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呀洗,洗呀洗,洗尽了三十年的韶华,把红颜洗成了白发。

小时候,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东西要洗。只要天气还可以,哪怕只有些许的阳光,她便高高挽起袖子,或是春秋衬衣的、或是冬天毛衣的,露出她那滚圆的胳膊,搬出一个大红塑料盆来,把各种衣物按在里面大洗特洗。孩子的衣服鞋帽、丈夫的衣服鞋帽、她自己的衣服鞋帽、床上的床单被面被里、灶台上的锅碗瓢盆,甚至泥土院子里的尿桶、家里的土狗小猫,都能成为她用水清洗的对象。

她用的是井里提上来的水,纯净的、透明的,夏天是透心凉的,冬天却有一丝的暖气。那时,她还年轻,身体又好,全然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轮圆了膀子干起来,只洗到一身的汗渍;那时,她虽然双手已粗糙皲裂,胳膊却是雪白的、肉感的,让人看了就觉得结实;那时,我和弟弟,很喜欢在她洗衣服时跟前跟后。她在院子里拉一根绳子,从堂屋一直到灶房,用一根绳子连接起来。于她,仿佛连接了全世界;于我们,围着妈妈跑来跑去,也仿佛围住了全世界。

记得有一回,应该是幼儿园的时候,过“六一儿童节”,学校发了“旺仔小馒头”,我和弟弟,没舍得吃,带回家去,看见她又在大门口洗东西。具体洗的是什么,不记得了。六月天,也挺热的了。只记得她穿着件圆领短袖白色圆点汗衫,微笑着蹲在那里抬头看我们。我拆开了包装,献宝似的塞了一颗在她嘴里,她笑得很甜!于她,也许是第一次吃这种东西,却只尝了一颗就拒绝再吃。满足的,含笑的,让我们姐弟俩吃。

那时的她,只是有些微胖,珠圆玉润的身子,让人觉得可以依靠;晒成暗红色的大圆脸,笑的;与爸爸的感情,也是好的。

有年冬天,下雪了。天好冷,我们住在泥草房里,踩在泥土地上,虽穿着她亲手做的棉鞋,却也冻得双脚冰凉。爸爸带头把棉鞋里的绣花割绒鞋垫掏出来,放在碳炉子上烤着,烤出一屋子的臭脚丫味道,烤热后再塞回棉鞋里,这样能暖和一些;又带我们在拥挤的堂屋里排队兔子跳,扬起一屋的灰尘。因为用力过猛,爸爸放了个很响的屁,嘿嘿的笑了;我和弟弟当然也笑,孩子气的、夸张的大笑。妈妈嗔怪得骂了他一句什么,我也记不得了,只记得她是眉眼带笑的、宠溺的、娇嗔的、幸福的、可爱的、也是被爱的、风韵犹存的小妇人。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姐弟两个都要上学,迫于经济压力,爸爸不得不外出打工赚钱。年后还没开春就走,年前腊月二十六七回到家,还没跟她说上几句贴心话,就又得外出。有一年我爸临走前几天,她病了,发烧,很严重的急性咽喉炎,什么也吃不下,忍着疼痛能勉强喝点稀米糊和冲鸡蛋花。但我爸还是得走,她也催着我爸走,一家子的花销都等着他呢。我爸走的那天清晨,天蒙蒙亮,她还起身去把他送上车。回家后,她躺在床上,我走上前想问她喝不喝水,却发现她在默默流泪。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就那样直愣愣得躺着,头歪向一边,眼泪滚落下来。

那时我还小,大概是上小学两三年级吧。只觉得惊讶,妈妈也会有这样默默流泪的时候?我记忆中她的哭,一向是“惊天地泣鬼神”的豪放。跟我爸吵架时,要么边哭边骂,要么嚎啕大哭,从来没有这种不出声的流泪。现在想来,这也是一种“洗”吧?心里有痛,眼里有泪,身子却死去了一般静止。就像现在有的人洗淋浴,不搓不擦,任由花洒里的水花淋在身上,冲掉一身的烦恼。

爸爸外出后,全家的活计都落在了妈妈的身上。她忙了三亩地,忙了圈里的两头猪,又忙三张嘴的伙食,时间和精力上自然跟不上。我跟弟弟的卫生状况开始堪忧,衣服上经常是油渍和灰迹并存。我清楚的记得,曾经被一个村上的老师笑话,说我妈如何如何懒之类的。又有几回,春末夏初或者夏末秋初的时候,舅舅和舅妈到家里来,看到我和弟弟耳朵根后面都是老厚的泥灰,在院子里用我家盛水的瓦缸,把我们两个按在里面泡着。虽然舅妈每次一提起这件事,都摆出一副“看我多疼你姐弟俩,你们要感恩”等等的姿态来,但那时天气还没热到可以穿短袖不动也出汗的程度,就那样在院子里被扒光,我的记忆里真的没有半点的“感恩”。除了冷,还有满心的羞耻。

后来的事情,我不想提了。我总愿记住妈妈的好,让她留在我的记忆里。记得看过一本书,叫做《浣熊妈妈》。说有个妈妈每到星期天就会变成一只浣熊。浣熊又名“洗熊”,因为它们习惯把所有东西都放在水里洗。而这个浣熊妈妈也是洗呀洗,洗呀洗,洗衣服,洗鞋子,洗床单被罩窗帘,洗家里所有能洗的东西。一旦洗完了,她就会盯上“我和爸爸”,但是“我和爸爸”会马上溜走,因为不想在浴缸里浪费美妙的星期天。然后,他们两个就会上街逛逛,给妈妈带回一些需要洗的礼物:流浪狗、流浪猫、忧郁的大象、打瞌睡的小熊,甚至“身上沾满了宇宙尘”的小星星。而妈妈很喜欢给它们洗澡,她总有办法把这些礼物洗的干净清爽,“还有淡淡的茉莉香呢”。原来,每一个妈妈都是“洗刷刷”派的掌门人;原来,妈妈的各种“洗”,竟然可以如此美好!它们不止留在了我的记忆了,也让许多“曾经当过孩子的人”记忆深刻。

再到后来的后来,我结了婚,有了孩子,才发现妈妈真的很不容易。现在有洗衣机了,我无需再像她那样用双手搓洗那么多衣服,一遍一遍的用水涮干净。但一家三口每天换下来的内衣内裤和袜子,总要手洗、再涮干净、晾起来,也是很费时间的事情。长年累月的洗,也烦。就算是用洗衣机洗衣服,也总有那些顽固的污渍,需要提前手搓好。洗好了,还要一件一件的从洗衣机里拿出来,一件一件理整齐,一件一件挂起来,再一件一件收下来,叠好。但这事儿于生命里是没有做完的时候的,第二天总有脏衣服换下来,总有床单被罩枕巾毛巾浴巾隔尿垫要洗,周而复始,一天一天的洗下去。转眼,四年的时光就这样被水带走了。

还有个要洗的重要“物件”,就是孩子。于她,洗澡是件乐事,洗头却是个“苦逼”事件。曾经为了给她洗头,我施展过“十八般武艺”、“七十二项绝技”,连“三十六计”都用上了,包括但不限于“食物诱惑”、“恐吓威胁”、“苦心规劝”、“低声哀求”以及“请吃竹笋炒肉”等等。四年抗争下来,连我自己都佩服我的毅力。终于在四年后的某一天,她虽然还是抗拒,也算是认清一个事实,“洗头是一种命”,就算是不愿意,嘴里抱怨着,该洗的还是得洗。

除了这些,还有厨房里的各种洗,洗菜洗水果洗餐具洗锅灶洗油烟机;浴室里的各种洗,洗马桶洗杯子洗地砖洗墙壁。活生生把一个闺阁里娇滴滴的美少女洗成了欧巴桑。我自己曾经写过一首打油诗,道:“待字闺中千般好,爹疼娘爱撒娇娇。嫁作人妇甜蜜短,生个娃儿苦熬熬!”洗到后来,突然有一天,我惊觉自己曾经的九十斤眼瞅着狂飙过一百二了,而且有向一百三飞奔的势头,原本一尺八的腰也偷偷长到了两尺三;腰粗了不说,背也陀了,到哪里都像个大虾似的塌肩弓背;除了宽松大汗衫,就没有能自信穿出去的衣服;梳着个道姑头,拎着个菜篮子上菜市场,妥妥的大妈!

我突然醒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春节大吃了几天之后,用了三个月时间,硬是让我给减到了一百斤。除了晚上少吃饭,还经常花两个小时从家步行到市区,接着上一个小时的瑜伽课再回来。满身满脸的汗水,冲洗着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也冲洗着人的心情。原来流汗也是一种“洗”。暴躁和抑郁什么的,已经被“洗”得不见了踪影,有时候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有那么好的脾气;腰“洗”细了,肚子“洗”小了,肩背也“洗”直了;连衣裙、超短裙、热裤,紧身衣,终于敢尝试了,居然还经常被误会才二十七八岁。

其实,岁月本身就是一种“洗礼”,洗去了铅华,洗去了脾气,洗去了虚荣,洗去了计较,洗老了容颜,却洗清了灵魂,洗得你从此“虚怀若谷”、“大智若愚”、“胸襟宽大”、“淡定从容”。韶华易逝,容颜易老,当我们洗到能真正体会到“除了生死,世无大事”之时,便洗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获得了永恒的美。

谁说人生不是在各种“洗”中获得圆满的呢?

2016年6月29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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