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慈悲

“朝露般降临,朝露般消散,大阪的往事,宛如梦中的梦。”

我逃进这个酒吧的时候他正坐在吧台上跟调酒师唱《辞世歌》。舞女趴在他身边,眼神痴迷。

不过我这是我想象的,那舞女的胸都快贴到他身上了,重烟熏,眼睫毛过分的长,哪能看得到眼神什么的。

说起我的逃离可以拍好几部电影,还都是好莱坞大片的那种,涉及缠斗,血腥和追逐。哦……好像没有枪支?well,别在意细节。

至于逃离的原因……我躺在医院里,做了很多支离破碎的梦,梦里多是那个走楼梯的,然后某一天,他和我重合了。我有了出逃的头脑,而我本身就有出逃的勇气,所以出逃。

我在找能帮我的人,那些身怀绝技的人都藏在这些不真实的光明与黑暗中,等着惊慌失措的小可怜们自投罗网。我曾经瞧不起他们那自作圣人的嘴脸,但现在,我得主动亲他们的脚踝,再献上带露的莲花,恳求他们伸出翅膀的一角且借我避一夜风寒。而他坐在那里,像个恣意的年轻勋贵,红绿的光打在他身上,我看见他就想起了纯种猫,葡萄酒和蓝调。

我坐到他旁边,要了杯酒。我的情绪不高,那种低气压很快波及到这个举止优雅的男子。他晃了晃酒杯,跟调酒师点了一个小多米诺。

“喏,请你玩。”他把十二小杯推到我面前。我看他,又看酒。我无法拒绝,所以开始慢吞吞地排酒杯。

以前泡吧时我是玩多米诺的高手,所以尽管没兴致,我还是很精准地排列好了它们。

“你?”

“你。”

于是我轻轻一推,深水炸弹一个个爆炸,顺利掉进大杯里。

周围一片欢呼声,热情的女孩上前献吻。我喝着杯中寡淡的酒,心里吐槽有钱人真会玩。

吧台是不能坐着了,我们换了一个卡座。我明白他是为了缓解气氛,或者看不惯不癫狂的失意者。我主动开口:“我的朋友上周去世了。”

“很重要的朋友?”

“……也许吧。”那个傻子,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他要我讲讲他。

可我不善言辞,斟酌了半天忍住了满口脏话:“他是个顽固,他活着的时候我每天希望他早些死去,他死了我果然没有流眼泪,我只是感到可怕的压抑,你可以帮我吗?”为了说完这简单的几句话我喝了整整三大杯酒。沟通真特么复杂,上帝已经因为通天塔的事情发怒过,为什么人们还不吸取教训要以唇齿的摩擦和声带振动为乐?

但我要活命,只好说话。

“如此这般……我刚刚已经帮过你了呀。要我再点一次吗?还是……来个女人给你当玛格丽特酒杯?”

他勾了勾手指,娇媚的女郎就走过来了,千依百顺。

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了。他并不打算帮助我,这是个伪善的人,优秀的恶魔,只寻欢作乐。我耸肩,外面夜色正浓,我也不急着走,环顾一圈我也再找不到可以攀谈的人了。

干脆好好喝酒吧。

我把口袋里的钱全部掏了出来买酒,我一点都不心疼因为这是在酒吧门口的几个醉汉怀里随手摸来的,不是我走楼梯走来的。

我示意他请便,他便揽过美人把加了糖的龙舌兰含在嘴里,开始舔她。

玛格丽特酒杯……天知道我最讨厌舔别人肚脐眼的男人!

幸而他没有,他含着酒液吻上女人的脖颈和肩膀,舌头灵活地探到女人的敏感点,并在那里流连忘返,当对方是个天使,他不做任何亵渎她的事,却像一头毒蛇,仿照他那在伊甸园密谋着的祖先企图让这夏娃摘下欲望的果实,让她深陷沼泽,让她打破禁忌犯了原罪。

可是一个神女哪里来的禁忌呢,都是浪荡的,美杜莎那样自命不凡的轻贱子。

我在一旁目睹这场风流韵事,觉得有趣。他从女人的胸口抬起头来问我:“你来吗?”

“嗯?”

“接受和我一起吗?”

“……我不反对交媾。”

对,但我对这种昏暗场所里的交易敬而远之,和这些女人待在一起我总会忍不住想到那些津液,汗臭,馊腐的油泥,以及妥协。这么一想,竟有我那故人的几分克制。

装模作样的绅士,不过都是一逞兽欲的混蛋罢了。

终于他从女郎的脂粉香中回神,推开她正经坐在我身边。我已经喝了无数烈酒,脑袋沉重得像养了肥硕的鲤鱼……我迷迷糊糊地幻想,这会如果能喝一碗极鲜的鱼汤也不失为一件美事。鱼要刮鳞吧……要从哪里入手呢?屠刀怎么拿?……我厌倦深究。直到他开口。

“这就是我们。明明感觉自己该活得洒脱,却又自觉背负沉重的枷锁,你像个东征不归的十字军。然而争取是必然的,灭亡和失败也是必然的。”

“可为什么他们就胜利了呢?”

“他们?你说的他们在哪里?他们只是你虚构的词,他们本身就是摸不着的,是不可相信的。”

他转动他的杯子,对着光,欣赏着那些璀璨的光斑,补充:“所以我爱他们,也爱这势必湮灭的悲凉。”

我想他醉了,一个斯文的勋贵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但我忍不住讲我的遭际更详细地告诉他。我说我不擅长这么长篇大论,舌头上都是铁绿色的舌苔。我对聒噪十二万分的不解。

他哈哈大笑。他对我说,人类是上帝的逆子啊。苏格拉底说少言多听,好在亚氏不爱他的学生而爱着真理,否则就没有著书封皮一律写上talk了事。

我竟觉得有理,我敬他,而不如往常敷衍。这在风月场中浸淫着的居然说出这一番话,我也多喝了两杯,期望得到酒神的庇佑,或者他的万分智慧。

他将话题对准我。“你害怕吗?”

“我害怕,我恐惧要来撕裂我的敌人,也翘首以盼带我到屋顶的撒旦。”

“恐惧让你失态,你该看着那深渊,然后拿剑对上去,刺它,即使死了也没有关系,即使成了唐吉诃德也没有关系。”

可是当是时我懦弱如刚破壳就找不着母亲的雏鸡,不得生存要领,只在原地瞎转。

我说:“我只想逃跑。”

他的神色不再像之前玩世不恭,他温和地,浅笑着。“那就逃吧。”

他说他理解我,他知道我纠结什么,他知道我会被嘲笑,一如我死去的兄弟们。他说他可怜我,但我不接受,我并不可怜,实际上我是自作自受,要是我知道我早晚会陷入这样的窘境我一定在医院上上下下奔走舍弃我的膝盖保住那故人的一条狗命,这时我就算不能在这里痛快喝酒,也能够在安静的病房里翘着二郎腿当我骁勇的英雄好过忍受声嘶力竭的音乐。

他说他给我钱,但我也不需要。我是个惯偷,不差钱的那种,哪需要这种贵人从森严的库房里庄重地为我捧出一块金子?我会拿它来种罂粟的。

他似乎无话可说,憋了一会竟开始哭。开始哭!不可置信!但他哭起来也是极美的,不是嚎啕的把鼻涕口水糊一脸的丑态毕显的哭,而是安静的,让人想到三月的雨,或者落下的不那么老的秋叶。微红的眼眶,精致的眉眼像个女孩子,我发现他的左眼还有泪痣,眼角也是上勾的,真是该死的性感!我对我的皮囊感到绝望,闷头喝酒,一边盘算着弄碎手中的玻璃杯往他脸上狠狠来一道……一会和他玩推杯子吧……打住!这不是我,这不是我!我不是这样的!不该有这么暴戾的想法!

我狠狠晃了晃脑袋,反复默念:我是阴郁的,混沌的,叛逆的……阴郁的,混沌的……什么来着?我已然忘了自己的本性。都是酒精的错。都是它的错。都错……

我伸手摸上了他的眉心,然后是他的眼,他的脸。他温顺地低下头让我抚弄,我内心膨胀了,在我活着的这么些年,还没有这么乖巧的任我作弄的真人,而这第一个还可疑地这么高贵。

性格的残缺让我自觉地把自己划归贱民,如果他愿意,是可以对我兜头淋酒的。可他没有,他以为我是流亡的神子。

那一瞬间我好像有了占有他的想法,但这种想法紧接着被我喝的酒冲刷,和胃里的渣滓混在一起了,于是我也不明白。我开始悲伤了,因为他哭泣,我觉得他虚假,又……迷恋着他的虚假。脑中有许多人在说话,嘈杂不堪,但我又觉得没人说话,一片死寂,只有黑洞,还有无数的量子纠缠。

我们沉默下来,只喝酒。放任DJ割开我们刚刚尽力弥合的陌生。他止住无声的哭泣。他的眉头蹙着,还对共情这件事耿耿于怀。我开始对他有一丝好感。这会是确切的,有好感。但这好感和占有之间并没无关系。

但过了两分钟他居然问我:“你是gay吗?”

我完全没有料到。我应该摇头,但我喝得太多,动作很迟缓,他便以为我默认了,扣住我的后脑勺吻了我。

我没有力气挣扎,但说实话感觉还不错。可能这时人需要被吻,被零距离甚至负距离接触,吻等于安慰。上床也是。

我终于被安慰到了。为他不着头脑的疯狂举动。

他帮助不了我,我仍是无助的,但我得了安慰,也……也足够了。

他把我拉起来,拉到舞台中间,他彬彬有礼地冲台下的人们鞠躬,接过驻唱递来的话筒。

他唱一首很老的情歌,对着我,我想要开口,或者扭动,但也许是靡靡的音乐,或者是不断晃动的灯光还有人群让我头晕,总之我动弹不得,难堪地捂住脸。

我知道这种感觉不对,我觉得我是粘在蛛网上的昆虫,蜘蛛慢慢爬近,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但我又有一丝兴奋,我想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一个陌生人审判,即使他冷酷地说我应该下地狱,也没有关系。

我不记得我所求何事,眼里只有这不知所起的火焰,是火海,是业火。是我归途。

我们晃晃悠悠离开了酒吧,走了不知多远上了一座大桥。

我靠在栏杆上,享受这种即将死去却又永远待在安全范围内的感觉。

我跟他说:“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私奔吧。”

他的手里还握着酒瓶。

一群混混在不远处揍一个文弱的人,我忍不住上前:“你们好大的胆子,在我面前欺负人!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我是谁呢……”

他们哈哈大笑,并不理会我,互相说着粗鄙的脏话走远了。

“为什么他们不理我呢?”

“他们不知道你啊……不知者无罪。”

“那你知道我吗?”

“我知道你的。我知道。”

“那我们私奔吧,我们私奔吧。”我低声重复。

“你以为你能去哪里?”后面传来一阵笑声。那一瞬间我醒酒了,我要跑,可是刚一抬腿就克制不住倒了下去,我跪着。

“你可真能折腾啊!”他一脚踏上我的脖子,我被迫被按在水泥地上,呼吸的艰难让我的脸迅速升温,“怎么样?徐小凡,乖乖跟着我回去!”我听见抽刀的声音,然后我感觉全身一下放松了,我像一个漏气的皮球,而身体的某个部位被打开了开关,我虽看不见红色的喷泉,却能闻见它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我的脸上多了一些粘腻的东西,是血还是泪……我分不清楚。

我下意识想找刚才的男人,可是我转不动脖子,只感觉有一个戴着口罩的人俯下脸来,仔细地看了看我,然后站起来,我隐约听见他说:“你要做好准备,他只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了。注意临终关怀。”

那眼睛很熟悉,眼角勾起,左眼有泪痣,让我想起纯种猫,葡萄酒和蓝调。

真特么够悲哀的。

太阳快升起来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双手撑在地面一下跃起,把对方掀翻,然后抓着栏杆就纵身一跃。

声音都消失了,谩骂,屈辱,还有酒吧里的回忆都像泡沫一般,我预言它们在阳光下会有人鱼的结局,升到空气里,随波逐流,再没有踪迹。

我会有墓志铭吗?像……走楼梯的人那样的……墓志铭?

千万不要是什么he was a lunatic but rediculous.

就这样……其他……就随意吧。

劳烦还在憎恨彼此,亡命天涯的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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