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死亡潜伏在夏季

        入夏后,观澜山庄深阔的庭院里,植物纷纷投身到一场忘我的“蓬勃生长”之中。但是,一定还有什么东西,在夏天到来之前,悄悄死去,死在这深阔的园子里,藏在某一处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那是死亡后,才有的特有腐臭味,四处游走在售楼处的里里外外,隐藏在化学合成的芳香气味下,蠢蠢欲动。

    起初,那股味道轻飘飘的,并没引起人们的注意,只有鼻子尖的人,迎风细嗅,才能察觉的出。

    直到小暑那天,莎莉照旧踩着三寸高的皮鞋,穿行在生机盎然的草木间,完成清晨所需例行检查园区的工作。那尖细脆弱的鞋跟,敲打在花街铺地上,寂静衬托出嘚嘚地回响声。晨风吹起,那股气味似乎已经在持续的高温天气中发了酵,混合着昨夜还未褪去的潮湿叶露,变得浓郁刺鼻。令人即使是置身于争奇斗艳的浮花浪蕊之间,也能够联想到死亡的致命恐惧。

    恐惧像是长了白色毛霉的小手,在黑暗之中撩动着莎莉的心脏,手心里已经攥出了一把冷汗。莎莉抬头四顾,园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恐怕那些售楼小姐还在后院里补觉化妆,莎莉最怕死物,却必须硬着头皮自己走完这段路。嘴里哼唱着小曲儿,调子早随着颤抖的声音跑去了十万八千里外。“越是害怕,眼睛偏要四处打量,自己吓自己着实没出息。”走出了那股腐臭味后,莎莉难免为恐惧自责起来,而又想到“生长和死亡或许并不冲突,就像是艳阳之下投射出的阴影,或者是脱胎于天真浪漫里的圆滑世故一样浑然天成。”

    想到明天还要一个人巡查园区,莎莉不免一阵头皮发麻。这份公园原本不归莎莉管,可是上个月经理突然被公司解雇,发到售楼处的解聘公文上写着经济问题,还好那天经理已经提前告假,莎莉趁着无人注意,把那公文偷偷塞进了废纸机里。不知所以的老员工们,对一个人的离去怅然若失,似乎错失掉一场隆重而盛大的道别晚宴,公司里已经很久没有人组织过聚会了。

    解雇了经理并不打紧,可那些琐碎的活计却一天也少不得人做。公司的老总是南方人,就任不过半年时间,对于北方粗陋的生活总是难以适应,自己讲起话来偶尔都要纠正下口音,自己带来的那几个南方心腹,更是讲起话来让听者一脸茫然。南方老总有些发愁,挑来拣去,竟然没有一个知心人能揽得下经理的工作。“那个叫莎莉的主管,倒是有资历又懂得上下客户间的深交浅情,也还算能拎得清那一乌泱难缠的售楼小姐们。“让她做经理除了自己意难平外,似乎没有什么缺憾了。”南方老总心一横,他不想再为这件小事而发愁

    “那就这样吧,不过还是先要让她兼任些日子再说正式任命的事情,或许将来自己突然想到什么更合适的人选呢!换下来一个临时经理至少不用找理由去降职,那样太难堪。”

    多花了两年功夫,才捡上别人抽剩的半截烟屁股,做上一个经理的职务,还的是提心吊胆的临时经理。算她莎莉眼界浅,这些年走错了路,没混出个大出息来。


一份主管的工作莎莉已经干了三年多,好几个从自己手下带出来的售楼小姐,已经跳去了别的楼盘,有的去了别处当上了主管,听说在行当里也算是混的有模有样,莎莉想,只是现在这些个售楼小姐们,各个眼界肤浅的狠,根本没法子和当年的自己比,就连跟那会儿的董月娥比,那都差老鼻子去了。各行各业都是世风日下。”


    莎莉悻悻的想,要知道,自己当上主管那年,才二十二岁,那颗是项目里最年轻的主管。


    后来,观澜山庄的老总卢春荣察觉到上层董事们的异动,便四处寻找更好的高枝,准备随时跳槽走人。等董事们内斗的消息传到下面时,卢总问莎莉要不要跟着自己一道走,新东家安排自己接下南京的一个豪宅项目,已经谈了很久。至于到了南京,莎莉的职位,起步就是营销经理,待遇不菲并且前途无量。


    莎莉不是没动过心,哪个姑娘出来忙的一天像陀螺似的连轴转,荒废了大好青春年华,不就是图个名利么?只有那些没被逼到份上的人,才敢说自己拼不惯,混不下去。削尖了脑袋等着适婚男人的出现,像溺水的人抱着一根稻草一般,死不撒手。


    自从进了售楼的行当,莎莉就一路跟着卢春荣,如果去了新东家那里,不出什么大乱子,多花两年功夫,坐上营销负责人,莎莉就算是功德圆满,年轻有为了。


    可是莎莉那会儿正和鸿生闹恋爱,二人好得如胶似漆,鸿生每晚都要回家里去,两人白天都有工作要忙,能见面的时间本来就很少。莎莉想,自己要是去了南京,大概两人几个月也见不到一面了。若是为了将来,苦上几年倒是十分值得的?可鸿生早就成家了,莎莉除了眼下的开心快活,对于两人的未来,注定是什么也抓不到的。那么不珍惜眼前,自己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所以那天下班后,卢春荣把莎莉单独约在办公室见面,谈新东家那边的事情时,莎莉垂着头,回绝了卢总对自己的好意。


    “我算了下手头上,差不多够自己安家的钱了,累了,不想一个人漂那么远去。”


    卢春荣给自己点上一支烟,靠在办公室的沙发椅上听到莎莉的回答,像是被触了逆鳞在烟灰缸里狠狠掐灭了烟头,拍着沙发椅的扶手:


    “莉莉,你是聪明人,那么年轻。你的未来前途无量,怎么能在这时候,为了小事迷了眼?”


    莎莉笑吟吟看着他答道:


    “卢总,我就那么大点儿本事,不够去南京现眼。我游不动了最后还是得上岸。”


    “你要在这高墙大院里坐井观天么,等着上头儿的内斗,斗到这井里来,你再被外人收拾么。现在走,在业界里传出去也是急流勇退,名利双收。”路春荣有些担忧的看着莎莉。


    “我走不动了,只能看着你们走,也许人各有命吧。”


    其实凭鸿生当时的态度,莎莉根本不敢奢望什么上岸。只是贪恋眼前的快活,一心不想走而已,她自己说过,连轻飘飘的快乐都抓不住,哪有什么真的情深义重。


    卢总走后,带走了公司一半管理人员,莎莉竟然把那个和自己斗了好些年的董月娥推荐给了卢春荣,到新东家那边替代自己的职务。


    到新东家面试完的那天,董月娥非要拉莎莉去城南那家最有名的海鲜楼里喝酒,还把自己私藏了好久的飞天小茅台拿了出来。海鲜楼里来往的宾客络绎不绝,不时有人回头打量,两个打扮时髦的女人,一人抱着一瓶茅台,面前的虾蟹摞得足有鼻子尖那么高,在那点数着自己造下的孽障。


    莎莉二十岁入行那年,就听人聊到过董月娥,那会儿她在行当里的风头正劲,来来回回跳了不少楼盘。跳出经验来了,专捡轻松不累的豪华商铺、写字楼项目做,手下头几个阔绰金主儿受了她的五迷四道,也是跟着她满城投资了不少房产,几年下来个个赚的金箔满盆,更是追着董月娥三天两头不能撒手。


    董月娥跳到了卢春荣手下时,和莎莉才算真正打上了交道。那会房地产最黄金的年月已经结束了,新入行的愣头青们哪瞧见过当年那阵势,开盘前一晚售楼处前的马路上,多少家庭为了排上一个房号连夜带着铺盖睡马路的场景。那时候莎莉经常买通了公司上下那些重要关系。卖给几个熟客选房名额,一口价5万元,只收现金,没有收据,爱要不要。卢春荣瞧莎莉年纪轻轻,道行挺深,垒得起七星灶,煮得开三江水,上上下下公司三十二间办公室里竟然都有说的上话的熟人。


    卢春荣对莎莉赚外快的小手脚,始终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出格便由她去。他想,像这样有胆又敢混的年轻人,颇像当年刚工作的自己呢。


    何况莎莉这小丫头还算有有良心,每次赚了些钱,都会买条好烟或者是什么奇巧玩意儿,来孝敬自己。自己那些不方便拿到桌面上的交易,私下里安排莎莉处理掉也落了个省心。


    记得董月娥刚来公司面试,早就有风声吹到莎莉耳朵里,说董月娥是被原来的公司辞退的,因为被其他售楼小姐撞到她和一个男客户在别墅样板间的保姆房里厮混。怎的传到那人的媳妇婆耳朵里去了,那人的媳妇婆不是个好对付的女人,竟然揪着自家男人,挺着西瓜大的肚子在售楼处里堵到了董月娥,当着众人和自己男人的面,打了董月娥一耳光。听人讲董月娥二话没说,也不还手,转身就走,第二天就被公司解雇了。后来消停了一段,没钱花了,才来到卢春荣手下应聘。


    后来,路春荣手下多了个主管位置,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帮叽叽喳喳的售楼小姐里,并没有几个能长久在这趟泥水里混下去的。


    常见的都是些眼力浅的,得了个小开就要盛气凌人的甩脸子走人,即使有天被男人丢了,自己没钱花,也不好意思再入旧行卖楼去。


    说到底那么些人里,只有莎莉和董月娥眼里看得清深水儿,在主管的位置上,可以争上一争。按资历来说,莎莉还得算是半个嫩头儿青瓜,但是论起人情世故,莎莉竟然比董月娥更通达。男女老少有了心病,来她这里听上几句熨帖话,倒比华佗的药方还灵验。


    路春荣斟酌了好久,才把主管的位置交给了莎莉,毕竟是一直跟着自己的人,交给莎莉自己更放心一些。


    一贯口无遮拦的董月娥,对于自己被打这段儿事倒是守口如瓶,来了新公司无论谁逗弄她,问她那天在保姆房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她都是一脸神秘,也不羞恼,只是笑笑后岔开话题。


    两人喝的都有些醉了,眼皮已经泛出粉红色的酒意来。酒楼里的食客们,有的已经散去。董月娥突然又说起去年秋天,莎莉为了帮秋秋谈妥一个闽南客户,喝多栽进水池的笑话。


    记得那次陪客户喝酒,莎莉怕自己喝多,出发前特意吃了一颗韩国买回来的解酒药,结果反而吃了以后醉的更快。硬撑着送完客户,自己回酒店结账,还没走到前台就一头栽进了酒店外的水池里。


    同行的那个叫秋秋的售楼小姐,不过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看到这事态只得给住在附近的董月娥打电话。董月娥倒是二话不说把莎莉架回自己的公寓里,抬到自己床上。指着秋秋的鼻子就骂,骂她躲酒耍滑头,害了莎莉。自己在厨房里煮了醒酒茶,凉了又热,守了莎莉一整夜没敢合眼。


    可事后,董月娥又恢复了一脸自傲的神态,总在别人面前提起莎莉那晚丑态毕露的睡姿。说她睡觉磨牙打滚,又哭又闹,以后哪个男人能受了她。


    记得是在正月里,董月娥跟着卢春荣走了,莎莉觉得这个冬天院子里更冷清了,她一直盼着春天来,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毕竟铁打的营盘,自己和他们都一样,不过是流水般的过客。


    好不容易熬到了春天,这些人不过才走了个把月的日子,莎莉觉得像是自己老了好几岁。


    期间项目总的人选一直空缺着,售楼处里也没什么大事发生,只是有一天下午,鸿生发来短信,约自己好好谈谈,就在莎莉租赁来的公寓里。那晚鸿生抱着莎莉整整哭了一宿,清早天未亮就提着东西回他自己那边的家里去了,看着鸿生关上门的背影,莎莉倒觉得无所谓了,连鸿生的眼泪都不值钱了一样,自己竟是一滴眼泪都没掉。


    自己就守着枯井一样的观澜山庄,等着上层两派之间龙虎斗,终于斗出个结果,指定了观澜山庄新一任的老总。新的老总姓欧阳,复姓,喊起来总是拗口一些。欧阳总在迎新会上,先是当着莎莉一伙前朝旧臣的面,指桑骂槐一般把项目的运营状况数落了一通,而后说了些堂面上的客套话。


    两个月后,项目里剩下的那一半老人,也已经走的七七八八了。莎莉想,自己能保住“主管”的饭碗,不被降职,滚回去和那些售楼小姐一起卖楼,就算是自己的造化了。


    和莎莉一同留下来的还有物业的主管孙枝芬,以前的日子里,两个人就没有太深的交情,欧阳总一上任,老人们人心惶惶,害怕传出拉帮结派的闲话,所以两人打了照面都不抬头,除了开会处理公务从不讲私话。


    莎莉倒是觉得二人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或许可以找个休息日,两人出去谈谈天,毕竟大家心头都是压了好些苦楚没处倾诉。


    现在莎莉坐上了临时经理的位置,反而令孙枝芬妒恨的紧了起来,两人更没了说话的机会。


    只是在莎莉自己看来,终于熬到了这么一个临时经理的位置,说出去都是不能抬起头的。


    现在不知怎么就飘来了这一股子死物的腥臭味,不抓紧把那角落里的死物找出来,清扫干净。


    罪责落了下来,自己和孙枝芬搞不好都要走人,毕竟售楼处的一应陈设卫生都归属孙枝芬下面的物业管理。


    莎莉叫来孙枝芬说了自己的担忧,可孙枝芬也想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死物,又请来打理庭院的老园丁一块儿帮忙想。


    到底是什么死物的臭味经久不散?老园丁鼓着腮帮,在风里狠狠吸了一大口,咋摸了半天说:


    “大概是吃了毒饵的老鼠,不知死到了哪个角落里。”


    “可是味道四处游荡,从不固定!”孙枝芬对老园丁的话表示疑惑。


    莎莉想,也许死去的不是什么蟑螂,蚂蚁,老鼠,而是她们死去的,四处离散的年华。


    她勾住了一旁孙枝芬的手,和自己一样,冰凉凉的。她觉得,即使不用语言,孙枝芬也能体会到这个夏天里,充满了死亡的味道。关在这高强大院的她们无处可逃,终将屏息而死。

    “明天早晨你有时间么?”莎莉轻轻地问道。

    “额,早会前时间还是有的。”孙枝芬有点诧异。

    “陪我一起巡查园子吧,我一个人害怕。”莎莉第一次放低掉自己虚伪又坚固的强大。

     “好,一起。”

  

  孙枝芬反扣住莎莉的手,她的手心里也是潮乎乎的,轻轻地捏了下。乌云已经盖过高墙,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如果终有一场死亡潜伏在这夏季之中,垂死之人的心头儿涌起一股可悲而苍凉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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