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服

     太阳像是发烧了一样,昏昏沉沉地掉进尘的海洋里,人的海洋里,遥远的海洋里。
    房间是背阳的 ,没有开灯,她坐在床头,摩挲着手上的盒子,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知道有多久。
    偶尔有一整天被烈日晒得发热的暖风吹进屋里,可是依旧让人觉得冷。陈旧的老屋,墙也是冰的,地板也是冰的,要是呈直角状地坐在地上,背靠着墙,然后屈起脚来,贴在地上,冷飕飕的寒气不禁地往体内传,即使暖风再大,抱得再紧也没有用,依旧冷冰冷冰的,像金属泛着绿光,一直从脚底,冷到心里,然后再从头皮上蹿起。
    谁还会记得?刚开始的这栋房子。没人记得,那也正常,连照片久了也会褪色。
    她第一次见到这房子时,它还带着余温,冬天的壁炉,“噼啪”“噼啪”地响着。
    后来,她嫁进来,生了孩子,房子又开始热起来。冬天,一堆人围着这个壁炉,“噼啪”“噼啪”,夹杂着聊天声。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忽然回过神来,将盒子放进抽屉,一阵响动,再次锁进黑暗里。那里面是她以前的嫁妆,还有她父母留给她的遗物。黄澄澄的金首饰,被锁在抽屉里。不是她不想戴,只是老了,戴得那么耀眼,显得不伦不类。
    她儿子结婚得晚,快三十了,却没有对象。他不知道她期盼着,儿媳嫁进来,戴着那堆金光闪闪的首饰,照暖这栋老屋子。生个胖娃娃,闹暖这栋老屋子。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也是在这样的房子里玩耍,父母亲在幽暗的烛光下干活。她想着,轻声笑了,却又醒了过来。
    脚下的地被久久地捂热,新踏的每一步都透着刺骨的冰凉,一直凉着,直到脚也踏凉。她轻轻地打开门,古老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响声,她的脊背都绷得僵硬,努力地,努力地不去听到那个令她颤栗的声音,可还是听到了。老房子很安静,那一声“吱呀”就像是平地惊雷。
    她要去做饭,刚围上围裙,就听到儿子的声音,他说:“妈,今晚我不在家吃,你别煮我的份了。”
    她可以想象,她儿子已跨出门外,探身回来向她说话。她本来就没打算做他的份,因为她听见了,他收拾妆容,手拍打整洁笔挺的西装上莫名的皱褶的声音。
    她做好饭时,老伴刚从梦里醒过来。两个人,无声的,在幽暗的客厅里吃饭,只有一个发黄的小灯泡照着,谁也没有去打开日光灯的意思。以往,也是这样地吃饭,好像很久了,都忘记了房子里的模样。
    明天是她老朋友的葬礼,她整夜都没有睡。躺在床上,像僵尸一样,不同的是那双眼睛,一会睁开,一会闭上。其实这样躺着,感觉和几十年前也没有什么不同。每晚到了这个点,躺在床上,都可以看到月亮一点一点地从窗的上面落到窗的下面,直至不见。月亮似乎也没有变,一样的圆,一样的尖,只不过看起来没有记忆中的那样圆润,有点薄了,像是画在了纸上。
    她听不见老伴的鼾声,夜空非常安静,好像全世界只剩她一个人,一栋房子,还有那轮朦胧的月亮。
    入敛,没有下雨,晴空万里。
    她穿着一身黑衣,隐于一片黑色的人群中。在哀乐中,真正带着悲伤的没有几个人,因为老朋友去时没带什么痛苦,只是老了。但真要寻找的话,带着悲伤的还是有的,只不过那悲伤大多有些不对味。
    那些悲伤的老者,脸上的皱纹从头到脚,密密麻麻地蔓延,若是下雨,可能皮肤上的坑坑洼洼里还会有积水。他们在悲伤,大多是为自己悲伤,现下分了一点,敬给哪位先去的老友。
    谁知道,自己离他还有多远?老了,都是要先踏一只脚进阎王殿里,省的哪天升了魂,飘飘忽忽的,没力气把门推开,那时候到哪去呢?
    她原先是没有黑衣服的,年轻人穿黑的叫潮流,她朱颜已衰,穿着更是显老。所以她特意到店铺里买了一套,质量是上好的。回来时衣服依旧干干净净,天再热,老人家也不大出汗了。
    她仔细的将衣服拍干净,叠得方方整整,收进衣柜里。从今天起,大概她会经常需要用得到它了。
    年轻人的两三年可以有很多事情,“拥挤”的任务多得几乎是过完了半生。但她的两三年,在太阳缓缓照在那裂缝长满的青苔墙上的下一刻便是逐渐被光亮遗忘的世界,单调而又冗长。
    今天是她那位死去的好友的孙子的十岁生日,大摆宴席。她几乎认不出那个孩子来,三年间,他已蹿得老高,时间的飘忽,就好像昨天刚参加了老友的葬礼,他七岁的孙子懵懂地随着众人大哭,而今天却一夜暴涨,办了十岁的生日。
    三年前的老面孔减少了,而依旧来了的,光阴也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极为明显的痕迹。
    她拖着日益沉重的身体回到家里。打开门,一片漆黑。
    依旧是那样昏暗的灯,她的丈夫已经离去了,在这三年间。像所以的葬礼一样,有人哭,有人惆怅,只有那个时候,她才发觉,原来时间不曾停留过。
    她丈夫还在时,两个人也不喜欢说话,只不过知道,彼此依旧存在着,呼吸着同一片清新的、污浊的空气,有理应的心。她丈夫走后,还跟以前一样安静,她的心也安静,只不过多了一些抑郁,少了一些活泼。一颗心,慢悠悠地跳动。她该是什么样的情绪?她不知道,无措,呆了。
    她燃起壁炉的火,坐在一旁的摇椅上。“噼啪”“噼啪”,像是在等着有人说话,但是很安静。她慵懒而疲倦地靠在椅背上,椅子轻轻地摇,发出“吱~吱~”的声音,渐渐的,又没了,又是以前死一样的宁静。
    她儿子已经结婚了,但是没有像她期待的那样,他们没有住进这栋老房子里,他们在很遥远的地方买了新房子。
    他们很少回来,也很少打电话过来。在电话里,声音像隔了几重高山,远远的飘过来。
    屋内只有壁炉里的过“噼啪”地烧着,即使儿子住在这,也绝不会同她一般,在这壁炉前消磨时光。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新的去处。
    似是烧到什么坚硬的壳,壁炉里发出一声闷响。她忽然想起,那孩子清澈的眼睛,她害怕那双眼睛,几乎可以清楚地从里面看见自己满头的白发!
    不早了,她很累,在椅中浅浅睡去。
    她似是在空中看见了自己残败的躯体,睡梦中,不停地纠结着,不舍与解脱来回地拉锯。
    壁炉和小灯泡淡淡的橘黄色的光照亮了屋里的一小角,照出她的影子,明灭不定。因为冷,连影子也是蜷着的。
    人生出来,逐渐长大,而老了,又逐渐萎缩起来,最终又要回归最初的状态。
    是有些寂寞,在这安静、冗长的一个人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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