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胡言:金画眉

金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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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的社会是一方灼热的火炉――至少对于敏感过度的南一来说是这样。

南一坚信自己所在的世界是一方冒着火星与臭烘烘热气,且让人难以忍受的火炉。同时他也毫不愧疚地假设自己是一块尺寸不大的冰。后来他觉得如果自己不是一块冰,肯定早就被热死且烤成了臭味四散的焦肉。于是假设成立,他便开始坚信自己就是一块形状一般,但晶莹通透的冰。不过问题来了,他这块冰,身在火炉里一定会渐渐融化,蒸发,最终如水雾般弥散开去,无影无踪。

事实是,他的确就像一块掉进火炉,但很奇怪的冰一样,始终在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地融化――但那是一种缓慢的融化。

是的,那种融化很缓慢,但是敏感的他清晰地感觉到了那种不可阻止的融化。打记事起他就觉得自己的所有日子都在一种孤寂与忧伤中消融。

从前他一想起就觉得可怕,如今他不再觉得害怕,却始终无法习惯。

不过南一习惯了另外一件事情,就是即便他再怎么一意孤行地坚定自己是一块冰,周围人从来没有赐予过他“冰人”的雅称,反而出奇一致地叫他“怪人!”一边叫还必须一边讪笑着,把脸扭出麻花般的形状。

不知道这两个字是怎样赖上自个的,也不知道它们沾在了身上哪个部位。南一总疑惑为什么从小到大不同的人都不约而同冲他喊一声“怪人!”

“看呐,怪人尿裤子了!”这是小时候。

“看,怪人在大口大口吃柠檬呐!”这是中学。

“我猜怪人呐,从来没有碰过女人!”这是大学。

……

小学。中学。大学。“怪人”两个字就像留在他脸上的胎记一样,成为供别人挂在嘴角嘲笑的工具。后来“怪人”突然升级成为“奇葩”,听上去似乎隐晦多了,婉转多了。但是究其本质还是怪人。

每一个阶段,刚刚开始他一听到人们那样叫,心里就蜜蜂嗡嗡嗡猛蛰般地一下下刺疼。然后他会再次记起很小的时候被一群同龄的人围着,一边骂他一边笑他一边各自掏出自己底下那个撒尿的玩意,洋洋洒洒地浇了他一身骚味。他一想起来就觉得耻辱,觉得耻辱的后果是在深深的自卑上又添一层自卑,而处理办法则是――不再去想。

南一就是那么窝囊,窝囊得连镜子也不敢照,生怕从里面就看见一张写满“怪人”的丑脸。他已经读大学了,可是还衣衫不整,不知打扮,老是穿一件白色衬衫,套一条松松垮垮的蓝色运动裤,趿拉一双船一样的白色运动鞋。他的头发长得遮住了半个脑袋,幸好他不怎么生胡须,不然看起来就活活一乞丐。但其实仔细看得话,他长得很英俊,收拾一番不啻一个二十一世纪社会主义美男子,没准还能成上电视,成第二个犀利哥。当然,以上只是幻想,且是我们替他而做的幻想,他自己连想都不敢想。

不过,这是一个看脸的时代,什么都讲究表面的光鲜,内在是次要的,而且极其次要。所谓“一美遮百丑,一丑全部丑。”讲得就是这个道理。这南一虽然也会按时洗脸洗澡,洗头发――自然,还有洗脚。所以他并不是一坨生产臭味的牛粪,可是总会被当做牛粪对待。

类似西施一类的人见之无不抚胸作病呕状,其神情就像担心有人袭胸似的;而东施一类的人见之无不拙劣的进行“效颦”的尝试,不过千年过去,效颦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

好的是,南一这人,一不关心西施,二不在意东施,他一边摇摇晃晃地走路,一边想的是自己的绘画。别笑,他确实很会画画。由于他和世界格格不入,只好无时无刻地用多余的脑电波捕捉着来自宇宙的灵感信号。故从某种意义来说,他是一个艺术天才,他画的画,看不懂的人会觉得好看,啧啧嘴说“不错不错”;看得懂的人会觉得恐惧,心里“砰砰砰”狂跳出一个个惊叹号――妈的!那是一种天才的杰作!

那么,掏出“天才总是被排解与误读”这句话,是不是就可以解释南一这个“怪人”抑或“奇葩”,被寝室里的人排挤和使唤的事实了呢?

当然没那么简单。

寝室里的人总是在百般无聊的时候对南一加以嘲讽戏弄,制造一些欢乐来填补空虚,这法子屡试不爽。话语讥笑类的娱乐撇开不提,单说那类似于一边往地上嗑瓜子一边叫南一扫地的事件,就发生了无数次。

寝室里的人当然也会在夜间肚子遭遇饥荒的时刻想起南一,寻求他的解救。解救方式简单粗暴:扔些票子给他,一边盯着游戏屏幕一边喊一句:“两根香肠一包烟。”或者“两根香肠不要烟。”然而每天出场的人物,演出场景和零食内容都不尽相同,所以每天都颇为新鲜,不至于无聊。

南一就是这样,习惯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渐渐麻木。如果不是一只美丽金画眉的突然蹦入,他的生命多半就会永远在白纸一样的单调和惨淡里慢慢融化消亡。

在小说的世界,一切美好的开始必然要经历一点挫折与痛苦,否则美好就会大打折扣。在现实生活里呢,只能说,大多时候,痛苦是诞生美好的妈妈,大多时候,痛苦是另一种痛苦它干爸爸。

我们不妨来看看我们的主人公南一是怎么个痛苦法。

那是一个晚上,南一被自己船形拖鞋载着摇摇晃晃地颠进寝室。当他的身影像一张揉皱的废纸般飘进房间。正好迎上一个脸因为气愤和焦急的综合纠缠而扭曲变形的男人,那人在平日里扮演使唤南一的角色扮得最勤,此刻正一边骂着什么一边团团打转。

南一眼神迷离,身子对周遭世界毫无感知地继续飘着,一直到降落回自己的桌旁。那人突然一拍桌子,像正在拉屎时被蛇咬住屁股的人般,屁股眼里夹着股痛苦与愤懑地跳将起来。指着南一骂了句:

“一定是这奇葩偷的。”大概是因为他觉得南一居然对他的愤怒毫不理会,是对他的一种莫大侮辱吧。

一句话忽然把南一从迷蒙状态扯出来,他毫无表情的脸突然带着惊异地亮起来。

他张张嘴巴,形状好看的喉结在喉咙里上下作了个简谐运动,最终却大概是因着说话少,喉道长锈而嘎然停止,嘴巴也终止于沉默。

那人看南一无辜且不解地看着自己,心里莫名其妙的来气。

“老子一看就知道是你!平日里鬼鬼祟祟!说,是不是。不说是吧?给你尝尝老子的厉害。”他伸手拽住南一发黄的白衬衫,南一从头发遮蔽的眼睛里透出一股虚无的光线,望着那人,辨不出是惊异是不满还是恐惧。

原来那暴跳如猴子的男人刚刚丢了一部手机,平时那人就喜欢拽着那手机玩,对之爱如命根子。打电话时一定要极其小心地露出那机身背后闪闪发光的标志,大概非得露出那标志自己才可以透过手机铮铮有力地说话。当然做这些时一定会把自己的那份刻意好好来一番掩饰。

那个时代私人拥有手机的少,拥有那种品牌的更少。哪里像现在,人人捧一块,人人视之如命根,人人又换那命根就像换一块块会发光的玻璃片似的迅疾。

我总是为生在当下而自得不已,要是那人有幸先穿越到现代瞥上一眼,自然会羞愧到气焰尽失,而南一也不就会挨那顿打了。

南一软孺的本性让本不是小偷的他得以尝到了小偷的待遇。

没错,找不到小偷,总得把气泄了吧,不然憋在身体里就像憋屎一样难受。人总是要千方百计对自己好才行。

于是那人汇集寝室其余几人,极其友好地用拳头和臭脚对咱们无辜的南一一阵狂吻。其结果惨烈,不忍详述,大致分两部分讲来,第一是在整个过程中,南一低声但极其痛苦的叫喊大概让那几个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儿时把猫溺进水里的游戏,于是南一越哀鸣,他们越兴奋,越觉得对之拳打脚踢是一种享受,是无聊日子难得的有趣游戏。第二是游戏结束时,南一就像一块被煎煮油炸黄焖后的茄子般颓然瘫在地上,脑袋里恐怖的炸弹不断爆炸,使他昏昏沉沉,配上全身无力,他动了动身子硬是没能起来。

他两只鞋子飞了一只,剩余一只还挂在脚尖上。无鞋的那只,袜子已经吐出了大脚趾。他衬衫被扯坏了好几个扣子――那些早就预谋着逃离他身体的扣子重获自由,愉快过度,早不知飞往哪里。其次是腿上洗得发白的蓝色裤子,裆部撕开的那个口子阴险地张着,宛如正咧嘴讪笑的人。

冰冷的地板里多余的冰冷慢慢爬上他的脊背,他脸部痛苦地抽动,但身子却安静地躺着。

他就像一只受了欺凌的软体动物,

他真的成了一张被揉皱的废纸,

或者成了一件被丢弃的,没有痛觉神经的破衣服。

美好还没有来临?是的。但请你不要慌张,且即便美好来临了也不要欣喜,有可能一切美好都是虚假的幻影,要知道往往只有痛苦才很真实!

被莫名地揍了之后,南一慢慢恢复了过去的生活规律,只是他变得更加敏感,一片叶子忽然划过他的眼前,他就会在心里惊恐地战栗一阵;路上一个陌生女人的大笑会使他的心像遭了一根针扎;一幅痛苦的画作会让他同样的痛苦好久……晚上他总是在凌晨一点三十分醒来,望着,或仅仅是拿眼睛对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发呆,窗外漏进来的路灯光像水一样,偶尔会让他觉得自己在一片汪洋的大海漂来漂去,没有终点和方向。潮水慢慢淹上来,钻进毛孔,漫进鼻腔,熄灭眼睛……他多喜欢永远漂下去,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他开始喜欢夜晚,害怕白天,可是白天总是照常毫无同情心地到来。白天他就只能把自己藏进骨灰色的画纸,寻求寄托。

其实我们看出来了,他很孤单,且深深地感到了那种孤单。一个人置身孤独并不可怕,可是他一旦发现了自己孤独的处境就会开始恐惧。

南一孤独而恐惧,是不是就该让他如此孤独而恐惧下去呢?

这不是我说了算。

某一天,对南一而言的另外三个室友之一,不知道从哪里拐卖回来一只画眉。那画眉毛色光滑如绸,颈子细柔,眼睛发着机警的光,特别是眼部那一抹金色的眉,标志着她是一只卖价不菲的金画眉。先不管她是哪里来的,身价多少,以及要去向何方。当时她就被关进一只狭小的笼子里,被人挑逗一番后顺势挂在了阳台的晾衣杆上。那画眉立在笼子里敏捷地蹿来蹿去,眼睛高傲地向众人表示着自己的不满和烦腻。众人哪里知道她的感觉,喂她水她不喝,赏她食她不吃。到是南一,他无意间的一瞥,就被那美丽的画眉给吸引住了,但是他不敢和其余人一起过去“逗玩”之,只好默默远观也。他隔着几米的距离看她,慢慢地他发现她也在看他,带着一种就像在端详一条可口的虫子似的温柔看他。他深深被那种温柔吸引住了。

于是有一天,趁着众人不在,他终于壮起胆子走过去。那画眉鸟侧着眼睛看着他,随着南一晃悠着的脑袋而晃悠脑袋。像研究文物或者分析画作一样,看了一会儿,南一试着喂她馒头屑,那鸟儿侧目看了半天,居然伸出尖尖的喙啄进嘴里。南一高兴极了,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一个可爱玩意儿,他也开心地跟着那鸟把手里的馒头屑往自己嘴里塞,那鸟儿接二连三地吃了不少之后,优雅地喝了喝水,便在笼子里蹿上蹿下,一边蹿蹦一边好奇地看着南一,南一看得呆了,然而呆劲一过,疯劲即犯,随着画眉的蹿跳,他居然也开心地手舞足蹈起来。

然而故事如果没有残忍的介入,就不是生活,也不是小说了。

几天之后,南一“怪异”的行为被人们发现了,人们这次真的像抓住一个贼人一样的对他愤恨难忍。认为原来那金画眉不吃不喝是南一这小子喂了些奇怪的东西。

“妈的去!你想毒死这鸟吗?”

一声爆喝之后,自然又是一阵热情的拳脚将南一的瘦身子包围。

南一倒不觉得挨揍有什么感觉,他只是为着不能再接近那美丽的画眉而痛苦难受。他又重新陷入了孤独的境地,又开始在晚上失眠,并且浮想联翩。

突然有一个晚上,凌晨一点近两点。南一在重复自己呆望天花板那一动作的时间里,突然在一片安静的夜色中听见某个声音,某种无法形容的声音,就像一缕细细的丝线一样在夜的夹缝里缓缓绕行,柔柔细细地伸进他的耳朵。那种声音就像某种轻巧的呼唤,某个薄弱的叹息。他一时间从幻想的海潮里浮出来,竖着塞满耳屎的耳朵仔细辨别。那声音就像是来自另一个空间,细听又觉根本存在于自己的脑海。于是乎,他把所有精力集中于听觉感官,在声音的三维坐标系上来回摸索,终于发现那声音不是自己脑袋里爬出来的,而是来自阳台。

他被好奇心抓住身子,翻身下床,走到阳台,过滤掉那窗外秋虫的呓语,最终确信了声音的来源――那被灰布遮着的笼子。

南一脑袋里突然蹦出金画眉美丽轻捷的身影,又想起挂着“文明寝室”标牌的寝室内众室友,就突然被恐怖袭击似地往后退去。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众人都在酣睡,仔细分析加粗略计算之后,他发现自己揭开灰布,观看画眉的声音不至于大到将众人吵醒。于是斗胆走近,极其小心地撩起灰布。

那画眉静静地孤立于笼中横杆,眼睛竟发着幽幽的紫光,极其温柔迷幻的紫色。南一往那眼睛里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跌进了一汪温暖的春水般舒坦,褶皱的皮肤仿佛正努力铺开,常年蜷缩的骨骼似也在那种温暖里都开始“咯咯”响着尽情伸展。他感觉自己被一种神秘的欢乐包围,于是尽情地感受了一会儿那突如其来的快乐,然后他突然觉得胆大起来,像喝了酒壮起胆子的人。他拿来食物,当然不用多想,还是馒头――他很专业地把馒头揉碎铺在右手手心,递过去。那画眉居然和之前一样,侧目看了南一一会儿后,欢快而优雅地啄食起来。

看着那画眉,南一心里涌出一串串混着苦楚的快乐。那就宛如一枚沾着蜜糖的荆棘刺向心口般,给他带来甜蜜的同时又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刺痛。他的手激动地颤抖着,而他躯壳之内的另一个自己也正因着那神秘的快乐而欢喜得发抖。他第一次发现世上竟拥有着一种如此可爱动人的生灵,那一刻,他恍惚觉得受到了来自生命的神秘启示。

至于那神秘启示是什么,我也只能去猜猜罢了。总之大约是因着那种启示,南一才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活着,他发现日子出现了什么不同,那种不同是存在于每个神秘而隐蔽的夜晚的,且由一只美丽画眉所激发,并专属于自己。

白天他依旧如从前,摇摇晃晃地度日,可是一到了凌晨一点过半,从毫无内容的梦里醒来,一睁开眼,他原本毫无光彩的眼睛里顿时熠熠生辉。

我们可以看见,每个晚上,一个瘦高如细竹竿的黑影都和一只金画眉一起,一个啃食另一个啄食,消灭掉一块冷馒头,然后相互看着,做着某种近似于“木头人”的游戏。开始南一毫没发现这种游戏的无聊,他心里被什么所激荡着鼓动着,一波接一波的兴奋就像痴狂的潮水。后来他终于发现这样挺无趣,有了点创新,把手指伸给画眉当虫子般啄耍。

最后他居然斗胆把画眉放出来,那画眉不知是真通灵还是蠢如南一,竟然不趁机扑棱着翅膀逃之夭夭,反而在南一的肩上手上跳来跳去。

南一很为之高兴。

打小长辈就告诉我们:暗地里做事,即便没有光亮不被发现,也终会有一天被曝光于大公无私的阳光底下,供众唾液泛滥的民众吐口水。这博大精深之道理,南一不懂。他还不懂另一个道理,悄悄背着人做事,即使你做的是有益无害的大好事,也总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被当成是干坏事的不法分子。比如半夜扮作圣诞老爷子钻进人家烟囱,充好人去送礼,多半会被当成贼给横着扔出门外。这些不过就是那极其清晰明了的现实,然而南一不懂什么现实。他要是懂,就不会被人们当成半夜发疯的神经病给痛打一顿。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秋夜,南一照例和那画眉嬉戏,二者正吃馒头吃得津津有味。不料突然之间,南一的头发被狠狠一扯,脑袋随即仄歪而去,他惨叫一声。看见镜子里,一双放着凶光的眼睛。来不及叫另外一声,他的身体就已经和地面接吻,刚刚挨的一拳就像给他肚子扎了一针痛苦的药水,那痛苦迅速弥漫开来……再踢了几脚后,那人俯身揪着南一,喉咙里发着野兽般愤怒的轰鸣。

其余人在一片混乱里被唤醒,随即热心地加入了制造混乱的行列。

夜里,南一一个人的脸都看不清晰,大约因为夜色凄美,秋风紧涩,他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深沉的痛苦,他想大叫,但只是习惯性在心里哀鸣。最糟糕的是,那鸟笼被其中一个人狠命往窗外抛去。学过伽利略自由落体定律的都知道,六楼,30米,只消二点几秒,由于巨大的冲击力,笼子会粉身碎骨,里面就算是一块铁罐子也得“吧唧”一下瘫在冰冷的水泥地面。

事实基本与假设雷同:笼子落地,发出类似炸弹的声音,南一狠命挣扎起来冲着阳台哭喊一声,然后像一只瘪了的气球般耸拉在栏杆上。第二天,当“凶手”把画眉变形的尸体扔进垃圾桶后,南一在楼下的水泥地面发现了一滩暗红的血迹,那时天降秋雨,他却趴在地上,久久不愿离去,好像死活不愿那雨把那肮脏的血迹洗去。后来他做了两件事,找到画眉的僵硬尸体,细心地将之安葬。

事情告一段落,但故事还没有结束。如果你相信奇迹(奇怪的神迹)的话,故事才刚刚开始。

那大约是金画眉死亡事件发生后的一个月,同样是夜里。一个月以来,秋天很尽职地把天气变得更冷了一层,因为悲哀孤独而越加憔悴的南一则照常夜夜失眠,他原本就失眠,又总极力渴求着听到那细如游丝的声音,听不到,于是更加无法入睡。

那一夜――是任何一个普通夜晚中随即挑出来的一夜,南一碰上了奇迹。

那是凌晨两点整,某张桌子上某个人的机械表在那一刻就像突然累死了一样不再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窗外的不知是什么光真得像潮水般漫进来,把南一所在的那个角落照得十分明亮。他适应了一会儿光亮,抬头觑着眼睛,遥望进光芒的尽头,那里他看见一个身着紫色衣衫的女子,正静静地看着他。他并没有因为那女子的美色而荷尔蒙决堤或者肾上腺素泛滥。反而在那双眼睛里突然看到一种熟悉的东西,他理了理头绪,确信那就是金画眉的目光。于是开启全身每个细胞的惊异阀门,吓得他直淌冷汗。

那女的说:“别怕,我是金画眉啊!你难道害怕我了吗?还是我不漂亮?”

南一笨拙得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女的,干脆叫画眉女吧,摇身一变,身上的古式女装变成了现代流行服饰,那是一款十分好看的服装,要是放在现代,一定就引领了一场秋装热潮。

那画眉女,不是吹嘘,真真个美若罗敷、貂蝉、西施之流也。她的皮肤白皙,几乎剔透,里面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眼睛宛如世间没有的宝石。鼻子嘴巴眼睛啥的搭配得近乎完美。当然最动人的是那金色的眉毛,形状优美、颜色高贵,不可形容。若是给现代女人瞅上一眼,那些女人们多半会急切地想学者描一副那样的眉毛却终究落得一个邯郸学步的下场。

南一看得呆了,渐渐地他确信了画眉女和之前的金画眉不仅仅有一样的眼神,还有一样美好善良的心灵。所以就算是妖魔鬼怪也无妨了,这样一想,他抬脚踩在那些光束上,就像踩在雪地上一样,一脚下去,脚就没进朦胧的光里,只是没有声音,也没有脚印。他走过去,那画眉女开心地拉着他,就像鸟儿一样欢快地蹦跳着跑到了广阔的校园。

她的那种欢乐纯粹而动人,南一也被感染了,童心大发地随着她在夜里嘻戏打闹。

秋天的夜晚是静谧的,凄冷的;空气是湿润和沁人的;夜空的月亮则像受凉的美人,白着凄美的脸。总得来说,夜晚还算美丽,不过南一不在乎夜晚长什么样,他只觉得旁边这个女子,比自己在绘画书上看见的任何东方古代女子或是西房油画美女都要漂亮。

累了他们就在学校的湖边长椅上相依而坐,或者躺在湿冷的草地。

“你是人吗?”南一问。

“不是。”

“你叫什么名字?”

“金画眉。”

……

两个“人”就这么扯着无聊的话题,但都觉得有趣到了极点。

最后那画眉女说:

“我可以变出很多东西,要什么好吃的?”

南一摸着脑袋想了想,他这一生里有什么好吃的吗?想了想去全是白胖胖的馒头。他于是说:“馒头!”

画眉女高兴地点点头,变出两个大馒头,于是寂静凄凉的秋夜,长椅上出现二“人”,各自手执一个白花花的东西,欢快地享受着噎人的――馒头。

于是每个夜晚南一又找到了那种快乐,他发现这一次的快乐来得极其猛烈,促使他开始思考起一些东西,比如自己的脏衣服,破鞋子,自己散乱的头发,以及他们在自己身上存在的方式。

南一渐渐觉得自己在发生改变,但他不知道哪里变了。只有周围人看得见,几日之后,他突然穿上干净衣服,修剪了蕨类植物般的乱发,变得宛如另外一个人。没有经常见到他的人还以为那叫南一的奇葩早就死了,而眼前这个男人是不知哪里突然钻出来的。

他的面貌改变了,但痴傻气没变。不过无论是西施般的还是东施般的女人们都不再避之不及,而是汪着一双盈盈的眼睛对之顾盼生辉。南一脑袋里只有画眉女,眼睛里也就只有她一个,所以南一目不斜视,往往不是看不起那些女人。

南一的孤僻性格并没有因为外貌的变化而有丝毫的改进。他画出来的画莫名其妙上了校报,还上了城市的晚报,随后在网上流行起来。最后居然被一个画商看中,据说南一听说有人要拿走他的画的时候,惊惶地张着眼睛不知所措。后来他居然把那些画全部藏到床铺下夜夜压着,他就像护着身上的肉一样护着那些画,他无法相像自己的画作被拿走,供那些陌生的人挂在家里的墙上,或者一张张被夹进冰冷的玻璃板里供无数人像看小丑一样参观。

总之南一渐渐成了一个流行的人物,就在他的名声像流感一样在四处散布之时,在他每晚继续自己独特的神秘的快乐之时。学校里又风行出一股闹鬼之说:不少人都扬言外出浪荡晚归时,曾看见学校林子里有一只雪白的鬼飘来飘去。每一个叙述者都必然添油加醋一番,尽量用贫瘠的语言绞尽脑汁形容出自己的恐惧和惊惶,以博得人们的信任。

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受到欢迎的同时遭到了质疑。第二个这样说的受了欢迎但遭了嘲笑,第三个四个五个等等等等的则一律无不遭到忽视。因为人们渐渐觉得那千篇一律的编造并不新鲜刺激。说来说去都是一个版本,纯粹是想象力贫乏嘛。

南一也听说了闹鬼的事情,可是他才不怕呢,照样夜夜溜出去。画眉女依旧是那样,除了夜夜变换一次着装外,其余丝毫没什么变化。

疯传闹鬼的人越来越多,疯传闹鬼的氛围甚至压倒了南一的名声,疯传闹鬼的到了后来就成了主流。事情一旦成为主流,就会引起不少人的关注。

一部分人不相信有鬼,只觉得那是疯话;一部分人将信将疑;剩余一部分人则坚定不移地相信鬼魂的存在。

根据目击者的描述,那所谓的鬼全身雪白,到了凌晨就在学校的林子里飘来飘去,围着一棵又一棵树,一边飘动还一边发出类似咀嚼泥土的声音,有人说那是鬼在喝血,有人说那是鬼在啃食人肉,有人说那是鬼的叫声……人们为此发生了巨大的争执,连不相信有鬼的人也加入了这种争执。于是,有人决定晚上出去捉鬼,为了弄清鬼究竟吃什么。

胆小的人早溜走了,一部分胆大的人就计划凌晨三点进行捉鬼活动。

其实捉鬼的一群人中,不少是为了凑热闹的。到了凌晨,夜色正好,真正开始捉鬼的时候,那些凑热闹的就一边走一边打着颤儿,牙齿“咯咯哒哒”地相互敲打,为那夜晚增添了恰到好处的恐怖氛围。

其中一个瘦不拉几的人牙齿敲出的声音最大,还被一个粗脖子的人当头拍了一掌。

反正那夜,那一群人就像在进行一场可怕的盗墓,气氛莫名地紧张。

走近常常闹鬼的林子时,那林子里刚开始什么也没有。众人屏息注视,过了一会儿,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几棵树后闪出来一个雪白的影儿,像一张白布似地在夜的林中飘来飘去。真的还有一种奇怪的声音。许多人眼见了这一幕,吓得几乎停止了呼吸,半张着嘴想要大叫却无法出声。

倒是几个勇猛的人突然弓弦上的箭一样弹出去,扑到那鬼身上。那鬼居然像一块石头一样砸到地上。人们感到它的身上确实冰冷得像石头,而且还十分僵硬。一个人摸出手电筒,往那家伙身上照去。众人顿时吓了一跳。

那居然是一个人,全身赤裸,露出雪白的肌肤。身子冰凉发僵,嘴里叼了一块白馒头,手上握着一个腐烂的恍惚耗子的尸体。

眼尖的人率先喊了起来:

“南一!那个怪人!”

众人看去,果然如此。

这一来众人突然觉得有些愠怒,原来闹了半天是南一那奇葩梦游呢。几个人既失望又愤懑,踢了他几脚,把他踢醒转过来。

他“哇”地叫了一声,立即站起来大喊:

“我的画眉呢!我的画眉呢!”

人们这才搞清楚那耗子一样东西原来是那只画眉,受调皮天性驱使的某个人,尖着指头捡起那黑乎乎的东西,一边嘿嘿笑着一边在南一面前晃动。南一疯了似得伸手去夺,只见那黑东西做了个优美的斜抛运动,坠进旁边冰冷的湖水里。

那一刻,南一突然觉得身体里有一种最宝贵的东西被人硬生生抽走,并撕毁,他想要怒吼,可他的天性里没有这个功能,就像食草动物总学不会吃肉。于是只好圆睁着眼睛,良久,泪水哗啦啦落下来。

真相大白,室友美其名曰:“替公众出气”将南一痛打一顿。之后又不觉解气, 于是再奖赏了一顿。

南一又恢复了以往的南一,甚至比以往更加邋遢、更加枯槁,更加南一。

时间的背景定于暮秋时节。

那时,初冬即将准备把暮年的秋天杀死并谋权篡位。

那个时候南一身上的淤伤还没有完全好尽,暮秋最后的寒冷往身体里浸去,那些伤就受冻了般不安分起来。

凌晨一点半,准时,南一被一种隐隐的疼痛唤醒。他睁着眼睛看自己望了无数次都没有望穿的天花板,没有再胡思乱想任何东西,但他突然觉得自己再没有任何时候有这般孤独,同时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他似乎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生活的苍白与无聊,那生活就像一堵翻起白石灰片的旧墙横亘在自己的生命里,闷人,狭窄,沉沉地压迫着自己。过去他从来没有思考过此类问题,那一刻,像是突然开窍一样,他首次发现了生活的毫无意义。

他躺在床上,躺得越久,越发觉得生活苍白得可怕。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应该去寻找什么,于是光着身子下床,开门,鱼儿般滑出门洞。然后像一根瘦麦子被夜色收割而去。

天空无月亦无星,唯有不得不在秋寒里瑟缩的路灯,十分厌烦地发着昏黄的光。寒风撕扯着南一光溜溜的身子,寒冷则如发狂的虫子般钻进他的毛孔。他丝毫不觉得冷,他觉得自己正慢慢融化。

十一

黑黝黝的湖水里,南一像一根柱子般立着,半边身子浸于其中。南一觉得自己将要寻找的东西不在这湖水里,虽然他也不知道在哪里,他只知道这片广阔而幽深的湖水可以帮他找到。他一点点往湖水的更深处走,湖水像夜的子宫般一点点收容着他。天地幽静,他忽然觉到一种莫名的幸福。

当湖水随着他的平移运动而淹没他的脖颈时,他闭上了眼睛。

不过,此时,那深邃的天空中突然传来一个悠远的声音,那声音模仿着电影里天外来音的样子传到南一耳中。

“现在,睁开眼睛!”仿佛命令,南一恍然睁开眼睛。

他看见自己置身于一片金色的阳光之中,他像刚从黑暗中跌进阳光,刚刚睁开眼睛又旋即闭上,最终用了好大的气力才完全睁开眼睛。

那是一个野地的林子,树木葱郁,草长花开,阳光透过叶缝漏下来,像水波般晃动。南一感到自己正孤零零地立在其中,环顾四周,良久,许多声音在耳边响起来――蝉的鸣叫,鸟的轻啼,远处山雀的叫声。许多气味也在鼻尖活动起来――芍药的香味,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他使劲扇动鼻子,把这些空气吸进肺里,换成自己体内污浊的气体吐出来。

突然地,他看见一个瘦弱的枝头上跳动着某个熟悉的东西。

那是一只美丽的金画眉!

金画眉?南一的脑袋开始扯起记忆胶片,放映机般转动起来。

过去的许多东西一一掠过脑海,最后,一段从来未曾被自己想起过的记忆突然从时光的废土里拱出来。十多年来,他不曾再记得那件往事,他以为那不是自己的记忆,而是在某个时间某本书上读到的故事。

当他突然想起来那往事的一刻,他的脑袋里一扇旧门吱吱响着裂了个缝,一种久违的带着痛苦的光亮以几十头猪一样的力气将那门豁然冲开!

他想起来了,那是自己五岁时候的事情。

他想起来了!为了替自己追逐一只金画眉,一个美丽的女人被这片林子吞噬――那是自己的表姐!他想起来了!为了寻找那个女人,自己的亲生父母的生命同样遭到吞噬!

想起来这一切后,像突然有人在他心口猛刺一刀般,他感到了剧烈的痛苦,他的整个世界好像松掉所有支柱,骤然变得轻飘飘起来,随后却又剧烈地开始颤动摇摆。

他开始感到死亡来临的恐惧。

十二

“这么多年,你一直在骗自己,你把记忆琐进密闭的抽屉,一直不去触碰。现在,你可以把它拉开了!”天上那个声音继续装逼地悠悠然响彻夜空。

“好,再睁开眼睛!”

南一睁开眼睛,他忽然看见自己置身于一片冰冷的湖水,湖水已经没及他的脖子,冰冷已经使得他身体麻木。寒风吹来,搅动本就不宁静的湖面。他抬头,和之前一样,无数的画面亮起来,无数的声音活起来!

岸上站满了人,那些人嘈杂地就像一群黑衣乌鸦,几束灯光高傲地在湖面扫来扫去。他觉得自己被一种喧嚣的恐怖包围!

他想要即刻离开这个困住自己身体的湖面,他开始挣扎。他听到岸上有人在叫着:

“快把头埋进去啊!我们等了好久!”

他记得自己在什么时候也听过这样富有激情的呐喊。就像对某个演讲家的喝彩!

他伸出手,在湖水里搅动着,身子同样在湖水里搅动着,不知所措!

突然,夜空中那个声音再次传来。仿佛只有他自己可以听见:

“这一切都是你的幻觉!你要知道你所经历的现实。不幸的人唯一能做的是把所有伤痛摊出来给自己看。好了,现在,我数到三,请睁开眼睛!”

“一……”南一忽然感到身体里一股奇特的酸味气体涌向鼻腔。

“二……”南一眼睛开始像木炭一样灼热。

“三!”南一突然流下一串滚烫的泪水。

泪水奔涌,冲开他紧闭的眼睛。

他看见一片漆黑之中,一个烟头状的红色光点正忽明忽暗,恍若鬼魅的独眼。空气里,一股浓烈烟草的气味。

突然,“啪”地一声敲击,周围袭来一种耀眼的光明。他突然感到整个身体在那种光亮里开始迅速融化,挥发,然后消散。他感到背脊衣服紧贴,上面一片冷冷的汗液,可是他也感到了某种一生中似乎都不可能再感到的轻盈。而那种长年淤积于身体的沉重正慢慢被什么给抽走。

十三

为了使用催眠疗法治愈一位天才画家的精神疾病,我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

南一

1980年生

1985年,五岁,因意外失去父母及表姐。此前他最为表姐所疼爱。

2010年,闻名世纪。

2016年,累计自杀五次,未遂。

......

做我们这行的要知道:

一,任何极端情况下留下的心疾总需要极端状态下的治愈。

二,任何时候你都会被催眠,比如某时,你看人抽一支烟;比如此刻,你正读着这并不有趣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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