆也不结实,大雨一来,总要担心会倒下去。它们隔绝的,非是贼人,只是人心。

青砖的屋子,青砖的台阶。踩了有些年头的台阶,也是残破不全的,那些残缺的边角积了一丁点土,果核落进去,偶尔会长出一棵幼苗。台阶右侧空着,有时候挖一个肚大眼小的洞,窖着秋收的白薯,或者用砖砌一个小窝,养雪白的兔子,长毛的猫,古怪的猫头鹰,亦或刺猬。我也曾在那里种过花,指甲花或是死不了,不知道是土的原因,还是我的原因,不大能活。

同样在台阶右侧,稍微向前的位置,有我偏爱的那棵枣树。刚开始读闲书的时候,曾对着它体会“窗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的含义,不得解。枣树结那种光滑脆甜的小枣,我疑心这便是沧州闻名的金丝小枣,无从证实。早先因为大风,树冠歪了,自北向南绵延了半个院子,鬼节前后,挂红的小枣累累垂垂,矮小如幼年的我,伸手也摘得到。枣树多毛虫,蛰一下,又痒又疼,爸爸担心我们姐弟,将树冠全砍了,只留一个光秃秃的杆。我为此伤心很久,不曾说。说到树,还有一棵我独爱,院子之外,紧挨右房山,一棵粗壮的宝塔形老洋槐,四月底批了花串,有如北极大雪后的青松,厚实的白,不见一丝杂色,那香气,醉了整条街。枣树再往南,还有两棵臭椿。老家多臭椿,区别于历来被歌颂的香椿,这树因其气味难闻而得名,总觉得带几分鄙视的意思,不过我并不这么认为。这树枝干笔直,颇似竹,到高处才有斜向上的旁枝,那旁枝也生长的规矩,叶序也规矩,一簇簇的,叶子沿梗一对对的长,由小到大,再到小,一本正经的可爱。爷爷说臭树不成材,我想为它辩解,又苦于没有理由,直到去年冬天,在北京的大街上,有风天那股慵懒的窸窣声引起我的好奇,才发现沿街都是它颀长的影子,也释然了。终究有用,只是已经没有办法告诉爷爷了。

老爸曾在这两棵幼龄椿树间系过一条粗麻绳做秋千,后来依着他们搭了窝棚,黑贝在这里住了好几年,生了一窝可爱的狗崽子。我用大笸箩装着狗宝贝,天天端出去晒太阳,晒了好久也不见他们睁眼,于是自作聪明的给它们扒开了,后来听说,扒开眼睛会影响狗的视力,我惶惶多年,我非他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受到了影响。狗蓬南面依着洋灰柜,这柜太沉,从未动过,曾储过粮食,储过杂物,后来空放着。据说奶奶曾把黄金的妆奁首饰藏到柜下,只是她走的早,且突兀,再也没人能找到。

南面的篱笆挡着光,投下一条终年的阴影,四季潮呼呼的。妈把杂草去了,种了几棵黄瓜,几棵倭瓜,黄瓜长势差强人意,倭瓜倒是结的多,可吃不了。后来,她又尝试过苦瓜丝瓜,长势都不错,可不知道为什么都没能持久下去。我和弟也对培育生命的过程好奇,一人划一片区域,撒了一把豆子下去。我撒的豇豆,他是黄豆。如同我种过的其它东西一样,豇豆稀落落张了几片绿叶,绿的可人,就是不见豆荚,爸才告诉我,豇豆需要搭架,为时晚矣。弟的黄豆长势不错,豆荚丰满了,煮了毛豆解馋。

院子都是土的,爸在南面正中砌了一块洋灰地,干净平整,洗衣服很不错。天热的时候,爸把黑贝拉过去,一盆凉水浇下去,狗抖一抖身上皮毛,水花四溅,爸在水花里笑着皱眉,带了几分少年的光芒,更加好看。

院子东侧是棚,放着过冬的煤和咸菜缸,另有几口大缸储着狗狗的麦麸和玉米面。挨着屋子那头,一口大锅,案板,半埋在土里的水缸,放的随意。

这便是老家的布置。

小时候对事物没有那么明确的认知,就是喜欢这方小院。看着开裂的土坯院墙,会担心它什么时候倒下去,那合不拢的木门,会不会被风雨击碎,就这么担心着,却又在一个柳絮纷飞的午后,搬着椅子环顾它,莫名欢喜。我记得春天的时候,它有布谷,柳絮,槐,枣花,发懒的猫,夏天混沌的雨水积了满院,打落得青绿小枣在其中浮沉,晴日里的狗在大喘气,秋天扫不尽的落叶,冬天一场大雪,倾颓的篱笆,讲故事的爷爷,都让我怀念。

那方小院,是我对世间最早的认知,美与丑,善与恶,是与非,所有独立个体成长所需要的关怀,斥责,出诸于此。小院不止是这几十平土地,它是开放的,它脆弱的篱笆和门联通着外面。我知道南面不过百米有河,庄稼和风筝,我知道北面有坟地,面粉厂,和学校,我知道西面是大影壁,东面有白桑椹。我还知道,跨过河和庄稼,更远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也是要去的。那时候我从未想过,我去了远方,小院怎么办?小院里的爷爷,爸妈,弟弟,又怎么办?

小院不大,能容纳逐渐成型的童年,却容不下逐渐伸展的翅膀。它没有给我嫌弃的机会,识时务的退出了。几年后搬了新家,有些故事换了主角,重头开写。

我数次故意经过老家,远远看见它,心头都会堵一汪水。某年春节,拜访老邻居,经过老家,我满怀酝酿已久的感情注视,却在初见的一刹那心惊。老屋屋顶已经破了,横梁被抽走,半米高的野草胡乱倚靠,岌岌可危的院墙终是坍塌,就门楼和臭椿树不再,曾经的院子被人收拾再利用,一畦畦枯败的菜叶痕迹昭然。唯一庆幸的,我独爱的小枣树又长出了丰茂的树冠,不知道明年能结多少果。

有故去,有新生,一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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