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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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柔然而至

出了校门,空气自由切换至一种放松的状态,天空几抹白云,如纱如带。门口的集市,辣椒面摊的和烤玉米桶相临,都是几个胖大妈。只有旁边那个买十元三条内裤的是一个八九岁的黑女孩,她的妈妈刚刚去买食物,她们是凌晨五点从临县赶过来的。就在这该吃午饭的时候,妈妈去另一个早餐摊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豆沙包。

“呀,快拿纸捂住,漏了!”从女孩嘴角溢出来的芝麻糊闪烁着黑曜石的色泽,从嘴角一路至下巴尖。

“赶紧擦呀,愣着干什么呢?嗯,啊?”妈妈情急中抓起一条黑袜子替黑女孩抹起来。

袜子都是一双五毛的,可孩子的粉裙子要一百多,染上这种脏东西,洗不下来怎么办?不是说了三次要“豆沙包”的吗!又是芝麻包?

延庆镇的人大多不喜欢吃这种咬一口糊一脸的芝麻包,所以与肉包、豆沙包被一抢而空对应的是芝麻包总绰绰有余。

剩下的芝麻包有时候也被当做豆沙包卖,反正咬开的包子是不退换货的。所以,无论什么包也基本能卖完。

女孩端着眼前的豆沙包,用一种不解的目光看着它。

在他们的背后不远处是一家诊所,“诊”字掉了“言”字旁,这里的人认字也就认个大概,如果掉的是另一半,老板的生意恐怕得冷却一段时间了。

去年三月份的样子,诊所因为用药错误,导致一个四岁的小男孩一命呜呼,男孩的爷爷奶奶跪在门口闹腾了半个月,最后药店老板将半年的收入给他们才了事。

那段时间,诊所的生意是有点冷落。

老板觉得可恨的不仅是失了钱财,而且他好不容易才替自己的两个孩子找到一个新妈妈,结果认识不久就出了这事,女方怒然而去。

“你说他们,闹什么嘛,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再坏,它已经发生了嘛,这我也没办法啊!”

“医生,谁能保证一辈子不会出事儿呢?白求恩最后都把自己感染死了呢!”

“而且,这个孩子体质是真差啊!一般的孩子都很少有这种情况。吊盐水也休克,所以我就怀疑,是不是他们家给孩子用过别的什么药没对我讲清楚……”

他摊开一排瘦白如盐的手指向立在门口的听众解释着,脸上挂着严肃的表情,神情像是一种祈求,大概是祈求听者的信任吧!莫名让人有点儿同情。

“那倒也是。谁也难保总不出事。”老师抽出抱在胸前的手抚了抚圆框眼镜。

这套解释的语言,是诊所老板的万能药膏,放之四海而皆准,而且老板屡试不爽。

他的生意慢慢恢复了正常,不过他还是恨着那家人,他失了好好的一个老婆!

周末天,这些商铺和摊位占据校门口的位置,基本上属于天时地利人和。叫卖声不断,熙熙攘攘的吵闹声使平日里冷清的中学看起来繁华了一些。

学生陆陆续续走出校门。分为两个方向,一个是到北边车站等车回家,她们大多是附近小镇的学生。另一批向南,基本上就住在延庆镇。

向北的人流里有一个长发小眼睛的女孩,送朋友陆续上车以后,她便站在路边上等待着……

汽车驶过之后,她被淹没在一片灰尘里。等尘埃落定,身影又浮现出来,直至清晰。

所有的车都过去,大部分孩子甚至已经回到家中,这女孩要等的车才缓缓驶来。

时间已经将近黄昏,强烈的光照变得如情人的指尖般温柔了许多。

街上摊位基本被清空,只剩下成堆垃圾。

竹签被卷在卫生纸里面丢弃在台阶下,上面还穿着半根爆裂的香肠,几只小狗在垃圾堆里忙忙碌碌。

客车进站,然而那车上的人几乎被挤成了柿饼样。

与其说是客车,不如说是货车。

那股浓烈刺鼻的汽油味使路上几个行人掩面而过。

“零落,上车吧!”

“嗯。”那低着的头,下面有声音轻轻回应到。

司机认识女孩,女孩是他这趟车拉的最后一个乘客。女孩基本每个月其中一个周末会搭一次车。不知什么缘故,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司机很快就记住了零落的名字。她是那种暗哑的刺目者。她很沉默,在车上不大说话,头望着窗外会几个小时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似乎是空白,偶尔有一种疲态闪现。

司机转动方向盘,车停在路边,客车较高,致使零落看起来似一只遗落的小桃。

她仰着脸,双手扶在肩带上。这是她的本能,总不由自主用双手扶着背包的肩带。有时候,似乎不得不去抓背包带子,因为抓着这根手掌宽的带子确实让她能够安心一些。

进入她记忆的是那个吃着芝麻包的女孩,她的妈妈仍然在向旁边的两位胖女人抱怨白雪包子铺今早又给她给错了包子。

零落在上车时,挤成扁鱼的人群向后略略移动了一些。

原本拥挤的车厢不知道哪里来一个空座位,似乎没有被人们发现那样孤落地存在着。。

司机只和零落说过三五句话,没有太多交集。

不过,也许有些人,他同周围人建立关系的方式始于一种莫名的信任,而止于言语和肢体的交流。

零落又可以靠着窗户坐了,窗外拂过的青山和长青苔的瓦片使她能够得到一点照耀。是的,可以为一点色彩感动。

某些瓦舍,总盖得那样精致小巧,连从疾驰而过的车窗里投去那偶尔一暼,都觉得十分美好,何况整日在里面居住的人呢?

狗总是被拴在路边一个小棚子前。两只前爪抱着骨头专心致志地啃,它全部的目标和快乐就在这根骨头和田野里乱窜的母狗身上。

车的气味使零落胃底腾起一股趵突泉般的酸水,她隐忍地闭紧了嘴唇。每次这个时候,她知道胃又要折腾自己,但她还是想延缓那种痛苦到来的时间。

车厢里散发着一股啤酒腌制出来的榨菜味,闻之欲吐。

零落又看窗外,一条小河逆着行驶方向向下奔去,这种逆行给她的记忆一种极大刺激。如钟表指针向左突然又向右,交错感和逆驶感如无数根筷子安插在她的体内待命,将她胃中刚刚平静的液体再一次迅速搅动起来。

连同这种眩晕,她感到身体如旋风一般转动着。胃囊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撕扯牵动,它们拖着她的一根根血管向远方而去,那股液体只等破喉而出,一刻都无法在喉咙里待下去了。

她来不及向司机要一只塑料袋。

此时,似乎有人在后面敲她肩膀,不能回头,一回头更加分不清前后左右。甚至将胃液里的东西喷在座椅上,这个过程假如被对方完完全全尽收眼底,那真是比裸体走在熙熙攘攘街上还丑陋啊!

一只红色塑料袋从背后缓缓移过来,握着袋口的手还捏着一块印有“清风明月”字样的纸。

她来不及说谢谢,更加来不及说不用了,这些都是她平日里保持得极好的习惯。

就这样脑袋还在车窗上咚咚地响,口中浊浪一样的东西喷涌而出。

这些完全不受控制的行为使她又轻松又尴尬。这都是回家的例行公事。零落抬头看着公路,公路对面是一片开到无边的黄色油菜花,油菜花鲜艳异常,鲜艳的颜色即刻刺到了她眼球,她不得不闭上眼。

后面是谁?手里哪来的纸……

她不能回头,一回头马上要重复刚才的场景。

零落将脑袋轻轻贴在车窗上,说了声:谢谢!

像对自己说。吐出来的气息停留在玻璃上形成一层薄薄的雾。

她又坐端正。忍不住瞥了一眼斜对面的司机,他还在专注地看着前面,手握着方向盘,没有一点要回头的意思。

记忆似乎渐渐清晰起来,哦,应该已经走了半路了。这是要回家啦!

想到回家,又觉得应该回头看,刚才递纸的人,至少应该记住他的样子吧。

“零落,你今年多大了?”司机隔着榨菜味空气扬过来一只生气勃勃的下巴。他看上去那么年轻,至少这个年纪不应该坐在那样的位置上。

“过不了多久就满十七岁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哦,没什么,随便问问嘛,你坐车从来不说话的。为什么那么沉默啊?并且一直盯着窗户看?到底看什么?”

“嘿嘿。”零落对着司机的一连串问题,只是发出笑声。

“刚才吐了吧,你每次吃点笨笨片就好了。吐得这么厉害,容易伤胃。”

零落像在迷途中听到一阵铃铛声,双眼专注一个虚空的方向。她看到了他!司机的话飘到了另一边,擦着车窗飞向田野。

司机顿了顿,又想问什么,觉得零落没有回应的意思,就自己住了口。

零落看到了给自己递纸的少年。面目清晰,由近及远,逐渐模糊。

她认识他啊,为什么不早说你就坐在我身后呐?

可我不认识你啊?

奇怪,我们不是以前就这样的位置吗?只不过地点不在车上。

你可能真的记错了吧!

肯定没有!

少年错愕地望着零落。像她是他记忆中的天外来客。

零落记得,少年叫伊木。那时候他喜欢抱女孩,尤其从身后,双手搂在你胸前。女孩们都骂他行为很坏,可内心从没有人真正讨厌他。女孩们都口是心非。其实,她们从没有恨过他。

这其中有零落。

零落喜欢伊木是从伊木第一天来银顿开始的。她对某种人有着天然的亲近感,比如伊木。

伊木额前有撮头发微卷,他看上去要比同龄的男孩子成熟稳重。他很少笑,一旦笑起来却很孩子气,伊木肤色白皙,嘴角有酒窝。

大部分时间,伊木都不大像其他人那样玩乐。他似乎只对女孩感兴趣。可是,他不是那种会主动和女孩套近乎的人,更不是那种喜欢大庭广众之下夸夸而谈的人,以沉静来吸引少女的人,伊木算一个。

零落即是站在人群,她也总是侧耳听什么,这个习惯始于伊木来银顿中学不久。

她很想知道伊木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她可以变成他喜欢的样子,没关系,她可以的。零落似乎不觉得伊木会喜欢现在的自己。

第二节  海豚的歌声如何悠扬

那个夏天过得异常艰辛,可零落没有悔悟。她还问过自己,如果这一年会重来,而她有选择的余地,还会如此吗?

零落内心总是发出一种肯定的声音。

在遇到伊木之前,零落一直认为自己会爱一个感情十分专注的男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必须得十分专心,只对我一人爱下去,必须这样,不然,纵然我爱他万分,我必会舍弃。

遇到伊木,一切预想不复当初。

零落知道所有的女孩都喜欢伊木,她也知道伊木喜欢所有女孩。他对每个人都十分好。他的偏好有点儿无从辨别,零落并没有去迟疑,其实在她迟疑之前,她已经爱他至深。

吃饭、睡觉、学习,每一样活动中都隐藏着一份思念,婉若游丝被编织在她的记忆之网中。即是日日都看得见,零落觉得都不够,以前盼星星盼月亮等暑假,现在一听到暑假二字就觉得已经天昏地暗,那意味着长达30天会见不到他。

零落总在心中希望自己能给伊木提供某种需要,不拘形式,吻也可以。

她心中洞明,伊木不会需要她有如此超越年龄的奉献精神,其实没什么,她只是爱他,不知道能给予什么来表达自己。而且,爱情不分年龄,它既是五岁孩子的事,也是耄耄之年老人的事。

零落在做数学作业的时候,突发奇想,将三角尺别在头发上,假装不知。那时候伊木就坐在她身后。她想,伊木一定会拍她肩膀,说,㖞,武零落,谁把三角尺弄在你头发里。

如果伊木说,来,我帮你取下来吧!

那么,零落就会低下头,让他帮着取。

她觉得低头那一瞬间,自己已经十分幸福了。她准备就这样自导自演一场爱情戏。

可,伊木一整天都没有关于头发和三角尺的只言片语。

零落觉得心痛极了,他到底在看什么,在意什么。为什么自己头发里的尺子,一整天他都没有看到!

“你把尺子别在头发里做什么!”最后还是玫深伸手帮她取出来。如若不然,零落打算就这样入睡。

和伊木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是在一个雨天。伊木因为少带了衣服,坐在教室瑟瑟发抖。

零落听到伊木在身后有些发抖。她仍然没有勇气直接回头对伊木说话。

她找出一张精美的便笺,用自己认为最工整的字体写上:我把我的马甲脱下来给你吧!

没有犹豫,她就转身把纸条递给了伊木。

她不想让伊木冷太久。

但是,在同学之间,一个女孩,能够把衣服脱下来给一个男孩穿,实在是不可思议!也许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而零落能想到的,就是不能让伊木冷太久。如果他生病了,她最近都不会看到他了。而且,万一他要打点滴,自己实在找不到一个理由去看伊木,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知道她对伊木怀有这样无耻乃至邪恶的情感。

零落只想让自己知道有这回事。

她以为伊木会拒绝自己的想法。没想到伊木拍了拍她的背。说,那这样你不会太冷吗?

不会,我穿了很多衣服,可以给你一件,这样你就不会太冷。

那好吧。伊木说完笑了一下。

一切都这样顺其自然。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结识了伊木,他并没有如她想象的那样不可接近。

但是,零落也不敢轻易再找别的理由打扰伊木。她盼望雨不要停,她盼望天气越来越冷,这样伊木就会穿着衣服从白天到黑夜,那就等于他占有了自己的某种东西。

没什么理由比他需要这件衣服更加合理了。所以,他一定会留下衣服。他穿着自己的衣服,那么,他怎么可能不会想着认识自己呢!

下午骤雨初歇,太阳出来了,温度迅速回升,零落整个下午的物理课都在担心伊木将马甲还回来。

就在这天下午,毫无预兆地,班主任叫伊木出教室并且甩了伊木耳光。

零落的心狂跳不已,她认定自己会栽在这里。学校老师嗅得到早恋的蛛丝马迹。何况,伊木穿着一个女孩的衣服!根据一个书签,都能揪出一对早恋同学。零落感到自己捅了热带雨林的毒蜂窝,接下来的下场会有多惨不忍睹,已经不用去百般惶恐地猜想了,坐以待毙就是!

班主任和伊木说了不多几句就开始大打出手,对伊木狂甩耳光。

每一次抽打,零落都感到心脏被电击一样,战栗着。她不仅是疼痛,还带着无法遏制的惶恐。

“说过一千遍了,我们班最忌讳偷盗!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样的学生吗?我不怕你学习差,我就是反感你们还做这种事!”班主任的嘴唇瑟瑟发抖,指头咄咄逼人指着伊木那撮卷发,似乎它才是罪恶之源。

班主任从未对学生大打出手,弄得同学们有点举座皆惊。

听到这里,零落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又突然收紧呼吸。

伊木他不可能偷别人的东西啊,老师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教室炸开了,大家都开始纷纷议论。有人开始细数自己这学期丢失的物品,有人咒骂伊木活该被打,本来就是转学生,肯定是因为以前学校有污点被开除了的……

各种“哥德巴赫猜想”在教室沸腾着。

零落仍然端坐着,内心却装满了莫名的恨意!她想对班主任说,老师,你确定你查清楚了吗!伊木他不可能偷盗别人的东西。

零落什么也没敢说,她向来胆子很小。她徒有小宇宙一样的脑洞,在她的意识中存在着一个大胆勇敢,敢于抗争和反驳的自己。而外在,她却必须仰仗万事以和为贵的态度来和大家友好相处。

如果以真面目示人,想必她一定是一个大家都很讨厌的人了。她害怕被孤立,那样会很孤独。

遭到一番殴打之后,伊木一言不发回到自己的座位。

零落不敢抬头,班主任怒气冲冲,还盯着身后的伊木看。

偷了东西还死不承认,做人到这种地步,根本不配做我的学生!

老师在讲台上一边对伊木怒目而视,一边张着大嗓门掷地有声。

伊木仍然没有说什么。

过了晚饭以后,天气又开始变坏,接下来几天都是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零落没有想到,伊木会给自己带这样的礼物,一包红透的李子,整整半书包。经过这一个雨季,家里的李子已经可以食用了,果肉十分嫩,又多汁,香甜可口。要打下果树再去捡的话,起码得费一个下午的功夫。

伊木说了,只准零落一个人吃,不能分给其他人。

零落笑了笑。

零落的马甲还穿在伊木身上。

她每天走进自己座位时,选择了一个更好的角度,面向背后的伊木,然后挤进来。这样虽然只有短短三四秒,也已经足矣看清楚伊木在做什么。

没错,他穿着自己那件蓝色小马甲。外面套着的是他自己的西装,虽然黑色西装里面配着蓝色马甲很怪异,可伊木就这样穿了一周。

当伊木将洗干净的马甲还给零落时,零落其实想说,这件衣服送给你吧!

她的手停了停,又立刻收回了衣服,她怕这件事被更多人知道。

不知不觉间,班里流行起互赠照片来。银顿中学初三级的女孩子较多,而且大多数都比较耐看。可是,零落不属于大多数,她是一个单眼皮女生,带点儿婴儿肥,因此并不算太好看,对于那些审美很挑剔的男孩子,零落只能算不刺眼而已。

拍照的事,零落很少参与。互赠照片只是一种形式,其中埋藏着他们的倾心和爱慕。这是众所周知而又秘而不宣的互道喜欢的方式。

零落没有收到任何人的照片。她也想去照一张送给伊木,迟疑了很久也没有下定决心。

这之后,零落更加自卑,每当想到自己可能是这个班级里面最丑的人了,也难怪伊木会对自己没有任何明显的示意。可,零落又不相信,她的长相会真的影响伊木对她的认识吗?

他送李子给她是不是暗含一些别的意思?

也许是整日都想着这些事,零落的课程变得力不从心。常常教室空无一人时,零落还在窗边坐着发呆。

这天,零落依旧神情恍惚地做着作业。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手里的笔要写什么。现在,即使一只蝴蝶掉在笔下,她都可能以为是自己画出来的。

今天不同以往,因为零落隐隐约约感到后面有人。伊木也没有去吃午饭!

他也有做不完的作业,想不完的心事?他会想着漫漫还是月姌?起码,不下两次,零落亲眼看见伊木和她们说话,伊木露出了少见的笑容。她们都是班里最好看的女孩呢。

零落用笔戳着本子,时而画圆,时而画线,画的最多的也许是叉,被打叉的字是伊木和零落的名字。等到满满一本子都是乱箭落地的笔迹时,零落准备撕掉本子。

她多么希望伊木对她说点什么,身后死寂一样的静悄。伊木似乎空气一样悄无声息。

慢慢有一阵响动,零落没有动,伊木的胳膊伸到零落胸前来,他就这样抱紧了零落,他们中间隔着一张桌子。

零落渴望他再将胳膊收紧一些,手却作势要推开,她这样一推,伊木就真的松开了。就在她以为伊木会彻底松开,两个人两厢无言地走开时,伊木突然如铁环一样,用胳膊圈紧了她的身体。

零落有些慌,她想,伊木为什么要这么做,明知道他对每个女孩都要这样,为什么还不赶紧推开他,如此不知自爱,以后还讲什么?!

零落在和自己斗争。伊木没有松手,就那样抱着零落。

伊木不仅抱着零落,而且他用嘴唇来吻她颈部。当那种柔软的气息荡漾在颈部周围时,零落感觉自己会昏沉过去。有一刻,她是闭上了眼。

没过多久,她似乎梦中被打了一针,忽然抽身,她一声不吭狠狠推开伊木,一人快步走出教室。

她拖着心中一万个剪不断理还乱的不舍,但脚下的步子却很是坚决。

第三节  落满地的翅膀

查出班里真正的小偷那天,班主任将伊木叫出去谈了很久。

班里最木讷的人也看出来了,班主任对伊木有了一种特别抒情性的关心。

他当着全班同学说,伊木是转学生,大家多多照应一下。用的是一种少见的和气口吻,似乎两国战事吃紧时,弱国派来的大使。

伊木同学学习很刻苦,在原来学校可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呢,再接再厉啊!

伊木坐在原位置没有抬头,老师像唱独角戏一样说完就走下讲台到处转转。看得出他遭遇了冷漠的拒绝,他的和解暗示已经被拒绝,也许因为他的诚意太廉价。

如果是以前,零落也支持伊木的抉择。

这已经是零落要求调换座位以后的事情了。所有关于伊木的事,零落都试图忽略。

她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可是她仍然觉得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改变。

那种等待的痛苦被一种选择的痛苦代替了。她选择的是逃走,她的选择完全出于恐慌和缺乏安全感。

不用再等,伊木喜不喜欢自己?一向相信凭借心灵感知去了解世界的零落觉得失去了一度的敏锐性。

真的难以判断,真的捉摸不透!

零落从未收到男孩子的信,可她调换座位后不久收到了伊木的信。

那张纸被握出了指纹印,她如此用力。

信里全是她不再愿意相信的内容。伊木也喜欢她,他说,零落你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又温暖又善良。

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虽然那天行为有些冒犯,但是请相信,我真的无法自制,当时的场景和心情,不知你能不能理解。你总是那样隐忍,什么也不说,但我什么都知道,除非你在欺骗你自己……

请你回答我,我不想再猜测什么,我想让你对着我回答我这个问题,可是你最近总是离我很远。你故意躲我,这完全没有必要。虽然,我有过激行为,可是,你对我如果有这样的机会,你也会像我一样对吗?

……

操场的狂风卷来,灰尘铺天盖地。零落刚刚烧完的信纸灰烬一瞬间飞进黄尘之中。

她的内心又平静又寂寞。伊木的一切,都这样烧掉吧。

多么怯懦的零落,既不敢表白,又不能接受。

存在在这里似乎有点荒谬绝伦。除了惧怕一些流言蜚语,更多的是惧怕自我,接受之后面临的似乎是真正的失去。接受之后,一切终于固定了,但仍然无法永恒地保留。那是不是拒绝更好?前两天看过一片文章叫做残缺的美丽。如果,武零落和宋伊木二人就这样断了线,两条线会飘向何方。零落是因为伊木而觉得生命有了光彩,生活有了期望,一切有着令人憧憬的未知。可是,她没有把握完全占有伊木的心仪,这点她多么希望自己是个自负的女孩,她们通常会认为属于自己的,谁也拿不走。

想想将要面对的是失去,伊木的冷漠,零落似乎感到一阵冰凉透骨而来。

但是,在之前,已经发生过的事至少证明伊木对她的爱,这爱为什么让人感到如此轻飘,如此短暂。零落不愿意承认自己受了别人的轻薄。她想尽一切办法证明这是她和伊木之间的爱情。

这一次次被她敏锐的直觉推翻。她不知打哪儿来的判断,在自己终于执着地信任那份微妙的爱情时,又彻底否决它。

伊木果然和月颜走在一起了,他是那样快速,完全出乎零落意料。

短短一周,伊木不仅给月颜写了信,而且吻过她。他们之间发生了所有在别人看来不该发生的事。最重要的是,伊木如此直白,他毫不避讳任何人。

美丽大胆的月颜被学校通报,但他们完全没有要节制的意思。

零落看到伊木双手围着月颜,他们向零落这边投来目光,毫无躲闪的意思。零落想作势什么也没有看见,可是月颜发出那种大笑,似乎要故意引零落去看。零落强忍眼眶里的泪水,低头走向座位。她的座位现在和伊木整整隔了三排。

哎呀,好坏,伊木。

零落不敢抬头去看,但她知道,伊木用嘴唇吻住了月颜。月颜呜呜哝哝在说什么。

他手环绕在月颜的腰上。身体和月颜紧紧贴在一起,二人像两根缠绕的丝线,虽然只是站着,四只腿也交叉在一起。甚至月颜的腿绕着伊木的……

这一切是零落蹲在地上看到的,她掉了一块橡皮,低下头来找,看到了他们缠绕在一起的肢体。

零落感到一阵被水淹没的窒息感。

呼吸无法进行,她就像一个落水者,岸边的人在欢笑,她正无声地死去。

手脚都有点麻木,攥在手里的指甲已经将手心戳出一个个凹进去的小坑。

零落的身体闪耀着,在窗台投进来的阳光里,皮肤在跳动,脸上的肌肉、手背、胸部,每一寸肌肤。

月颜被逗得很开心,铃铛一般的笑声在空气中震荡着。隔着三排座位,穿到零落正面来。

这以后,零落发现,伊木的眼里没有了其他人。他将月颜带到了操场、教室、寝室……一切公开和未公开的场所。

随时随地也许就会碰见伊木和月颜。

恋爱之后的月颜看上去越来越美,她好像吸尽了周围生命的气息。

宿舍天天有人拿月颜取笑,她也对其他人并不回避什么。

你和伊木做了那什么没?

那当然。

她骄傲地仰着头颅。

零落的心从悬崖边一下落进了深谷。

她无法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空梦,他如此真实地存在过,又即刻消失。

原来,零落一直以为伊木和月颜在演戏,可是当她目睹着月颜日复一日的变化,内心越来越无法镇定。

直到这一刻,她彻底成了溺水者。最后一口呼吸都散去了。

伊木,你为何如此!!

现在,连这样的怨恨都觉得不合情理。他从来没有爱过武零落。武零落,你为什么骗自己这么深啊。再傻的智障也看得出,伊木对月颜多么认真,而他们在一起又那样快乐。

很少有笑的伊木,现在不是天天都在笑吗?

直到后来,伊木和月颜被集体从学校开除,伊木也没有表现出要悔改的意思。那种倨傲似乎可以作为某种坚定的证据。

他们离开学校不久便已分手。即是那时候,伊木的学习成绩仍然保持在班级第三名,从未有过摇摆。他是一个如此分裂的人,他可以一边恋爱,一遍做自己的事。而月颜则完全相反,当她同伊木在一起时,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家长三番五次来学校同班主任谈话。

那时候,学习、恋爱、被老师不断谈话、处分、通报……都没能使他们从那种状态中自拔。甚至,月颜因为和伊木的爱情,被全班女生孤立起来。

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得可怕。朝着南墙而去,撞死也不回,月颜不知那里来这样的勇气。

虽然所有女生都嫉妒她,可是她们在心底自叹不如。

事情在银顿中学闹得沸沸扬扬,不可收场。

伊木那天收拾桌子上的书本时,看上去仍然很坦然。他一直有着那种年龄不相配的成熟感,就是对一切变故都表现出一种超常的安静反应,包括被老师冤枉打耳光、被同学无缘无故孤立、或者被学校开除这样的事。

没有人帮他收拾桌子上的物品。零落直到这时才毫不回避他的目光,看上去。伊木和零落对望了几秒,他们似乎像两只刚刚凶猛战斗过的鸟。随着目光的逐渐缓和,零落似乎看到了伊木的寂寞。

零落一边感到快意,一边感到不舍。

他如果就这样走了,整个中学生涯得有多么漫长。无论如何,也得感谢他来过这里!

在这样的情景中,零落正在不知不觉原谅伊木的一切。

伊木离开的那天早晨,月颜没有去送,她在宿舍早已经哭成泪人儿了。她说她就要活不下去了。

而零落就这样成了送走伊木的最后之人。

在伊木将离开的时候,零落的恨如潮水退去,烟消云散。

天空风云流转,明亮的车上坐着将要远去的人。零落静静站在车窗下,她觉得心在哽咽,脸上还有一种强忍出来的笑。

伊木拍了拍她的肩,笑着说,还会再见的!傻姑娘。

零落的内心极度不平衡,为什么伊木没有像自己这样心痛如剑刺如刀捅。她还是诅咒着他,最好像零落一样心碎不已。

最好一路都因为一生都见不到武零落而真正感到伤悲。

零落从来没有自信地看着他说一句,我爱你。但是,此刻,她在自己内心静静地说:零落,你是如此好的一个姑娘!为什么他没有爱过你,因为他没有双眼。

零落的双足踩在地面上,显然感到沉重难忍。胀满的胃囊似乎被突然掏走,抖一抖,空空如也。心也是,肉体也是。它们都失去了内容,成了虚舞的轻衣。

离开的明明只是一个伊木,给零落的感觉却是全世界向后退了三米半。她被置放在一个这样的空间,没有任何实体来掩盖那种失落。它们赤裸裸地占据了她的内心,狂暴地攻击着她。她越流泪伤悲,它们越是得意快活。

第四节  再叙吧

事隔三年,零落以为时间会很漫长,事实是,一切出乎意料地快。

伊木已经是这样的少年,他竟然完全认不出武零落。

零落虽然几经颠簸了,可是,看到伊木,真的是大喜过望,而失望随之到来。

即便事情过了一些时间,可是在零落看来,三年根本不足为奇。爱人的眼睛是可以记忆一生的。

她忘记了一个自己一直以来不愿承认的事实:宋伊木从未爱过武零落。

曾经爱过一个人,三年或者八年,你可以忘记她的衣着,她的球鞋,她的纹身,可是你永远不可能忘记她的眼睛和气息。

零落已经够痛苦了,如果还想让成熟的自己在三年以后面对这个事实,她觉得无力承受。

司机一直朝这个方向张望着。他大概觉察出零落的异常。

她的脸一开始用苍白的手指捂着,不断捋头发。整只胳膊微微抖动着,看得出她内心并不平静。

“哇~”一股白色液体从零落口中喷涌而出。零落的脖子向前一伸,好像脑袋被什么猛然间拉了一把。

她瘫坐在靠椅上,后面的伊木惊呆了。

伊木慌忙去找纸,翻遍口袋只拿出一张夹在文件夹里面的纸来。就在刚刚不久前,自己才把所有的纸给她啊!

零落脸色有着发白。没有一点血丝,像刚刚受过惊吓。

她觉得天地都很拥挤,已经无处可逃,无处可躲。只能这样痛苦地呈现自己给一些陌生人看。如果是在独自一人时,她完全可以躲起来,在一个黑暗的空间里独自啜泣。

今天的狼狈啊,全是关于伊木。为什么伊木走在哪里,这种不堪就要尾随而至。

以前,他出现使自己过得那样轻微、抑郁、自卑。现在他又出现,明明应该惊喜,可以后怎么过。下了车,他向南,她向北。城市已被撕裂。

伊木双手扶着零落的肩,他还是这样温柔。他对女孩向来如此。

零落最恨的就是别人可以共享任何来自伊木的好处,她只想独享。伊木待所有人一样,除了月颜。伊木从未给过零落独一无二的东西,也许只有恨吧!如果一定要找出什么的话。

零落收好一颗落在手心的眼泪,它看上去这样晶莹剔透,透过泪珠可以看到手纹,手纹在泪珠坐落的地方有些错位。

零落捏住手掌,泪珠消失后留下一片湿润。

这是一个很饱满独立的泪珠,来自伤痛中的零落。

她那一天有这样无数的泪珠,滚烫而热烈。

伊木看着这样的零落。

他渐渐记忆复苏一样,眼神清晰起来。

零落,他叫出了她的名字,试探性的。

你叫武零落是吧!以前,你坐我前面。你还记得吗?哎哎哎,你以前很特别呢,有一次将三角尺别在头发里……

我?

而且,记得有一天,因为天冷,你还借我你的马甲。

……

伊木滔滔不绝地倒出了零落在银顿的所有点滴。

这让零落惊讶万分。

她没有想到他会记得这么多,无论是离别前后,还是今日的重逢中,他都不像那种能记着关于零落所有点滴的人。

伊木用手将头发从额前撸起来,手将衬衫的第一个纽扣解开,他搓了搓手掌。

真的,零落,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变化真大!

零落听得出,这种感叹是带有赞赏心理的。

你还是容易晕车,你看你的脸色,这么苍白。

他以前很少说话的,总是给人沉静的感觉。

零落看得见伊木有着少见的激动。在记忆里,过去他很少出现这样的言语,每次说话,多则三句,少则一句。

就算是在聊天片段里,伊木的对话内容也至多顶得上对方的四分之一。

伊木越是这样寡言,多语的零落越是有了冲动去在内心弥补他没说出的内容。

零落通过这种方式和伊木对话,末尾,零落发现这种方式太过蠢笨,毫无意义,也毫无希望。

只是,对于零落,她始终不能像月颜那样。

月颜的生命是绽放的、散发明月一样的光。而她,则是这样暗哑,太过幽闭。

她想到了为什么没有能和伊木在一起,大概因为二人的性格太过相似,对伊木而言,看着零落,他大概缺少靠近的冲动。因为零落的习惯和心理正是自己的心理。

天空的蓝色渐变为乌青,树叶开始沙沙响,大风刮过,麦田里的波浪闪烁着金色的光。虽然不太耀眼,零落还是不由自主地眯着眼。

不一会儿,大雨点就开始拍打尘土。干燥飞扬的尘土先是被打出来一个个拳大的漩涡,接着漩涡盛满水,当一个个的漩涡连接在一起时,地面开始有了水坑。

凹一点的地方,顷刻便被灌满了水,饥渴的大地,饮饱为准。

车上有人说,好雨知时节啊!

伊木也静静看着窗户。双手抱在胸前。

突然而至的大雨,使自己和伊木的重逢有种历史性时刻的记忆。

零落知道,越是这样,记忆越是被刻得深,而痛苦和哀怨也被埋下,等待有一日开花结果。痛苦的结果便是恨意重重了。

最纠结的爱,也许是时而误以为对方爱自己如此深邃,时而又发现一切子虚乌有吧!

零落不能再往那个地方走。那里关着爱情,但是要解救它出来需要准备好一切武器。最令人难以承受的是,她最终发现爱情的样子是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只是在寻找的途中,一路带着获得的渴望和等待的欢喜。

零落看着伊木,她想大声说三个字。

可是,这比这场暴雨还突然。一旦说出,也许伊木会觉得自己怎么这样浅薄。她自己也会觉得空虚尾随而至。

零落顿了顿便收回了。

伊木到站以后,准备下车。

“零落,再见吧,祝你一切都顺利。”

“再见,伊木。”

伊木收拾着一堆用品,站起来伸手拉自己的行李箱。

他将背包挎在胸前,临行前,他走到零落面前。

他一手拍在零落的肩上。

如果不是右手拉着行李箱,零落感觉伊木会抱她。

他的眼睛里面不知何时有了泪。

在泪水就要冲出眼眶时,伊木说了一句,“如果,你有了月颜的联系方式,记得告诉我。”

零落呆呆望着伊木,有点儿难以置信,脖子抻了一下,似乎刚咽下一颗狗头大枣。

但伊木已经拖着行李下车。

万把钢针齐齐发向零落,她震惊地坐在座位上,虽然刚才还最后一次笑着说,再见。可到底有没有笑容,她没有把握。

难道,伊木你从来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吗!歇斯底里喊出这句话。

她忘记了控制自己的表情,只是震惊,似乎一只以为找到了安全地带的花豹突然听到连续的枪声。

想不到,伊木和月颜分开三年。他随时记得要每个认识的人去联系月颜,而对于零落,三年的执念显得荒谬绝伦。刚食下一块滚烫的栗子,又食下一块寒冰,寒冰里面封冻着刺球。即便她内心的热烈化解了它的寒冷,可是寒冷之后是什么在等待她?

她的柔软,只配得上他的坚硬。疯狂的猎人用长矛猛烈刺杀一只兔子,尽管它已经死去。他除了要让她死得更快更彻底,还要发泄他的快感,因为它那柔软的皮毛和脏腑是他有了某种快意的源泉。它是无反抗力的。

伊木!伊木!

零落在心中喊着他的背影。

车站门口是那些举着拉客牌的人。他们疲倦地坐在地面上,现在已经半夜,最后的列车基本进站。

他们像刚进看守所的非良民,眼神木呆。

零落还要继续坐下去,离回家的路程还有一段。

漆黑的夜空闪着几处亮光,车厢已经快空了。司机在黑暗的车里始终屏着呼吸。

“阿吉。”

零落试探性地叫了一句。

司机转过身,他不大相信零落知道他的名字。

不过,想象一下似乎又没什么不妥。零落坐这趟车断断续续也快三年了。看她今天的样子,万分狼狈,也不知道她究竟遭遇了什么。

看上去意念全无,以前零落也只是言语不多。而现在,她的长发遮盖在凸出的额头上。用刚受过鞭刑一样的面容对着灯光黑暗中的阿吉。

电杆和电线、树木和房屋,甚至在车里的事实似乎都不在零落的意识里。

她的神色那样悲伤。

同情和安慰明知无济于事,阿吉还是决定停下车来。

息了火的客车,长长舒出一口气。

阿吉说,零落,你要是不舒服。不如我们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走吧!

阿吉,求求你。

阿吉用胳膊将零落的头揽进来,没有任何反抗。

阿吉带着零落下了车。

街上的月光很亮,同白昼不同的是那种清冷,同样的光照,相反的温度。人同植物一样,向阳而生。零落这么多年以来却生长在阴阳交替带。生命中被伊木占据的位置,因为执着的怀念而生着温暖的光晕,却因为一再被拒绝而进入了黑夜,所有的回应都是那样冰冷,她怎能再抱希望。如此,她永远也不会得到他。从一开始,她就清楚,仍然固执了一个又一个昼夜轮回。

被阿吉牵着,零落不知道要到何方。踉踉跄跄跟着走,前面的灯光逐渐清晰。一些人在猜拳,一些人在啜酒,有人喝醉后在大哭,零落被阿吉放在座位上,他转身领了两箱啤酒。

零落懒懒散散地靠在沙发上,像稻草人,随时随地都会被压空或烧毁。

阿吉独自喝着酒,看着零落。零落歪斜着看阿吉,两人互相看来看去,最后一同望向那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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