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卷·第六十九章】虚实

第六十九章  虚实

潮水起起伏伏,荡漾的湖波将垂在水中的鱼饵飘来荡去,鱼饵的主人随手翻着书册,身侧的破鱼篓半敞着,里面两条肥鱼翻着白肚皮笔直的躺好。渔翁不在意鱼线的晃动,一心翻看书册,倒是他身后的小厮全神贯注,直直盯着鱼线,神情紧张。

又过的一会,小厮额头上已经见汗。

渔翁似有所觉,抬头说道:“还需要孤看看哪里的景色?”

小厮闻言连忙拜倒请罪。

“你是士人出身,一时卖为奴婢,也不要真成了阉寺之性。”渔翁说完,不再看那小厮,“垂钓之乐,孤是再也享受不到了。”

说完,渔翁就将鱼线用短刀割断,便连鱼竿也抛入江中。看着惶恐伏地的小厮,他喟叹道:“人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诚哉。”

那小厮还想求告一二,渔翁却语调冷冽:“威公中兴以来,祖宗用人唯才是举,马夫、奴婢亦可划疆封伯。今后你便去军前效力,不会有人苛责你。便用你的刀枪热血来钻营吧。”

“谢君上隆恩。谢君上隆恩,谢君上,隆恩。”小厮伏地三叩首,不敢须臾迟缓。


湖上东风吹过,残线破娄之间,一身奴婢衣服的程衍缓缓起身,一言不发的拾起破鱼篓,将散落的鱼线也仔细收好。于孤寂斜阳下追上周公柴知难回都的队伍,但只远远的缀在后面,并不敢太靠前。

这次过犹不及了。程衍沮丧的想到。

柴知难常微服出行,此事国人多有讲闻。而垂钓之好,却是他偶从一位下卿那里听来,并不敢确信。直到近日遇上,这才信得十分,为此他刻意结好,扮作垂钓仆从,便是盼着能借机翻身。为此还连买带赊,备下了肥鱼、钓具,只是如今皆是一场空,赔了个精光。

这贼老天如此戏弄于他,真是该死。

先得活下去。程衍一想到母亲和妹妹,自尽的念头便打个粉碎。她们还在活受罪,自己没有道理这么懦弱。

只好去厮杀一番。下定决心的程衍加快了脚步。

君无戏言。无论如何,他总可以脱掉奴婢之身,去战场上争个出身富贵。故广信伯吴知兵本是宫苑马夫,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筐;故长信子卓林,更是罪人子,以官奴婢发卖,并不比自己如今体面。程衍想到这些,先前的沮丧也渐渐淡忘。

日落时,一行人已回到都中南邑。带着重振家门,赎回亲人的信念,程衍回到了主家在南城的笼舍。南城多是穷人所居,笼舍便就建的多,这是一种密集的多层建筑,周岐等国常用来安置奴婢,仿佛鸽笼鸡舍,逼仄狭小,气味透骨。他与几个仆厮住在一起,往日里并不多往来,彼此都有些瞧不上。今日回来,本以为少不得要被几人奚落一番,不料屋中竟是空无一人,仿佛走错了屋舍一般。

程衍问过里长,才知道主家让仆厮都去官邸选校,说是日落前便回。程衍胡乱吃了几口,眼见天色如墨,其他几个仆厮也没回来,便提了破鱼篓去里长家里拜会。他打算问清楚南城铁匠的行情,若要上阵厮杀,总不能赤手空拳。早年听父亲说过,大军出征,除了军官便只有铳手由公室配发武器,其余兵士的武器铠甲都由兵士自备。公室直接提供武器和铠甲装备的,只有亲军和紫桥军。以程衍目前的身份,也不可能有去南、北两军吃公粮的这种际遇。

为了母亲和妹妹,程衍也得好好活下去,战场上刀枪无眼,找个能赊账的好铁匠便是他的首要急务。


与逼仄拥挤的南城截然相反,北城除了公室宗亲的宅邸,各位上卿也置有府邸,他们不光要兴建自己家人的住所,因为柴氏也允许臣下自辟僚属,所以这府邸中还有他们心腹人的住处——这倒是与雍国、蔡国的建筑格局相近。即便柴氏历代国君都要求节俭、实用,然而随着周国强盛,而都中方舆有限,官邸、宫禁也日趋体面,乃至华美。

作为诸臣之首的国相府,自然不会寒酸,这里原是国尉府旧地,后来周景公【1】改革国制,以公室直领南北两军,国尉渐渐沦为荣衔,自此国相成为诸臣首领,官邸亦迁入此地,旧国相府反倒空出来做了诸曹公所,原本国相对诸曹的掌控力稍稍减弱。景公以后历代周国国相,不断的整修增补,国相府的规模虽然不改,但已足有十分体面,诸国使节的评价也从“墙高地阔,一览无余”变为“丝金漆木,蔚然胜景”。

回返都中的柴知难,此时一改渔翁服色,身着常服赶到国相府——回城前有中官来告国相病情稍缓。柴知难在前厅只与魏廷让说得两句,便就由其引路,去探望魏佐治。

魏佐治入冬前即感不适,只是国事繁多,由不得他歇息。大军出征之前,东枢【2】诸曹无论贤与不肖,总有许多公事呈案。腊月二十四,魏佐治在入宫途中突然昏迷,柴知难当即派出内医院医生三人,与国相府医官一同会诊。

虽则隔日便救醒,但魏佐治言辞不便,且精力不济,断断续续又昏睡几次。整个国相府因此也半点节庆氛围也无。不惟国相府如此,周围的卿士之家也很少燃放爆竹与焰火,只是各凭色彩添些喜庆,若干丝竹之音,也不会传到魏佐治府上,只是彼此自娱自乐。

魏佐治病危,周国上下少有人幸灾乐祸,一来此人拜相还不到两年,还没有做到上下相厌,左右反目的地步;二来魏佐治拜相前官声好,人缘佳,尤其是学生、故旧遍布周、邺、岐,诸侯三番五次延揽邀请他——讲他坏话实在得不偿失。


柴知难看到魏佐治仍旧睡在榻上,侧头看了魏廷让一眼。

“君上稍候。”魏廷让行礼后,走到魏佐治榻旁,“阿爹,君上来了。阿爹,君上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魏佐治闻言眼皮抖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阿爹,要不要饮些水?”魏廷让见父亲醒来,又高兴又忐忑的问道。

“不。”魏佐治想摇头,又停住,嘴里蹦出一个字。

“是。君上已到,阿爹可能相见?”魏廷让试探着问道。

“见。”


魏廷让招呼着家人仆役退出去,柴知难也将随从打发了。榻前只余两人相对,一个头发花白,面目僵硬,一个年富力强,和蔼从容。

“相国找我来,必有要事。不知是内还是外。”

“内。”

“嗯。”柴知难点点头,和他所料不差。如今魏佐治情形已经不能履职,上元节后再拜新相是免不了的。

他将魏廷让先前置好的圈椅挪开,便就侧身坐在榻沿,温言问道:“相国可有属意之人?”

“有。”魏佐治听后说道,还轻轻点头。

“相国只管讲。”

“彭,仲,仲,英。”魏佐治吃力的说完,随即胸口加快起伏。

“莫急。相国之意,吾省得。”柴知难安慰一句,“彭仲英的确是人才。比之严廷杰如何?”

魏佐治眉头皱起,又松开,慢慢的说道:“不,及。”

“哦?”柴知难有些意外,严廷杰虽然是魏佐治弟子,但以往魏佐治很少夸他,“相国真君子。不过人言内举不避子,外举不避仇。若是严廷杰堪任,拜相亦无不可。”

“不。”魏佐治说的急,唾沫落到了柴知难袖子上。

柴知难浑然未觉,只是皱眉反问道:“为何?可是有什么恶疾【3】?”

“急,急功。”魏佐治说了一半咳嗽两声,面现苦色,“非,良,良宰。”

“这倒不是恶疾。”柴知难释然一笑,不以为意,“天下不好功利而有才者寡,急功好利而有才者众。孤以众敌寡,不虞胜败逆转矣。且好功利者易相竞,竞则见得失,明短长,故能受其利而避其害。”

“非,非,良,宰。”魏佐治摇头,坚持着说道。

“嗯。相国之见,亦是老成。”柴知难见魏佐治固执己见,言语上便略退步,“严廷杰还需历练,这次出征,便让他随军考校。”

魏佐治听后,呆了半天,才说道:“是。”

“相国体乏,且少气力。多多歇息,谦光不必去亲军当值,就在府上照料。”

“是。”

魏佐治答应后,柴知难便告辞,遇到在廊下恭候的魏廷让,柴知难还特意交代,让他不必去亲军当值,就在府上照料魏佐治。


柴知难次日便召见了都中记事戴春与刑曹卿严祖兴,一则讲明二人随军出征,二则让二人随自己父子去亲军检阅士卒——世子柴道宏领都督一职,次子柴道中领亲军都指挥使一职。

看过士卒,五人便留宿在军营。柴知难不好酒色,周军又营垒森严,纪律严明,入夜后便没有什么娱乐。柴知难则将几人带到参军房中,让世子柴道宏对着沙盘讲说用兵方略。

柴道宏胸有成竹,指着沙盘上的诸般大小城镇,侃侃而谈,从哪里进兵,到哪里修整,乃至何处补给多,何处守将精明俱都一一陈述。戴春左耳听,右耳冒,他是都中记事,这些事情原不是他该听得,只盼忘得越多越好。严祖兴则颇为投入,直到柴道宏说“如此则注辇之地四分五裂,十之七八将归属吾国,只有西北四城可能为曷萨拉国与雅达瓦国夺取。”,他还有些意犹未尽。

“嗯。子立,你也来说说。”柴知难不置可否,随即对次子柴道中说道。

“是。”柴道中走到另一幅沙盘前,见其余几人已跟来,“卑职的方略是攻取丹流眉旧地。蒲甘与真腊自来相攻伐,朝廷甚少干预……”


柴道中讲说着他的方略,如何出兵,如何引起南蒲甘与真腊交兵,如何夺回定公时代失去的丹流眉旧地,如何避免岐国干涉。严祖兴亦听得认真,且认真揣摩,颇觉今日柴知难有考校之意。

果然,待柴道中也讲完,柴知难便问道:“景元、廷杰,你二人可有何方略?”

“微臣鲁钝,未得方略。”戴春立刻否认,这本不是他职守,今日多半是做个见证而已。

“臣方略未熟,乞君上宽限三日。”严祖兴则有些兴奋的说道。

“三日太久。”柴知难摇头拒绝。

“臣,乞明晨进奏。”严祖兴咬咬牙,躬身作揖说道。

“可。”


戴春与严祖兴离开后,柴知难问向两个儿子:“你们如何看?”

“军中方略不得外传,戴景元知进退,严廷杰多机巧。”柴道中说完,有些期待的看向父亲。

柴知难不置可否,又看向沉思的长子说道:“文博也说说。”

“是。儿臣以为戴景元工吏事,严廷杰若宰相。”

柴道宏说完,柴道中便有些后悔,看向父亲,后者却面无表情的说道:“这两个方略,你们以为如何?”

兄弟二人一时沉默不语。

柴道中思来想去,不好有违孝悌,便请哥哥先讲,柴道宏只是皱眉摇摇头,一字不发。

见此情形,柴知难便说道:“子立先讲。”

“呃,儿臣以为,两个方略都好。前者可拓地千里,后者能振祖宗声威,且在真腊故地布一子,将来与岐国换地也好分教。”柴道中说完又看看哥哥和父亲,心里仍有些打鼓。

“文博来说。”

“儿臣以为不必讲。”柴道宏思来想去,还是说道。

“为何?”

“二哥方才说的极是。”柴道宏夸赞一句弟弟,“军中方略不得外传。”

“哦?哈哈,嗯。哈哈。”柴知难定睛看着柴道宏,“好个不必再讲。”

他起身往帐外走去,半路回身看着两个儿子说道:“明日一早,都来观严廷杰方略。”

“是。”

“是。”

兄弟二人待柴知难离开参军房后,才互相告辞。

临别时柴道中忍不住问道:“大哥,那两个方略已经演算多时,多少布置都预为之,父王【4】一朝舍弃,之前不是白白操劳?”

柴道宏看了看弟弟,仔细想了想说道:“注辇虽失贡,其主尚有民心;真腊虽皮肉分离,但朝贡不绝。二者皆非良机。”

“可之前国中议论……”柴道中说到一半,忽然停住。

“明白了?”

柴道中躬身作揖道:“臣弟,明白了。”

柴道宏一笑,并不受弟弟这一礼,掀开营帐,大步流星的离开。

望着月色与营火辉映间的背影,柴道中心中生出了莫名的无力感。

追不上的,就是追不上。



【1】即柴经翰(西元1181-1241),南海周国第八任国君,安徽十七年(西元1214)至宣文三年(1241)在位。他本是来宾侯柴让次子,淳熙十六年(1189年),周烈公柴重松无嗣而薨,胞弟柴重桂继位后,将柴经翰过继给亡兄继嗣,改名柴承禄。安徽十七年周定公柴重桂无嗣而薨,周公室最终推选柴经翰继位,得到宋廷认可,并特许他改回本名。

【2】即周国国相府。周景公之前,国尉府称东枢,国相府称西枢。周景公之后,国相府称东枢,都督府称西枢,后者相当于宋朝之三衙,负责军事指挥与训练。周景公改革官制后,国相府所辖诸曹:农水曹、工商曹、刑曹、兵曹与选曹。原本归国相府管辖的检藩曹与礼宾曹改为直接由国公管辖。

【3】此处是指重大过失或缺陷,并非指疾病。

【4】柴氏内部自景公以后,多是以王室自居。只是往来诸侯与朝廷的公文,还是称“公”与“公室”。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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