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望

Part. 1

“出事了,大正在山岗上晒死了……”

“唉,今天大暑,那傻大是真傻,也不知道躲进树荫……”

“那娃小时候就怪怪的想不到……”

骄阳西斜,太阳被自己灼烧到疼痛难忍悄悄隐入云翳,没被晒死的蝈蝈终于闭了口,咽着涎液在草丛小声呻吟。此刻村子八十户人家口口相传,不到半小时,街头挤满了人。

“你们胡说,都滚开,我哥才不傻,他是让孤独害死的。”我途径大街时,怒不可遏地吼向七嘴八舌的村民。溢满眸子的泪水终于滑到脸颊,用袖子揩着泪,哽咽着向家跑去。

“这小正今天怎么也说胡话……”

推开木篱门,一具焦黑的躯体佝偻着蜷曲在泥土院中的门板上,黑黝黝的干柴骨上墨红的皮肤开始泛黄,我扑过去拍打着哥哥,身上还带着体温留存的余热,脸上粘着和我皮肤上相同的汗腻。我呼喊着:“哥,哥——”啜泣着瘫坐在哥哥的身边。哥哥一定是听到我的声音,身体做出了反应,肤色慢慢恢复成麦麸色。哭着哭着,手里抓着的哥哥的胳膊却凉了下来,最后连腥腻的汗味也一丝不剩地散失在薄暮的余晖中。空气如燃烧着的大蜡烛在哥哥身上涂满了白拉拉的蜡脂,直到哥哥嘴唇也涂满了蜡,永远地不会再吐出任何字。

“小正,你哥已然这样了,天色不早了,你擦擦泪,去找跑丢的那只最小的黑羊儿吧……”

“不,是你害死了哥哥,是你,你为什么让哥哥天天放羊……”

“放屁,是你哥哥执意要去放羊!”

爸爸用那双肌肉异常发达的胳膊把我拎了起来,我愤怒地手脚并用踢打着他。他钳口一样有力的大手掌死死地钳住我肩胛骨,我看到他牛蛋大的眼窝里噙着红色的泪,我看到牤牛眼角被牛虻叮咬的眼睛的深沉,眼角淌血的牛就是此刻的父亲。直到他虎口开始发抖我才冷静下来。我平视着他狭长的肋条下扁平的如蝎子的腹一起一伏地吞咽着沉痛,一阵哑然。邻舍的大人帮凉下来的哥哥擦擦了脸放平身体,哥哥左脸上粼粼刀疤泛着白色,我看了一眼哥哥湿润的睫毛,走出了院子。

穿过炊烟升起的村屋夹逼而成的坑洼村路,走向北山野草葱茏的山丘。踩在哥哥赶着羊途径的这条走不烂的路,我走进了往日我和哥哥走过的岁月回忆中。

打我记事以来我从来没见过妈妈,只在朦胧回忆里记得有奶奶那样一位老人时常喂我饭,时间久了我就住在了奶奶家。那时候爸爸就在已经在养羊,闲余时间经营土地。那时哥哥就在学校寄宿了,趁哥哥放学或节假日收耕庄稼。起初我和奶奶经常送饭到家里,也帮没人的家收拾家务洗涮衣服,另外奶奶也会把给哥哥和爸爸做的衣服和鞋子交给爸爸。那时候爸爸除了整天旱烟不离嘴外,除了喝酒几乎不开口。哥哥也仿佛忘了自己有嘴巴这回事,话少得如奶奶口里为数不多的牙齿。

看着家里几件土木家具我总觉得有股湿柴笼不着火的气味。在家里看到他们我滔滔不绝的嘴巴却怎么也张不开。

有一次周末奶奶家做豆腐,我喊哥哥陪我去奶奶家端吃的,哥哥端着一小盆豆腐脑在前走着,我拿着几块干粮跟在后面。哥哥刚要进门,“哐”的一声,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滚烫的豆腐脑溅到我手上。我紧随着哥哥的闷哼叫了一声,哥哥从高高的木门槛上跌进屋里,着地的豆腐脑突突地跳动着,变成一摊红色,哥哥的脸没在豆腐脑里,血正从锅台上撞落的菜刀划开的口子里淌。

“都死了算了,跟你那个娘一样,还指望你长出息,唷~”

不谙世事的我,没命地哭。

“别哭了,找你奶奶去!”

我吓得往奶奶家跑,背后依稀传来“这就是顶门立户的老大,还能指望什么……”

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敢独自和爸爸碰面,甚至远远见到爸爸我就逃开,怕想起突突跳动的红色豆腐脑。

日子一天天过去,所有的一切在周而复始的循环往复中一成不变地进行着。

在初夏傍晚我追一只萤火虫到街上,无意听到大人们谈论我爸爸,我偷偷猫在胡同转角听到:爸爸多年前杀死了哥哥的妈妈,进过监狱。我跑回去忍不住问奶奶,我爸是不是杀人犯?我和哥哥不是一个妈妈吗?我妈去哪了?

奶奶诧异地看着我,用满是草灰味的衣襟抹干眼泪,抱住我说:“毕竟是你爹,他难。你们都是好孩子。”说完,奶奶又用衣襟抹眼泪,为了不让奶奶难过,此后我再也没敢问过这个问题,可偶尔想起,心里依然期待着答案。

开始哥哥在节假日也时常到奶奶家来和我一起吃饭,尽管我们不陌生,可他还是不太说话,经常用戚戚的眼神打量周身的一切,灰色眸子里装着琢磨不透的空洞,问到不可回避的问题时,也只用勉强的笑代替开口。尽管他各个地方都如泥土地一般平平无奇,包括长相,可成绩却一直名列前茅。然而随着哥哥上县城读高中,由平静日子铺展而成的静谧湖面终于起了波澜。

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三的中午,我正在新鲜的稻草堆里搭窝,就看到一辆银色小轿车停在了大路上。村上除了公家车很少有轿车出没,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旋即车上下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紧接着我发现哥哥也跟着下了车。哥哥那件深灰色的绒布褂子肩膀处开了线,露出了肉。他尽管低着头我还是看到了他额头上的血痂。中年男人看起来挺斯文,听不清他跟哥哥说了什么,哥哥带路往家的方向走来。

我那时刚满六岁,可也看出哪里不对劲。心知爸爸这个时间点早在山脚下的临时圈羊场圈好了羊,回来吃饭。哥哥带着男人刚推开木篱门,我撒腿跑去后街去喊奶奶了。

我和奶奶还没走到院里,就听到爸爸虎啸山林般的怒吼。

“起早贪黑为了狗么,你娘的屁出息没有,还会打架了……”

我和奶奶刚进院子,就看到爸爸从玉米架上抽出一根拇指粗细的荆条,照着哥哥劈头盖脸抽了上去。

斯文的中年男人,柔声细语地在一旁试图阻止怒不可支的爸爸。哥哥任由荆条落在身上一声不吭,荆条带来的阵痛仿佛秋日里刮来不痛不痒的风。直到奶奶张开双臂挡在哥哥面前,爸爸才收手。

奶奶红着眼眶问清了事情原委,了解到这位斯文男人是哥哥所在高中的教导处主任。爸爸和老师在说话的当口儿,院里来了好多左邻右舍,跟今天哥哥死了一样,挤满了院子。奶奶这时把哥哥拉出了院子,我也跟着一起回到了奶奶家。

Part. 2

哥哥的眼泪在稀饭碗里泛起涟漪,表情似哭似笑,我高度怀疑是我给他涂在身上的红花油在作祟,本来红肿成一道道大号蚯蚓般的青红伤痕,现如同抹上了辣椒油在腌制鲜活的肉,浅红色的东西散发着痛苦的味道。

奶奶老眼昏花,即使在最明亮的日光下,还是不能在十次内把线撞进针鼻里。她膝盖上躺着哥哥那件快要掉袖的残废褂子。我把药水给哥哥涂抹完,奶奶才缝下了第一针。

奶奶一边缝一边讲述了多年来我们不得而知却乏善可陈的事实——爸爸多么不容易。从爷爷那辈起就一穷二白,被人喊了一辈子“死长工”。爷爷年纪大了,把振兴家业的希望扁担一股脑放到爸爸肩上,无奈爸爸赶上了文化特殊时期,书没读几天就偃旗息鼓了。后来好不容易给爸爸找了个河南逃荒的女人当了便宜媳妇,算是成了家。爸爸那时没别的能耐,合计后凑了些钱,和爷爷养起了大牲口。就在骡马盛满两家院子的时候,哥哥来到了这个世上。一家人美啊,有了钱,也有了人。

眼看要摘掉穷帽子的当儿,不知道是家里福薄还是爸的河南媳妇命浅,得了痛得吃不下饭的病。起初县里的大夫信心满满地拍着三尺厚的肉胸脯子保证能治好。为保住这位使老吴家香火得以延续的媳妇性命,陆续把两院子的骡马悉数卖尽,可治疗结果是——动不动大口吐血,甚至侧卧时在耳朵里流出来。那时候最后爷爷卖了最好的粮田去市里一查,是胃癌,已经到了后期。痛到恨不能死去的媳妇,在打了几只杜冷丁之后,家里终于再也拿不出一分钱,在医院收拾东西准备出院的的那个上午,爸爸亲手掐死了在病床上打滚的媳妇。

自此爸爸锒铛入狱,一去就是七年零八个月。至爷爷在哥哥四岁时死去那年,都未能回来。

我多少为知道爸爸成为杀人犯的由来史感到窃喜,为自己家以前差点过上富足生活感到一丝喜悦,却对爸爸没什么感觉。转头看哥哥,他如同临刑前的枪毙犯一样,绝望成一脸死人相。不知道是心里认可了自己是杀人犯的儿子,还是认可了村里人活该被城里人看不起,抑或此刻清晰认识到自己作为农民杀人犯的儿子,而重伤了县长的儿子,引发了心脏跳动的迟滞。我想哥哥这么木讷软弱的人,即使那人用他的枕巾擦过屁股,在哥哥饭盒里撒过尿,他也不至于打人。最终我也想不出那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引起了哥哥的盛怒之火得以燃烧。

尽管哥哥和我没有别人家兄弟那般要好,可十一岁的年龄差却未能阻断我们隐隐存在于心底深处的手足情。这次我打心眼里心疼起哥哥来,我把自己舍不得吃掉的糖块偷偷塞进了哥哥的衣袋。我还是好奇我们是不是一个妈妈生的,可奶奶似乎没听到我反复问——“我的妈妈是谁?”这个问题。

不多时,奶奶家就响起了猪嚎叫的声音,还不到十个月的黑猪变成了钱,到了爸爸兜里。

从逼仄的石头胡同到土坡下的家门口,哥哥如同戴着刑枷的老人,肩膀一高一低,头低垂着,脖子抻得老长,木然地看着脚尖把自己带向任意地方。爸爸走在嗫嚅无话的奶奶前面,把嘴里的旱烟抽得吧嗒作响。

两支烟的功夫,家里为数不多的大山羊也被陌生人绑到了车上,已预知命运的九只大山羊挂着眼泪随车远去,爸爸手里又多了一沓钱。是日,钱如数交到了随哥哥一起来的老师手里。爸爸看着卖完剩下的几只乳臭未干的小羊,脸色如秋日里脱粒的稻草般难看,最终在哥哥临走时,踹之猛烈的一脚,把他踢进了车里,当做送行。

我穿过三人可并排而行的木桥,潋滟的日光在大河里种满太阳。白沙滩上,河卵石透着日间保留下来的热量,暖烘烘地钻进我的裤腿。十多块供羊舐盐的光滑石头散出咸咸的羊膻气,我望着河道,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哥哥倒盐巴的身影,还有“咩咩”地叫个不停的鼓噪声在河滩上回荡。羊儿们吃完盐巴后,挤在河边饱饮清水,哥哥同它们一样把头埋入水里,消暑消渴。起风了,涟涟水波还原了真实的世界,羊明天还会过来,河滩上再不会出现掬水洗面的哥哥,不知道大河会不会想他。

多年以后,我赶着羊途经这片淙淙不息的河流,想起哥哥扛着行李回家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他一只胳膊还挂在脖子上,左只脚上靸着鞋口开裂的布鞋。时值哥哥高考之际,爸爸晚上放羊回来,得知把哥哥胳膊扭断的始作俑者,他出人意料地没打哥哥,也没骂哥哥。只是一根挨一根地卷旱烟,抽旱烟。八岁的我忍不住想,真是笨哥哥,你真不该惹县长的儿子。

断了手的哥哥在养伤的日子里平静地错过了高考。我则一边照顾已在沉重岁月里被流光侵蚀而倒下的奶奶,一边为爸爸忙活日食家常,远去的童年正继续拉开距离,一家人都掉进了生活现实织造的巨网,动弹不得。

同年八月,在哥哥的手拆下纱布不再吊在脖子上的时候,历经一辈子风风雨雨的奶奶,终是带着一脸安详默默地走了。她慈祥的嘴角堆满了皱纹,那是她满满的爱在多个困苦日子化作一句句语言,温暖着这个不怎么温暖的家,此刻爱的话语在以后的日子再也不会响起。我们看着奶奶的眼角淌着两滴泪缓缓流入鬓发,交待了自己的一生。我却呆呆地愣在那里,直到奶奶在钉棺下葬那一刻,汹涌而来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哥哥也许从扛着行李回来那刻起便埋下了决心,奶奶发丧完后,他死活不再回学校复读,一心想要放羊。在爸爸暴跳如雷地再一次施之凶狠一脚后,他终于说出了当年打人的理由——我是杀人犯的儿子,山沟里的人不配和城里学生坐在一个教室。哥哥这句话无形中把我带入了跟他一样的孤立铁网中,乃至以后的很多年。这年爸爸一下子老了下去,老得脾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喝进胃里的酒也拿他毫无办法。

自此哥哥接过了爸爸的放羊铲走上了爸爸放羊的路,我走上了哥哥走过的上学的路。

***Part. 3 ***

我走过白色河滩,走向荒僻的山脚,乱木篱笆围成的以备休憩之用的羊圈熟悉地坐立在林荫下。风伴着羊膻味伙同羊粪味进入呼吸,浓烈得扑鼻,如这两年同哥哥在一起的记忆,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昨日和昨日的昨日划成的方格里。

哥哥放羊之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后来连遇到人打招呼时回应出的傻傻一笑也消失了。他变得更加自闭,自闭到看不出他有任何忧郁的心事。后来连中午回家吃饭这一遭儿也免了去,早上天刚亮便带上饭去放羊,直到晚上摸黑赶羊回家,最大程度地躲避人世。在山里锄地的乡民多次听到哥哥在山林深处的怪叫和非哭即笑的大嚎。

我多次在夜影中看到回家的哥哥,羊群成了一个个独孤的符号,洋洋洒洒走在前面。仿佛在校园里孤零零的我,在画着孤零零的太阳。同学们看我的眼神里透着冷冷的畏惧,我自己看自己也成了“小杀人犯”。

奶奶去世后,亲人就更少了,爸爸虽然没有了令人胆寒的臭脾气,可家里似乎又缺少了几分声响制造出来的生气。这时候发现我也卷入孤单的漩涡,这如同并蒂暗结的双生花,让我感觉到身上流着和哥哥一样孤单的血。我终于决定主动接触哥哥。

那是在我一年级的下学年,我专门选了个礼拜天去看哥哥。上午我早早就做好了饭,爸爸刚从地里回来,我迫不及待地端着早已盛好的豆角米饭羮给哥哥送去。

过了这条河,我脚步变得轻缓,好奇地看哥哥此刻究竟在干什么。四月的山青草郁葱,一片青翠,山脚下杨柳飘絮,荒草横生,圈养场里间歇地响起几声打着饱嗝的羊叫声。旁边的哥哥却如同格格不入的枯枝败叶,和他坐着的腐朽树桩如同一体。他呆呆地抽着和爸爸一样难闻的旱烟,望着野鸟鸣啼的山脊,眼神却比以往更加空洞,眸子如同干涸的泉眼一般,任世界多么葱茏,也填不进半点生机。他沉浸在无尽的苍茫世界,直到手里的烟燃到了手指处才发现近在咫尺的我。

哥哥微微愣了一下,站起身子,挠挠还不如羊毛柔顺的头发,带着孩子般的腼腆,“我以为羊跑出来了,我这有干粮,饿不着!”

“哈哈哈,你说我是羊……”我没心没肺地被哥哥的话逗笑了。接着哥哥似乎发现了什么似的说道:“你没去上学?”

“哥,今天周末,你赶紧吃这个,别老吃你那破干粮了。”"没逃学就好!"哥哥双手在大腿上摩挲了两下多少抹去一些尘灰,神色庄重地接过了饭,席地而坐吃了起来。我则坐在他刚刚坐过的木桩上。

他脸色在接过饭的一霎,倏地恢复了平静慢慢地沉了下来,变成了之前的空洞。哥哥刚刚传出的温热感瞬间被羊粪气息吞没。

我还没来得及问饭做得好不好吃,合不合胃口,他却已经大口吞咽完了,仿佛噎住了似的梗红了眼眶。抬手把饭盆递给我时,我忍不住说:

“哥,你孤单吗?”

哥哥愣住了,哆嗦着嘴唇,“你知道什么是孤单?”

“我……我想你是。”不知怎么的,我有点想哭。

哥哥的头埋下去许久,沉默变成了一阵孤独的风,低沉地穿过脚底。

四月的山没有鸣蝉很静,风和阳光也显得很温柔,我拿着饭盆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过了回家的河。

“哥,我周末都过来给你送饭!”我大声冲河岸嚷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哥哥摆了摆手,没有作答。四月真的很静,甚至能听清水里一群群鱼儿的嬉闹声。

哥哥从不肯带我去放羊,即使是做完了作业的礼拜天。我则依然会在这天准时地给哥哥送饭。作为回应,哥哥经常摘山果子给我吃,手巧的他还会用草杆编制成各种小物件送给我。这让我周末觉得不再孤单,不知道沉默如故的哥哥孤独有没有少一点。直到多年后我依然记得在炎热的晌午和哥哥坐在一个大树桩上,看他饶有耐心的把一根根藤条编织成中国结或者一个大写的“囍”字。偶尔吹过一阵飒爽的风掀起哥哥的汗衫,衣服上的草味是那些年最好闻的味道,他默默地不说话,我有样学样地跟着哥哥编不成形的快乐。我也记得那个冬季哥哥用麦秆给我编成的戒指,带满了十个手指,拿秫秸做小枪别满了腰间。

光秃秃的树桩依然屹立在圈养场边那四棵大白杨下,三年前我数过年轮没有增多,可哥哥今年再不会重新坐在这里。

我顺着哥哥放羊的必经山路登上了山,并无想追逐沉落下去的太阳,希望黑夜马上到来,让我更加体味眼泪的热度。蟋蟀吱吱地叫着,苍耳的刺扎着脚腕,浓重的黑夜渐渐拉开序幕,上演着哥哥孤独的个人话剧。

无人知道怎么回事,在一个周六的中午我如往常一样给哥哥送饭,哥哥和羊却没如往常一样出现在山脚下的羊圈,我想哥哥这次放羊可能是去了远处的山坐下来等,那直到过去将近两个小时,哥哥才赶着羊下山来。

哥哥那天仿佛变成了陌生的大人,羊喝完河水进了羊圈后,他没给我编小动物也没有野果子给我,生硬的吃完我送的饭,说他在远处的山上找到一处水源,山上也很凉快,以后中午不下山了,让我以后中午不要来送饭。说完没有做片刻歇息,赶着羊又进了山,我呆呆地留在杨树下流泪,我多想变成一只哥哥轰赶的小羊,跟在哥哥身边。等到午阳西斜,我试着安慰自己,哥哥今天一定是想让羊儿多吃草,明天他中午他一定会下山来的。

哥哥那晚很晚才赶着羊回家,可第二天我才睁开眼,哥哥赶羊出门的声音就传入了耳朵。我没顾得穿衣服,从土坑上骨碌下来,冲到院里向哥哥喊道:“哥,晌午我还去送饭!”哥哥走远了没有答言。

这天我做了好吃的粳米饭单独加了个煎蛋,中午我满怀期待地穿过河滩见哥哥。在看到山脚下空空如也的圈养场时,我委屈地绷住了眼泪。我从树下满荫里呆呆地等到阳光晒满身体,还没看到哥哥,我紧张地进了山,拼命地喊着哥哥,可听到的只有自己越来越响的呜咽。直到在荆棘满地的山丛里洒落了好吃的白米饭,我捂着被草林划伤的胳膊腿下定决心——我再也不要见他了。

Part. 4

墨色苍穹将天地染成黑色,山下灯火点点,我隐约看到家院位置多添了几盏灯。灯光化成昏黄的粉末笼罩在四周,院里的空气被哥哥冷下来的心洇成冰凉。哥哥此刻正躺在灯光下再也感受不到孤独。

哥哥早早出门放羊那天,直到很晚才回家,却把羊留在了山上。自哥哥开始放羊以来,只知道多种地多打粮的爸爸,对任何事变得随之任之,早已失去昔年旺盛的控制力。这次同样没阻止主意打定的哥哥,由他第二天带着锅和粮食进了更幽深的远山。我突然觉得我的赌气、愤懑变成了再无用武之地的玩笑。

爸爸耕田锄地早出晚归,哥哥也变成了山林最深处的一株沙棘,让人找不到,任自己飘摇。家成了一只疲惫的气球,每人好像都只剩下了半口气。没有哥哥的日子里,我掰着手指头数着每个一成不变的日落,十一天后,日子终于忍不住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个周五的中午,我刚到家,就看到院里挤满了人,羊悉数进了羊圈。心里的不安早先一步预示出事情的不祥。我听到哥哥说要娶在山里遇到的痴傻女人时,我明白了哥哥这些日子做了些什么。爸爸在一旁啪嗒啪嗒抽着烟,良久只说了一句,"等我死了吧。"

远山背后村庄里约莫爸爸岁数的男人气愤地叫嚣着,“穷得要吃羊粪的人家儿配不上我闺女,嫁不出去也比吃羊粪强。”

命运继续戕害着走向深渊的人。两天后的周末下午,哥哥和羊又回家了,身后还跟着那对哭天喊地的老夫妻。为见哥哥丧命在斩绝山崖的痴傻姑娘已摔得身无完形,老妇人搂着放在地上的姑娘没命地流泪,院中的邻里大人直捂孩子的眼睛。最后那对夫妻背着只有半个脑壳的女儿赶走了圈里所有能赶走的羊。只留下嗷嗷待哺的羊羔,抽走灵魂的哥哥,烟抽得更猛的爸爸,还有犯睖睁的我,在原地。

天上的月牙儿露出尖尖的牙齿,朦胧的星星模糊了眼睛。我趴在山坡的草堆里拼命闻着和哥哥身上一样的草香,再也不愿动弹。

蟋蟀稀疏的知啦叫声如同家里破收音机接受不到信号时发出的无奈。直到一阵阵烟味进入鼻息,我才发现爸爸在我身边已呆坐许久。夜色把爸爸涂得乌黑,烟头的火红仿佛悬浮在空中。

“爸,羊咱们别要了,哥一个人会孤单的。”

爸爸忽的跪在了地上,用刚硬的拳头砸草,像极了四脚着地吃草的羊簌动着身子,草丛间响起一个老男人的呜咽,比破收音机声更哽咽。爸爸渐渐止住肩膀上似有似无的颤动。用力擤罢鼻子,从喉咙挤出两个字,“走吧。”

爸爸走在前面,步子很沉,踩倒了脚下的草,我踩着他踩过的草下了山。

到山脚猝然间听到咩咩声。快步走近,黑色小羊正在临时圈养场外徘徊。它走前走后试图寻找昔日的主人,眼睛里透出黯淡的月色。我冲到前面,搂住那只小羊后眼泪也跟着来了。

那晚我守了哥哥一夜,把我未能编织完成的“囍”放在了哥哥的手边。

第二天哥哥埋在了挨着爷爷奶奶的坟有些远的土堆里,我知道这之间需要爸爸相连。哥哥旁边也许就该是我了吧。

哥哥的寿材落坑时,无一声声响,仿佛哥哥在里面吸走了所有动静,如他生前的沉默寡言,此后更不会有人打扰。埋完后,爸爸在他爸妈的坟前烧光了剩下的所有纸钱。只是临走时简单地给哥哥烧了一炷香。

我抛洒着无数的往生钱,送哥哥最后一程,白色纸钱如哥哥赤条条的一生,随风飘得老高,消失不见。

哥哥逝去后,生活仍在没有尽头的时光中继续。日子以前是一只的疲惫气球,现在仿佛漏了气,任我怎么吹气,也无法鼓胀。我除了家务和农忙,把剩余的时间都交给了课本,书本翻着翻着就会看到奶奶和哥哥。

爸爸用粮食换酒喝,喝多了坐在门台上闷闷地抽烟,一声声喟叹还带着浓重的烟味。任小羊长大后又下了几只小羊,任我把家务收拾得多么井井有条,任我奖状贴满了墙,他依旧一脸漠然。看着消散的一圈圈烟雾,忍不住想,我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我大多晚上会趴在炕沿上写作业,偶尔的嗡嗡声让我忍不住看灯的方向,一只只凭空飞来的夜蛾扑腾在孤独中,我看不到属于这个家的光明。

爸爸放着为数不多的几只羊,种着从爷爷手里继承来的几亩薄地,无声息地供我上完了小学。到升初中时,爸爸在酒后毫无预兆地说,“别再上学了!”说完一饮而尽,把酒杯重重地掷在了饭桌上。

拿不到学费的我,没有多少难过,我甚至都没反问为什么,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命,也是我家的命。

秋天来了,升初中的学生休完暑假,纷纷进了镇上的中学,我拿着那根几经易手被磨得光溜溜的放羊铲,赶着几经波折繁衍下来的十来只羊进了山。那一个个羊变成的孤单符号,并不是我的孤单,此刻的我对什么都不在乎,甚至为没人再指着我说是杀人犯的儿子而感到踏实和坦然。再想,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起来。

日子并未能这样平铺直叙下去。在秋去冬来,临近年关的一个傍晚,我照常赶着羊回家。刚走到街口,就看到许多街坊四邻扎在一起乱哄哄地说笑,心知村子里一定又有事情发生,转而成为了新的谈资。蓦地让我想起哥哥被晒死的那天,心里不舒服起来。

“小正,快回家吧,你妈回来了!”李大娘的大嗓门突然打断了我的思忖。

我脑袋嗡的一声,几个月来,甚至着几年来,藏在心里秘而不宣的期待,蜷曲在心底几近忘却的暗涌,此时变得汹涌澎湃起来。

我把羊飞快地朝家赶,到了院墙外,我却又踌躇起来。羊刚进院子,听到了一声“小正,回来了!”

猛然间我仿佛听到了奶奶的声音,尽管这声音年轻了几十岁,可亲热的体味未减一分。

Part. 5

我瞥了一眼从屋里踱步而出的女人,顿时局促到不知所措,慌慌张张把羊朝圈里赶。我刚关上羊圈栅栏,手腕上多了一只女人的手,拉着我转了个身。

“都长这么大了,真好!”

我和她面对面,尽管夹杂着外地口音,还是从她妥帖而绵长的口吻里汲取到温暖,继而将脸灼得通红。

我抬起头,怯生生地望着眼前这个身穿棕红色皮袄的女人。她娇小的身材掩饰了年龄,浅色暗斑星星点点的爬满了不高的颧骨,不薄不厚的嘴唇轻轻抿着,此刻她正用细长的眼睛亲昵地上下打量着我,我倏忽间发现她笑盈盈的眼睛里有湿漉漉的亮光,忽的,我嗵嗵跳着的心好像停了一𣊬,我赶忙低头,顺势把目光转向脚下。一双小巧黑色皮鞋从她灰色裤管里露了出来,皮面看起来很柔软,衬的她的脚很小,很秀气。

“饭早就好了,走,快进屋吃饭!”

她拉着我往屋子走去,一股好闻的桂花味道从她身上飘出,我攥紧了她的手。

刚进屋我就看到了正在斟酒的爸爸,他低着头我还是发现他剃掉了多年未刮的胡子,那件铁硬的破夹袄也离了身,取而代之的是件高领羊毛衫,俨然一副村主任的派头。尽管他一如既往地绷着脸,可他眼角的亮光和抿得不那么紧的嘴唇,让我感到轻松。当我看到饭桌上放着瓶金装香槟时,我不禁恢复了即将褪完的孩子气,抢先打开了瓶盖,满满地给自己倒了一大杯。

桌子上多出许多我未曾见过的菜,随着她说出“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了!”率先举起了杯,我在爸爸之后也举起来斟满的香槟,三只杯子碰在一起,香槟冒出欢快的气泡。吃着这位不知道要怎么称呼的女人张罗的团圆饭,我还是感到很踏实。她手脚麻利地帮我们夹菜,盛饭,说着外面世界新奇的事,甚至还说,等我长大后要给我娶个城里的媳妇。我心里不由得动了一下,本能地摇摇头。

吃饱喝足后,爸爸看着我突兀地冒出一句,“她,是你亲妈!”

说罢在“滋滋”声中饮下杯中最后一口酒。

我怔住了,放下筷子,再次打量这个在我记忆里素未谋面的女人。我曾经很想有妈妈,可她真的从天上掉下来时,却不敢抬头看。我嗫嚅着不知要说什么,即使我并不讨厌她。

“老吴,说这个干嘛,以后有的是时间。”

说完她把我拉到邻间屋子,从她带回的大花旅行包里拿出一套衣服塞给我。她一边帮我穿新衣服,一边讲14年前她怎么是来到的这个家。我心里正为今年有新衣服穿感到开心,不想她接下来的话转移了我所有注意力。

她一点也没有隐瞒自己是个骗子这个事实,导致我久久不敢相信亲妈是个坏人。她说她骗钱是为了养活家里的弟弟妹妹,可我还是将刚穿到一半的新衣服脱了下来,呆呆地站在那儿。

多年前爸爸出狱后就背上了杀妻的罪名,这次连便宜媳妇儿也娶不上了。为了后半生的日子,只好花钱买了个老婆,就是我亲妈。亲妈本想过一个月就离开,不曾想家里把她看得特别紧,根本找不到机会。几个月后她怀孕了,农村条件差再加上家里人盯的紧由不得她去堕胎,只好在自家炕头生下了我。自我出生,家人也就都放松了警惕,她才逮了个去镇上赶集的机会消失了。

那之后,她依然没回老家,而是换个地方继续这个营生,直到她的弟弟妹妹们都长大成人后才收手。之后她正经嫁过两次人,都在得知她的经历后以离婚收场。再后来她索性不再结婚时,警察却找上了门。和多年前的爸爸一样,她在高墙铁窗的大狱里度过了5年时光。

她出狱后,或许是心里想有个家,或许是一直惦记着我这个她唯一的孩子,在过了大半辈子后终于回到了这个不知道她是不是曾经留恋过的家。

她泪水流过双颊,将我脱下的新衣服又重新给我穿上,我看着自己身上的崭新衣裳,勉强对她挤出一丝微笑。她一把抱紧了我,说,是她当妈的不好,再也不会离开我。她抱我抱了好一会儿,直到我熟悉了她身上好闻的桂花香,身子渐渐适应了那怀抱的温暖,她才松开手,摸了摸我的头。她这时又笑了。

那晚我睡在这个屋,她和爸爸睡在了那个屋。

自打奶奶去世后,家里终于又有了女人,我和爸爸也终于过上了正常人家儿的生活。我还未改口的亲妈,因有村里的旧识,不到一周又和街坊们熟络起来,还凑到邻居家一起织毛衣,为我和爸爸做鞋子。

爸爸也不再抽闷烟,喝闷酒,甚至还哼起了爷爷那辈才会的戏腔,有时还替我去山上放羊,让我在家里帮亲妈收拾这个霉透了的房屋,准备过年。她扫墙时,再次注意到墙上大大小小的奖状,对我赞不绝口,可当她问到我在学校的情况时,我却无法告知她一个字。她摸摸我的头,不再追问。

收拾好家院,离过年的日子更近了,开始着手准备过年的东西。亲妈便带我去镇上逛集市,在选好年货要掏钱时,她却显得忧心忡忡。我知道为了准备过这个年,卖掉的两头羊的钱都买了床褥被罩,顶棚布还有锅碗瓢盆。我看她从一个绣着玫瑰花的钱袋拿钱付钱时,我知道她花的是自己的钞票。

尽管这个年过得比往年要好得多,可亲妈的笑容并不多,不经意间流露出满腹心事的愁容,远没有了她刚回来时那般欢畅。刚过完初三,她和爸爸好像在谈论着什么。

果然在元宵节那天亲妈说出了要改变这个家的主意。她说家里已经因为没钱让我失了学,再不能因为没钱让我打了光棍或走上爸爸曾经的老路。她计划要带爸爸去外面大城市挣钱,让我在家先放这十来只羊,等爸爸那面挣钱的活儿稳定了,再接我过去,或她那时候回来跟我一起生活。说着她的眼泪又来了,抱了抱我。爸爸抽着烟不语,我知道他已经同意了这个做法。

第二天一大早,我听到声响连忙起床。爸爸先走了过来,褐黄的眼白染上了熬夜不眠的红晕,“把羊放好,我打过招呼,有什么事你先找村长和邻居。”

亲妈也走了过来摸了摸我的头,跟第一次抓住我手时的那个人相比,此刻她的手透着一股清晨的凉气,让我意识到这不是在梦里。“小小男子汉,好好吃饭。”说着拿出那个绣着玫瑰的钱袋,从里面抻出三百元,塞进了我手里。他们拎起地上的大包小包往出走去。此时我心里没多大感觉,只觉得他们不曾存在过。

我望着他们走出院子,良久。羊儿们淅淅沥沥地发出咩咩声,我才拔腿跑出去,发现他们早已走出村口。

我折身回家后,脱下了亲妈送我的新衣服,一头扎进了被子里。


Part. 6

迎来14岁的我带上饭再次赶着羊走上山岗。羊还是那群羊,却不是哥哥放过的那群羊,我有点思念在土地下面沉睡的哥哥。

青黄不接的季节,羊儿啃着未返青的草木,连叫声都有气无力。它们吃着去年残留的枯叶,脚步蹒跚,与其说在放羊,不如说在领着羊在山上散步。放羊回家吃饭睡觉,这样过着循环往复的个人生活,我完全应对得了。当我不再刻意想着消磨时光,时间却也经不起过。

当看到山脊上的蒲草画出一道青色,羊儿们腿脚变得麻利,叫声变得嘹亮时,村长晚上跑到家里告诉我,我爸和亲妈正在北京一处工地打工挣钱,让我再等上一阵子,说五一就回家。

然,到了五一又来电话说,预计要等到端午前后这一期工程结束,他们马上回来。在等待中,羊由十一只变成十五只,圈养的乳羊也渐渐出圈走上了山岗。我的足迹也越来越远,直到看到了大山后另一个村庄,止步了。站在高山之上,望着背面的村庄齐整麦田和青灰色瓦房,在移动的绰约人影中,我想起了哥哥。

夏季伊始,芒草遍野,我找到了哥哥说的那处水源。中午羊儿休息,我也学哥哥曾经那样用藤条编制的各种小物件。当我能编织出各种小兔子时,迎来了端午。

不经意的期待,如阵阵微风,时不时悄悄提醒我遥望着远处回乡的那条大路,极力眺望都有什么人经过,每次都盯到眼酸痛,羊跑到没影,我才明悟,原来我一直在寻看父亲和亲妈模样的人。

每次擦黑下山回家,到小桥前,我都会跟哥哥一样,随着羊灌几口大河里的水,再掬起一捧水扬个满面。走过那狭窄的木桥,总会有硬朗的风吹过,这时我变得清醒起来。凉夜带给我带来新的启示,他们总有一天会回家,或带我走。模糊的希望支撑我过了一天又一天。

在端午过去一个月后 ,我如往常一样赶羊回家,远远就看到夜幕下的村口黑乎乎地站满了人。在看到李大娘在比比划划跟我说着什么时,我欣喜若狂,把羊赶得飞快。等我再走近一点时,终于听清了她嚷着什么。

“小正,快快回家,你爸出事了!”

我腿软了一下,耷拉下了头,任由羊自己往家跑。

“这老吴家,本就是外姓人,想不到这么多年,还是不走时气。”走过街口时,街坊老人看到我叹气。

我进院子时,来家探视的邻居马大叔刚帮我把羊关进圈里。

“快进屋看看你爸爸吧,唉。”说完他摇头走出了院子。

我刚进外屋,就听到了亲妈抽抽搭搭的哭泣声。他们走时拿的大包小包还有行李铺散了一地。我蹑手蹑脚地进了内屋。

在浓重的药水味中,我一眼看到爸爸缠满纱布的腿露在外面,比往常粗了两圈,我抬起头看爸爸的脸。他斜盖着一条毯子,上身穿着件很多年不离身的蓝秋衣。他瘦削的黄脸满脸血痂,凹陷的眼窝里是紧闭的双眼,眼睑不规律地翕动。一双结满老茧的大手掌摆在身体两侧,身下是厚厚的旧褥子,头朝里呼着粗气。我第一次发现爸爸的身体是那么长,又细又长,细到跟那条白纱布缠着的腿一样。

破电扇吱嘎嘎地转动着,亲妈坐在墙角的实木椅子上掩面啜泣。

“小正,你爸,你爸……”她哽咽着语不成句,“往后可怎么过……”

亲妈借助村长的帮忙,在和北京工地项目负责人交涉了足足一个月之久后,爸爸最终判定为二级残疾,得到了十万元赔偿款。这多少让日子好过一点。

亲妈照顾爸爸,放羊成了家里唯一的进项。爸爸出事后,亲妈的温暖也跟着消失了,她不耐烦地操持着家里的一切,唉声叹气地收拾着爸爸的便溺。我依然放着羊,早出晚归。日子又滚成了一个圆,日出日落找不到终点。

约莫五十天后,爸爸的身体状况终于好转,可以下地拄着拐杖从屋里走到厕所。这时却和亲妈吵了起来。

那是个很平常的傍晚,我放羊刚回到家。亲妈就把我喊进了屋子。

“小正,妈问你,你跟妈走,还是跟着你这个爹受罪?”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我木然地看了看瞳孔放大的亲妈,又看了看眼窝乌青的爸爸,迟疑。

“到如今,也不藏着掖着了。”亲妈叉着细腰尖声厉气。

“小正,其实你不是他儿子,我嫁到你爸前就怀上了你。”

亲妈的话把我撞击得近乎痴呆。

“贱货,以为这事我不知道吗?”他脱下一只鞋,照着亲妈的脸丢了过去。“在监狱服刑劳动时我出过意外,你他妈的还有脸在这儿说,滚出这个家门,滚!”

亲妈红着眼睖睁了片刻,未搭理爸爸。而是继续看着我,口气软了下来,“小正,答应妈妈,跟妈走,我一把年纪了,也只有你一个孩子。我带你去大城市,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我看了一眼亲妈那急迫焦急的眼睛,把头转向了垂首揉搓着花白头发的爸爸,他看上去是那么老。我不由得往挪动步子站到了爸爸身边,我不信自己身上没有流着爸爸的血。

“好,好……”亲妈当晚哭着跑了出去,这一跑,到了天亮都没回来。直到第二天,邻里街坊闻讯赶来要帮爸爸找媳妇,爸爸摆摆手说,罢了,罢了。直到村长问起,我才知道,亲妈还一同带走了那十万赔偿金。

这半年多来,我未肯改口喊过的亲妈,她此时又不知去了哪里,她凭空出现犹如她的消失。不!她有走的理由却忘了为什么回来。

亲妈离去后,我会为爸爸准备好一天的饭,倒好水放在他跟前,再去放羊。那些日子我大脑一片混沌,直到一周后,我渐渐有了清晰的意识。走在山路上,时常想起之前的一些事,终于找到了爸爸从不对我抱任何希望的理由。

暑天早已到来,我躺在高山的石岩上,任天上的流火倾泻在身上,还是觉得冷。渐渐记起哥哥晒死的那个午后,我闭上了眼睛。有声鸟叫划过,倏忽间我感觉到奶奶坐在身边,如夏日的傍晚,在一旁为我扇起来蒲扇,我感到舒爽异常。努力在透明热气中睁开眼睛,发现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到嘴里,继而脸颊曝晒的灼痛使我坐起身来。

Part. 7

这天晚上我回去的比以往都要早一些,说不出原因,感觉哪里想通了。当我赶羊回家,发现卧榻养伤的爸爸正倚在锅台上佝偻着身子为我做饭。之所以是为我做饭,是我看到了爸爸做的是我爱吃的饸饹面。我赶紧扶爸爸起身,看到爸爸手里还拿着两颗鸡蛋。

“爸,今天什么日子?你注意腿脚。”

“今天是你的生日那。”

我别过脸去,装作去看羊。

那一晚,爸爸烧火,我做饭。热气腾腾的饭端上来时,他没吃的意思,“过了这个生日,你就去上学!”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爸,你的腿,还有羊怎么……"

"听话!"

这个面让我吃了个泪流满面。

第二天爸爸找人联系了镇上的贩羊人,再次将羊卖去一半。下午又用卖羊的钱买来一车的草料,在卖草料人的帮助下,悉数堆放在院里,高高一垛。傍晚时分,找了村长,为我开具了因故辍学、现欲要重新上学的文书证明。

我做梦一样,伸手接过爸爸递过来的崭新票子,他看起来比我还激动,头微微颤动着。我嘴角一撇,这次怎么也憋不住,哭了出来,呜咽着喊了声“爸!”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我们一起翻出哥哥那时候读过的课本,洗净他那时候用的书包。晾干后,把所需课本装了进去。我提前一晚蒸了锅干粮。天刚蒙蒙亮我去了镇上的学校。

到学校时,阳光已照满大地,我头上也沁出了汗。传达室大叔把我引到了初一年级班主任办公室。

虽说是班主任,可他看上去很年轻,精瘦的身材配一身洁净的衬衣西裤,我猜想是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我讷讷地说着自己的情况,递交了村长开具的证明文书。他看过我的证明材料后,问了我具体辍学时间,又问了我现在家里情况,我都一一如实回答。后面他问,你们村子离学校足有七里山路吧,还没有带行李,不准备住宿?

我紧张地点了点头,拇指指甲不知什么时候掐进了肉里。

“你真准备好继续上学了吗?”他想再次确认似的复问,“每天走十四里路!”他补充道。

“我放羊时,每天要走很多很多的路,我可以。”我的头埋得更低了。

我感觉到他在看我,我为了做个有礼貌的学生,还是逼迫自己抬起了头,我听到外面树梢上早起的鸟儿在叫。当听到,学校这边由他出面去和校长说,现在我可以去班里时。我的眼皮有点发烫,真想跪下来磕个头,不只为了眼前的老师,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缘由。他过来帮我把背上的褪了色的书包摆正,拍了拍我的肩膀,跟着他走向教室。

那天晚上放学回家,我迫不及待往家赶,路上差点崴伤脚。只想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爸爸。

辍学前我以课本为伴,学习扎实。自这次上学,我把上下学路上的时间都用在了背书上,甚至在梦里都在思考习题。这样一边帮行动不便的爸爸喂羊除粪,一边走读上学,到第一学期结束时我的各科成绩赶了上来。

而爸爸并未落后于我,居然可以跛着脚走东走向,干简单农活。到一学年结束时我考进了学校前五名,爸爸这时也足能够去山里放羊,还重新捡起荒芜的土地,一早一晚去耕种。家虽然只有父子俩,可也真如邻居所说,老吴家有点人家儿的样子了。

日子依然平静如水,两个男人的生活似乎天然就是安静的,泛不起什么好看的浪花,可我和爸爸却卯足了劲,仿佛在与什么较量似的。我在一定程度上完全能理解爸爸,而我想给爸爸一个安慰的同时自己也想证明着什么,心底如长了泉眼,我们看起来忙活的不一样,其实说到底却也一样。

没什么事情发生,对于我和爸爸也不失为是件好事情,我渐渐喜欢上这种日子,踏实得如同未翻耕的土地。三年弹指一挥,爸爸将脱粒完成的小麦装入大号粮仓的季节,我成功考入了县城高中,我把通知书拿回来那一刻,爸爸接过来看了又看,末了轻轻拍着通知书,说,“放好,放好,千万别丢了,咱们还得接着上。”

中考长假我在家无聊时,经常去山上找放羊的爸爸。他还是话不多,脸却不再如以前那样一直板着了。为了使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变得亲密,我得空就进一步靠近他,怕他嫌烦我就滔滔不绝地自说自话,说着学校里所有的见闻。其实在学校我委实不怎么讲话,可我却很开心能如现在这样达到缠他的目的。渐渐发现他比早些年更容易相处,更为重要的是他没表露出不耐烦的样子。

后来在放羊歇息时,我除了帮他卷旱烟,还去高处山梁顶上揪野韭菜花。我手脚灵活攀爬不在话下,可有次不小心胳膊触碰到了草叶上的毒刺蛾,瞬时一阵剧痛,红肿难忍,比以往碰到的毒蛾都要厉害。爸爸看到后,立马在附近拔了株不知名的窄叶草嚼了嚼,帮我涂抹在患处。我大概知道那是一味药草,敷上后刺痛感确实缓解到我能捱得住的程度。

“想不到这叶子还真管用哩。”我笑嘻嘻地说。

“药材和草终究不一样,人要跟药材一样,也算没白活。”我思虑了顷刻,好似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我盯着看了又看那株药草苗,发现附近竟有不少。我继续在爸爸那里了解到好几种药材,棘菀,黄枫、柴胡。我为了认清药材,在那个山头踅摸了好一会儿。

“爸,我能认出药材了。”我开心地跟爸爸一一指认手里折断的药材苗,“这药材看上去就有灵气,长在草里也不难认。”

爸爸对着我笑了笑,他那又该刮的胡子今天看上去格外顺眼。

此后跟爸爸出山,我手里多了一把镐头,因为我知道药材还能换钱。到快要开学时,卖药材的钱足够我买新书包被褥,还有喜欢的课外书。

九月份一个早晨,爸爸将我送到到镇上去坐车。临上车,记忆中他唯一一次摩挲了我浓密的头发,虽然一手老茧,可我却感受到了的轻柔,如午后蒲草须一样温暖。他简单地说道,“去吧,车要开了。”

走进车门时,我如同游子般依依不舍,我向爸爸挥了挥手,挤出一个微笑。

“别惹事,好好上学!”爸爸最后叮咛道。

我的心沉了一下,只那么一瞬。车缓缓开动,我看到站在原地的爸爸一点点矮了下去,最后消失在灼灼的朝阳下。

Part. 8

全县八个乡镇的初中生一同涌入这所高中,前来入学的人自然不少。由于路程远,我到学校时,将近十一点,刚到校门口就看到由父母亲自来送的同学们频频进出。他们身着新衣服,在父母陪同下都精神抖擞。我扛着行李背着大包昂首走进去,找到所在班级缴费处交费,由住宿管理员分配好宿舍,我又挎着行李,向宿舍走去。上学这种事,自己完全能搞定,我比他们强。这样想时,我脸上绽放出笑容,不逊于有家长陪同的学生所露出的喜色。

我大步流星地继续走着,转过楼角,看到一位穿着普通的女生埋头在前面走着,侧面看眼睛红肿,眼窝带泪,应该是刚哭过不久。后面跟着位衣衫破旧的妇人,似乎是那个女孩的妈妈,边走边轻声叹气。我的眼睛停留在老妇人身上片刻,看身形似乎哪里见过一般,只一眨眼,母女俩就向女生宿舍转了弯。我无法看到面容,既而收回了目光,继续向男生宿舍走去。

刚到宿舍门口,看起来熟络的两个室友在跟我简短打了个招呼出去吃午饭了。我走了进去,打量宿舍,一个个漂亮的拉杆箱整齐地摆放在床下,暖壶、脸盆、洗漱用具花花绿绿地放在阳台处。

“村里来的吧?”我宿舍概貌还没扫视完,听到有人说话便循声看去,“你就睡在门口的那张下铺就好了。”声音来着一个身材狭长,脸白无肉的一个家伙口中,他仰靠在上铺靠里的位置,似乎在玩手机。我看了看他睡在里面挨暖气片那边,下铺是空的,上面放着一个打开的皮箱,里面装着凌乱的新鞋子等衣物。我犹豫了下,没说话。

他挑眼看我顺从地把包按他说的放到了指定位置后,睥睨地瞅过我一眼后,继续躺在他所在的上铺,四仰八叉地玩手机去了。

被褥铺好,我也按先前同学那样,把带来的脸盆暖壶和洗漱用具放到了阳台,折腾了半天,出了一头汗,起身去水房洗脸,顺便上了厕所。我刚返回宿舍,那个同学不知啥时候下了床,正待在门边,看来是专门等我回来。
“我出去吃个饭,你最好手脚干净点。”他指了指铺上的一堆电子用品,还有下铺空床上的衣物。

我攥紧了拳头。

他说完后没再理我,径直走了。

我颓然地摸到自己床铺,刚要坐下。忽的发现我刚摆放在阳台的脸盆、洗漱用具,都一股脑跑到了门后放垃圾的破纸箱里,那可是爸爸舍不得用的器物,保留了好多年都未曾用过。

“这和害死我哥的人是同一个。”我脑海里毫无逻辑蹦出这么一个念头。我跑到楼梯处,喝了一声:“站住!”

他刚诧异地扭过头看我,一个猛推,他就跌了下去。

我以为他会死去,还是没死,断了两根肋骨,脊椎轻伤,口鼻出了许多血。我以为我会失学,好在当年送我哥回家的那位教导主任升了副校长,他看我求学不易,加上我考入高中成绩优秀,最后给我记了一个大过,留校察看。

一切似乎没有坏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唯独是苦了爸爸。他叮嘱我不要惹事的话还没过夜,转眼就惹了大祸。羊又卖得只剩下了嗷嗷待哺的乳羔,还借了村长一笔钱才了结了此事事。回想到在哥哥出事时,与那时爸爸的粗暴相比,对我的态度迥然不同,这次他并未责怪我。只最后简单地说了一句,“去吧,把书念好!”

人说来也怪,此后学校里再没人找过我麻烦,可我也从刚入学起就被孤立起来。

在校园我和小学初中没什么不同,不爱活动娱乐,不交朋友。只有厚厚的课本陪着我,此时我还有什么可想的呢,读书成了唯一要做的事。成绩没让副校长失望,没让爸爸失望。可三年后在即将收获学业硕果时,我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放弃。

这要从一个叫姚桃的女孩说起。

从刚入学我就注意到了她,倒不是说她漂亮或者活泼吸引了我,而是由于相似,相似总是吸引相同的人。我们坐在教室的同一排,她和我一样有双落寞的眸子,身上穿着同样破旧的衣服,脚上都穿着村子里手工缝制的布鞋。我是沉默寡言的一脸冰冷,她是落落寡合,眼睛里总感觉湿湿的,时刻会有眼泪滑出眼眶似的。在班级第一次见到她,我就断定她是入学那天,眼泪婆娑走在她母亲前面的那个女生。

我们都没有刻意去接触对方,我是在一次傍晚放学时候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天轮到我值日,赶上我在研究一道数学题忘了时间,等做完题,发现教室只剩下了自己,还有讲台下面扫到一起的垃圾。低头看他们还把我这排的卫生工作留给了我。

等我扫地扫到那个座位时,她课桌上一本封面缺失的笔记本吸引了我。忍不住打开,一排排圆珠笔写出的娟秀笔记,赏心悦目,怪不得她成绩也那么好。我快速翻阅,如点钞般走马观花后,欲合上笔记,却无意发现在本子的最后一页发现一个大写的“囍”字。

瞬时,手脚发麻,心也忘记了跳动。那个囍字是用圆珠笔用草藤的线条勾勒出来的。我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倏忽间我又想起来那天她身后的老妇人是谁。

直到我合上这本笔记,心依然在不规律地剧烈跳动着。我匆忙扫地来缓解精神上的刺激。扫完后,心情依旧难以平复。蓦地,折回去,在她笔记本的最后一页,草草的画了一只羊。

刚画完,那个第一天入学被我推下楼梯的家伙突然冲进了教室。我下意识快速合上了那本笔记,假装摆桌子板凳。他微微愣了一下,仅仅一霎,然后走到他的座位处,从凳子下拿出篮球后走出教室。可就在门口处他却扭转头来,冲我阴阳怪气地阴笑。我似乎有点心虚,仿佛被抓到了什么把柄,而且是抓了个现形,始终没把头抬起来,还紧张地差点被凳子拌倒。

等他走出我的视线,我挺直身体,止住微颤的四肢,缓缓呼出一口气。

Part. 9

在以后的课堂上我总是用看黑板的余光瞄前排的姚桃。无奈一周内无任何反应,以至于让我产生异想天开的错觉,甚至怀疑以前的生活是不是在做梦。

从那以后,在学习空余,我的眼睛便再没放过她的丝毫举动。看得多了,愈发觉得亲近感增了许多,也发现了别的女孩所没有的特质。一件绒面的褂子,半新牛仔裤配上一双普通帆布鞋,把脸映衬得更加白皙,仿佛一身黑白色调的衣服只有脸是彩色的会发光。从走进教室那一刻,总让我想起秋日下的格桑花,明亮的眸子里藏着润润的悲伤,让人不忍惊动。她每次站起来回答问题我都看她很久才罢休,只因这是为数不多的能光明正大看她的机会。

看她迟迟没有回应,我也不再日日紧张。只是心里种下了一颗想天天看到她的种子。

前一晚如往常一样,在“她迟早会回应这件事”的思想活动里进入梦乡。结果第二天下了早自习,我刚要去吃饭时候,就听到后面有人小声议论着:“就是那小子偷偷给姚桃写情书……“

脸上顿觉滚油袭面,面红耳赤的我一定很丑。我装作没听到躲到了操场后面的无人角落,心如冬日里的玻璃一般寒冷,我蹲下身子,只觉得喉头发酸。

之后的课堂上,她回答问题我不再抬头。我想,她还是做那个不声不响就能在班里排前三名的尖子生吧,我不该打扰她。我决意把自己推入了孤独筑造的壁垒中。

日子不仅给我们画句号和问号,有时候还会画感叹号。在同一个绝望的周末,姚桃在我回家的岔路上喊住了我,起初,我没敢看她,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我不想被她指着鼻子。是我无耻地损毁了她的清誉。

“吴大正他弟!”

陡然间我杵在了那里,看着她僵住了。

她看着我傻愣在那里,露出一个近乎奇迹般的笑:“其实,我早知道你。”

她看我还愣在那里,她抬起头看向远山:“其实我和你家只隔着一座大山。”

顺着她远望的方向看去,那蜿蜒的山脉延绵不断,连成一片高低不平的褐色。我遥望着哥哥以前登上的那处苍茫山脊,出神。

“别管那些屁孩子说什么,好好努力。”

我反应过来时,她带着诡秘的天使气息消失在路的另一边。

那个周末我感受到了命运的繁复和快意。我想那一刻如同哥哥曾碰到和她相似的那个女人时感觉一样吧,那么不可救药。

从此后每个周末放学我都会和姚桃走上一段,说些学校的事和现在正发生的生活趣事。她姐姐姚红和我哥哥大正的点滴,被我俩不约而同地埋藏在心底。这样的我们似乎是绕过了各自山前的小溪而在汇入大江时遇到的鱼,或者说是截去了班里孩子般的幼稚,而走向了大人的世界。

偶尔会觉得自己很成熟,可节假日休息的日子我也会和爸爸去远处的山上放羊,隔着山岗我时常会像山羊一样放声大喊,也许她听得到呢。这时候我却觉得自己很幼稚。有些事不确定,可开心是一定的。

时间是不会为谁的意愿而停留,随着高三上学期即将结束我们的关系却越来越迷糊。本来一度觉得我们会挽手走进同一所大学,一起再毕业,直到最后真正地在一起,什么都不能改变我的意志。

她似乎在躲避着什么,她一直在鼓励我,甚至鞭策我,不惜以她喜欢的人的样子来要求我,我是幸福的,我感受到了她和我一样的心意。

终于在离高考不到一百天时,她把自己做好的所有笔记都送给了我。其中还包括我那日画上“羊”的那本笔记。那依然是在周末回家的路上。她近乎用祈求的语气说完一切。我知道她家再无力继续支撑起她的学业。

我忍住眼泪收下笔记,用了一周时间我又原封不动抄了一份,在第一本笔记的扉页写道:“至少证明我们都努力过!”

高考很快来临,我们相视一笑各自进了考场。果不其然,我们证明了我们努力过,仅仅两分之差。最后在报考志愿表上填了同一所学校。

没人知道在假期里我找过她的父母。以哥哥及我家的亏欠为由,以我心甘情愿无所图为名,和她爸终于谈妥了。那时候姚桃正在打工,我想她接到爸妈的消息,一定为眼前到来的不可思议的大学梦而欢欣雀跃。我也为她那刻的开心而欣慰。

大学开学第一天我以路上丢了学费为由,低着头跟父亲认错。而我看着家里为数不多几头羊,心里早已明白父亲绝无承担第二次学费的能力。父亲久久不能相信我所说的事实,他嘴唇抖动着,用粗糙的大手拍着土坯墙。“你怎么,你怎么这么不……,唉!”

他试图还要去村长家里给我借钱,他的心思我从哥哥上学那会儿就懂。我一把抓住了父亲。

“爸!我愿意在家放羊,咱们一样能把日子过好。”我越说声音越小。

“不行,都熬到今天了,就是卖了房……”

“爸,求你了,这就是我的命!”我一下子跪倒在地,哭得泣不成声。

爸爸无力地去给羊添草,“这是我老吴家的命……”嘴里喃喃地说个不停。

他再无年轻时的气力来发怒,甚至责骂我,只是换成了柔和的方式来吞咽痛苦。上个月在他得知我考上大学时身上散发出的活力早就一去不返,他成了彻底悲寂的老鳏夫。我几次想告诉他真相,最终我以爸爸说过的做一株“药草”的话而麻痹自己,始终忍住没开口。他不停地抽着劣质卷烟,烟渍和着口水弄到胡子上浑然不觉。我看到烟雾下的爸爸在夜暮下如同消散的草灰,影影绰绰的轮廓没有一点温度,那哀叹声在烟头的明灭间起伏绵延。

Part. END

在大学开学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刚放羊回家走到街上,就被村长喊住了,说有人给我寄信。我圈好羊后迫不及待去了村长家,信的署名果然是姚桃。

信中的她正在大学校园里我不禁放下心来,可她还是用几近崩溃的字眼诘问我失约的缘由。为了打消她的疑虑,两周后我偷偷写了一封信,去镇上邮了出去。信中诉说了我理想天堂的模样:远方的亲妈突然回来接我,我马上要去南方大城市,那边的舅舅在政府上班,眼前有份现成的公职工作等着我,处理完家里的事就走。在信末尾写道:你我已无遗憾,勿念。最后我把她送我的那本画有“羊”的那页笔记扯了下来,一同放进了信封。

支撑我继续下去的唯一动力不知来自哪里,居然可以静静忍耐父亲重回当年哥哥去世时的颓丧模样。越是想弄明白,孤独越是将我裹得越紧。

每天迎着乌沉沉的阳光出门,走在牧羊的路上。傍晚,火红的太阳照在徐徐前行的羊身上,那么一瞬我认为那是希望在匍匐前行,我傻傻地把手握成手枪形状,朝太阳开一枪。

在姚桃最后毕业的一年之际,我带上偷偷卖羊和采药材出售积攒的钱翻过山岗,悉数给了两位老人为姚桃交学费。这大概应是我最后一次登门了,我与她父母都是一副踌躇满面的样子。我起身要走时,他们温和地留我吃饭,眼睛里写着足够的真心实意,我很满足地婉拒了。老两口看我走出门口,她爸嘴巴张了又合还是没说出什么,她妈却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那天后我好像魂魄离体,姚桃要毕业了,我和她仅存的一点间接联系也断了,她再也不需要我的一点帮助。

到此时我才真正腾出心思想爸爸。反观父亲的一生,我这次的错给他造成的是毁灭性的精神打击,比腿瘸甚至比死更甚。想到爸爸那天晚上让我再进校园,想父子俩几年里相依为命的温暖日子……突然意识到家里每个男人都很孤独。哥哥有遭受不公对待、活在自己世界后遇一相似人相互慰藉都得不到满足的孤独;我有着和哥哥一样的孤独和他没有的对希望难以为继的孤独;而爸爸背负着继爷爷以来种在思想里的难以改换门庭、及他笼统认为女人对我们父子三人都在某种程度带来相似性痛苦的孤独。这个世上的亲人真的只有爸爸一个人了,我再也无法承受自己对爸爸带来的伤害,我决定不再瞒他,他应该知道真相。

酷暑天气,不知道陪伴了这个家多少年的破风扇有气无力地摇着头。这吱吱嘎嘎的声响多少给了我说下去的勇气,以至于我的声音听起来不是太奇怪,将这一切都告诉了爸爸。他很平静也没有如往常那样猛抽旱烟,当我刚想扭头走开时,他却扑在炕上呜呜地哭起来,哭声压抑令人哀恸。我喊了几声“爸”,不知我还能说什么。直到爸爸没了声音,如同趴着睡着一般。我忐忑不安地去做饭,心里明白爸爸也许如他年轻时那样对我大发雷霆,我才能更舒服一些。

饭好后,我才发现爸爸不知什么时候早已陷入昏迷。我跑着去村长家打了急救中心的电话。爸爸被抬上车时,我以为我永远失去了他。

“女人是祸害,是骗子……”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令我吃惊。我疑惑地望着爸爸枯槁的脸,他喃喃地补了句:“你不记得你妈了吗?”

所幸爸爸是脑血管轻度破裂,四天后,他刚能下地就吵着出院。我用从村子里借的钱办了出院手续,到了下午时分就回了家。

刚到家,看到这些天邻居帮忙喂食的羊在院里不安地蹿动着。伴着羊此起彼伏的咩叫,我把爸爸搀扶进屋里。将他安顿好后我马上来院里喂了羊一些草料,将它们赶回圈里。

当我回屋看到吞食农药的老父亲倒在地上时,我瘫软在地,大声呼号。

也许是爸爸命不该绝,嘴唇青紫,四肢都僵硬了还是捡回来一条命,或许是他不甘的命运救下了他。

在爸爸身体好转的第二周,他突然在院里对我说:“明天你就离开这个家吧,你也长大成人了……”

猝然不及,我全身一阵痉挛,呆住了。

“实在不行去找你亲妈也好!”他撇下哽咽不出的我,蹒跚着向屋里径直走去,走得很慢,可一直没有看我。

“都走了好,一了百了……”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突然不知道我是谁、在哪里,又在干什么。

那天晚上,我在院中呆立良久。直到夜幕降临后,我一口气过了河扎进了山里。跑到了山岗最高处,望着山背面那个村庄,久久凝视。夜深人静,身上的露水仿佛冰凉的药针扎进肉里,我颤抖了一夜。

太阳渐渐升起时,我望着满是星辰的天空渐渐变成蔚蓝,高远渺茫。天亮了,人们不再需要星空,我想我也该消失了。我想留下点什么在世上,随手折了几枝翠绿藤条,坐在大石头上编东西。编得很慢很慢,任思维随它自己的意愿自由游走。奶奶、哥哥、爸爸、甚至妈妈,一一从心底最深处的记忆中钻出脑海。一时间,思绪将我的灵魂渐渐吸干,直至想到姚桃时,手里已经编织了一半的玩意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我痴痴地坐在山顶望着天,耳边渐渐响起虫鸣鸟叫,脑袋里一片混沌,只觉得太阳在紧紧盯着我。时间在无声流逝,空气开始变成热浪在升腾、盘旋。

正午的太阳明亮的让我不敢直视,它好毒!金光灼灼的尖刺,从这个大机关匣子里迸出,不折不扣地钻进皮肤,无休无止,我还是冷得直发抖。无聊的汗水忙着稀释身体的热量,我呼吸里慢慢喷出火苗,呼吸声中,感受到铿锵的生命火焰在加剧燃烧,只觉得热了那么一霎,火势陡然消退,只剩一滩火灰。我暗暗希望今天是大暑,全年中最热的一天,亦是哥哥当年晒死的那天。这片山岗上也同样没有一丝风,只有蛐蛐和快要热死的知了,奏着长调子的悲鸣曲。

待我眼睑内红色黯淡下来即将转为黑色时,脑海里又渐渐浮现出一个人,模模糊糊的样子好像是哥哥,他身处齐腰的蒿草中似乎在寻找什么。我轻轻地往过走去,却发现他离我越来越远。我唤了一声,他直起腰来冲我微笑,越看越不像哥哥,看形貌似乎是个女子。

我不知道是从哪个世界里醒来抑或在梦里,耳旁传来久别的熟悉声线。我缓缓睁开眼,看到姚桃正冲我微笑。

爸爸推门进来时我才意识到这不是梦。“姚桃的父母昨天来过,你那时还昏迷不醒,姚桃就一直守在你身边。”

我看着眼前的姚桃,还是那么熟悉,还是那个带着疏淡特质的女孩,只是眼里的哀默被什么撞散了,眼睛比以前明亮了很多。

“我真傻,我该早点想到的……当我爸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多想飞过来找你,我想尽办法才找到你们村长电话,幸好你……”她红了眼眶,吸了下嘴唇。“可你比我还傻……”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我给了她一个满足的微笑,表达我不再奢求什么,眼前一切已足够。

“正,这次回来我不走了,想调回镇子做一名老师,已经做出申请。然后……”

她抬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手里拿着的草编“囍”字。心下明白,这是我昏迷后继由她完成了字的另一半。

“然后……嫁给你!”

突如其来的幸福,我热泪滚烫。

门后的父亲湿着眼眶走出病房合上了门。屋里的我们,仿佛绕了一个圈画了一颗太阳。

我出院后也去了镇上,当姚桃教孩子们读书时,我也跟一位老大夫开始学草药的配方。

结婚前一天晚上,我又梦到哥哥,这次他却也牵着曾经的那位姑娘,缓缓走进婚礼殿堂。

结婚那天,村长主婚,两位父亲坐一起喝了很多酒。酒酣处听到我爸喧嚷,“这顿酒准备的太久太久,闭眼前终于喝上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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