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三叔

                                            1

那天,阳光灿烂。

就读村小学的我,中午放学回到家,看到了一个我无法想象的画面:我的父亲,一个我畏多于敬的人,坐在四面透风,墙壁斑驳的堂屋里,趴在一把破烂的竹椅上,大哭,其声悲噎,像狼样地嚎,断断续续,回荡在破旧的屋舍。

那时,屋顶的阳光从瓦楞间直泻而下,投射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印下很多大大小小的白晃晃的光圈,个别的,还任性地投射到父亲痛苦抽搐的脸上,煞是恐怖,此情此景,令年幼胆小的我龟缩在门外,两股颤颤,不敢向前呼唤一声久未谋面的父亲。

那时候的我,就像幼小的女儿,曾经望着失去亲人而痛哭的大人,忽闪着眼睛惊奇地发问:“妈妈,大人也哭呀?!大人为什么也哭呢?”

是呀,父亲为什么这般的痛哭呢?

后来,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父亲这次从外面谋生回家,得知三叔去世的消息,伤心而歉疚,悲伤而痛哭。

成年了,我知道哭不外乎:真的无奈了;真的无助了;真的错过了;真的伤心了······

长兄如父,父亲那是真的无奈、真的无助、真的伤心······

                                          2

三叔是父亲的亲弟弟,我懂事起,他已经是一个被囚禁的精神病患者了。

从亲人们隐晦的交谈和叹息中,我渐渐地知道了一些有关三叔的人生。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全国上下一片饥荒,是天灾也是人祸,爷爷因为一场小病,撒手人寰,其实是贫穷和饥饿的造就。

为了活着,奶奶的选择是,带走两个小的,丢下两个大的,改嫁他乡。

三叔就这样带着自己的妹妹跟随自己的母亲走进了另外一个家庭。那户人家有山有土,基本上可以糊口,三叔他们活下来了,后来奶奶又生下了三个女儿,也就意味着,叔叔一下子有了四个妹妹,加上上面还有爷爷奶奶,一个有着九口人的大家庭也就诞生了。

虽然磕磕碰碰,山里人家,只要勤劳,人还是活下来了。

七年后,厄运再次降生,奶奶的丈夫,又是因为一场小病,在贫穷,迷信和愚昧的催生下,延误医治,导致病情无法控制,最终让奶奶再次背负丧夫之痛。

生活就是如此的残酷。

三叔退学了。

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开始挑起生活的重担了。

在生存尚有困难,贫穷会让一个人或一个家庭不只是物质上的匮乏,更重要的是家庭成员之间的沟通和爱,很容易被粗糙的生活所忽略。

沉重的生活,超负荷的体力劳动,足以将一个四肢健全的成年人压垮,再加上心理上的压力精神上的负荷,无法获得及时地疏导和宣泄,三叔病了:开始无理由地打骂妹妹们,后来越来越不正常,满口胡言乱语,半夜三更起床干活,再后来,上屋揭瓦,拿刀砍人······

三叔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在70年代末的农村,对于整个家族来说,这意味着一场灾难。治疗期间,三叔时而清醒时而狂躁。

三叔清醒的时候,愿意呆在两个哥哥这边,而不愿回到自己母亲家,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抗拒和逃避。但三叔善良,善良的人总会站在别人的位置考虑问题,还有道义和良心,他不得不回到那个家中去承担责任,也正是他的这种善良和担当,最终把一个未成人逼进了一个死胡同,无力挣脱,只有逃避,最终奔溃。

越害怕,越逃避;越恐慌,越疯狂······

疯狂时,三叔血红着眼,拿着刀,追赶自己的母亲,扬言要杀了自己的母亲。也许,内心对自己的母亲充满着怨怼,觉得所有的灾难和不幸都是拜自己的母亲所赐!

贫穷的家,摇摇欲坠,家人每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集体的贫穷,家族人员再也无力支付昂贵的医药费了。在无奈和民主的暴力下,三叔最终脚戴铁链,被囚禁在一个屋子里,窗户用大铁钉钉死,房门封闭,房门下留一个能够放进饭碗的口子,他的一日三餐,就从这个口子递进去。

那个屋子也成了他的终身监狱。

一个正常人,被关进一个房子十年,肯定会疯掉,而一个疯子,竟然在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房子里“平静”地生活了将近十年!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十年,没有阳光,没有白天和黑夜,三叔的世界,也没有了责任,没有了怨怼了,听姑姑们说,有时,三叔在深夜里甚至放声高歌,鬼哭狼嚎地响彻山谷······

                                3

三叔,有时应该是清醒的,他向往外面的世界,有时,他请求自己的母亲和家人把他放出去,但是,谁又会去相信一个疯子的话呢?在囚禁的岁月里,他甚至还幻想过他的爱情,哪个姑娘又会给予一个疯子爱情呢?

小时侯,我和姐姐偶尔跋山涉水地去奶奶家。

在那里,我们胆怯地站在那个屋前,叫着三叔,甚至和他交谈,他像个正常人,他知道我和姐姐的名字。很多时候,他是清醒的吧?至少他还知道自己的亲人。

但是,透过门缝,我看到的却是一个披着长发、有着一张僵尸脸的鬼魅,胆怯地龟缩在一堆破棉絮上······

三叔最后的岁月,真正清醒过来了,他哀求家人,放他出来,说他不行了,他想出来。

当家人把他放出来时,由于长期的囚禁,他已经走都走不稳了,哪还有力气去伤害别人?

最后的日子里,他蹲在家门口,望着门外,念叨着两个从小分离的哥哥,希望两个哥哥陪伴在身边。

三叔,到死都在念及手足情,还是在怀念那个原生家庭给予他的温暖?

谁知道呢?

听老人们讲,三叔小时候很活泼,好动,话也多。很多年以后,老人们都还清楚地记得:三、四岁的三叔和一群孩子在村口玩,用薯叶梗,结成辫子,挂在耳朵上,和孩子唱着“我的辫子长又长,甩一甩,甩出子孙一大串·····”

年少癫狂,人生还没开始,就被毁了,被贫穷毁了,被一个时代毁了。

有时候,我想,三叔如果还活着,生活又会怎样呢?

逝者安息,愿天堂里没有愚昧、贫穷和疯狂。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60,108评论 4 364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67,699评论 1 29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09,812评论 0 244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4,236评论 0 21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52,583评论 3 2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0,739评论 1 22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1,957评论 2 315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704评论 0 20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4,447评论 1 246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0,643评论 2 249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2,133评论 1 26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28,486评论 3 25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3,151评论 3 23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108评论 0 8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889评论 0 197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35,782评论 2 277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35,681评论 2 27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