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顺的菜园8

8

喜顺是去敖阴卖菜。去敖阴有二十多里路,而且是一路上坡,自行车是骑不上去的,他都是骑骑走走。艳阳辣辣地洒着热光,他气喘吁吁。满身大汗。额头上的汗掉到眼里,眼就杀疼杀疼,嗓子眼里冒出了火,五脏六腑都滚烫着,他现在最想喝上一杯子凉水,路边上倒是有卖矿泉水的,但一块钱一瓶,也太贵了,他没买,呆会到了集上吃根黄瓜就解了渴了。

他想是绝不能让云子去南方了。他出门时已经把她的大包锁到了大木箱子里,那箱子好几十斤重,是秋花嫁来时的嫁妆,铜锁很结实,即使闺女知道大包在里面藏着也未必能弄得开锁。他看过,她那包里有烟,有钱包,里面有好几张银行卡,另有一些个瓶瓶盒盒,还有换洗衣服,是她的随身用品,她少不了的。他又想闺女真是不愿意种地也就罢了,等有些钱,到附近哪个厂子里给她找个轻快活,做个合同工也不错,那样不仅体面,还好找对象。他有心让闺女在就在附近找个对象,有事也好有个照应,但又想到她现在这名声……她娘出丧时,庄里人对她指指点点,尤其那个海洪,看到她就赶脆连门也没进,搁下吊礼就走了,她要是没做丢脸的事,他们两个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儿,又在南方遇见过,总会有几句话拉一拉,看那样子,她在外面是没做下什么好事情……这一想,找婆家还是找到远处去的好,庄里人的嘴,都是刀子来……

一路想着就到了敖阴集上,他找了个空地,把麻袋铺上,将驮筐里的菜一点点小心的摆出来,腚底下坐了张旧报纸,就等着人来问价了。

他已探过了集上的行情,黄瓜,柿子都与去年差不多,贵了的是蒜,批发价都两块多,他这个蒜是不行,但他发现他也该摆得理直气壮,因为这大个集上,他没看到有几家摆蒜的。果然,一会就有几个老太太上来问蒜价,一看穿着打扮就知道是机关上的人,听他说是两块一斤,赶紧得了宝似的各买了两三斤,他心里高兴,说:“大婶,别看咱这蒜小,不好看,可是蒜味大!”老太太都乐着,可又撇了嘴说:“这两年可让你们农民发财了,现在,俺们吃蒜也吃不起啦!”喜顺打着哈哈说:“哈哈,大家都发财,都发财。”他心里知道自己并没发财,非但这两年来没发财,他种菜几十年来也没发过什么财,非但没发过什么财,就是孩子的学费也经常让他愁得睡不上好觉。这几年的好势头让他有些激动,这激动今天更是得了实证,这又丑又小的蒜都卖到了两块钱,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今天算是发了个意外的小财咧!百十斤蒜他就卖了二百多块!他一边后悔着今年没好好伺候这些大蒜,一边数着钞票,咧着的嘴合不拢来。

卖完所有的菜,收了摊,除去交上了二十元摆摊费,他今天净卖了二百六十六块钱,这是个吉利数,是个好兆头。看看天还早,太阳还在西天照着,他想去新泰城里看看星子,给他点钱补贴下生活,以前是秋花去,现在秋花不在了,他这个当爹的得去,星子正长身体,不能亏了嘴。他感到肚里饿,才想起还没吃午饭,给自己买了两个大火烧,还例外的买了三斤牛肉,让卖肉的一片片的切好,一半拿回去给云子吃,一半给星子送去,他大口吃着火烧,就了两片牛肉,心里对这一天的劳动是满意的,因此吃得很香很舒坦。

从敖阴回来就一路下返,到了青云湖边上,他看到碧绿的湖水边起了好些个别墅小楼,那叫一个漂亮啊。他知道这些别墅里就有喜来家的一栋或几栋,人家是在这里过神仙般的日子呢,哪管庄里人的死活,柴汶河臭也就臭了,地下水脏了也就脏了,庄里人买水喝正合他的意!这个狗娘养的!喜顺脚下狠狠地一踹车凳子,自行车带着他和驮筐,一阵风地向县城冲去。

星子是在县城的中学读书。喜顺赶到校门口发现学生正放学,门口都是人。他把车子停得远远的,对着人家的窗子整理了一下衣服和乱糟糟的头发,他知道星子要面子,怕自己的形象让他丢脸。他先去传达室问星子的宿舍,想去找,但看门的不让进,说是替他喊过了,一会子就来。

他在门口等了一霎,星子果然来了,看了他一眼,立刻不高兴起来:“怎么趁人多的时候来啊?也不换件衣裳……”

他知道儿子是嫌自己穿的孬,不给他长面儿,心里的高兴劲儿一下全没了。但还是从兜里拿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一并那牛肉,递给了儿子。

儿子接过去,并不高兴,只说了一句:“以后你别来了,俺自己回去拿就行了。”

他想说什么,还没张嘴,星子就撒开腿跑了。剩下他一个人,穿着件旧衬衫,原是儿子穿过的,洗的掉了色了,灰不灰白不白,脏不叽叽的,头发乱蓬蓬的,全是银丝,在那校门口的人群里呆呆的立着。

他心里想,儿子连个爸还没叫呢。

回到家,天已擦黑,他发现院子的木桩门关着,屋里也没开灯,急乎乎地拿出钥匙开了大门,发现屋门也锁着,手开始发抖,开门时老对不准钥匙孔,终于进屋扯开灯,果然一个人也没有。他看到大木箱子的锁还是被弄开了,是用锯锯断的。他就一腚坐在了门坎上。到底还是走了,这闺女的心真狠呐。

9

农历五月来的时候,喜顺就把家里的能用得着的东西都捣鼓到菜园里来了,他在菜园里安了家。庄里的那个家一个人呆着凄惶,尤其是晚上,他想想秋花,又想想闺女儿子,心里只剩下难受,但他谁也不怨,他只怨自己没本事,除了种地啥也不会,没钱没势,也没心眼子,没能让他们过上称心日子。搬到了园里,跟那些燕子蜜蜂做个伴,再加上自个儿种的那些菜们生机勃勃地围绕着他,他心里倒踏实了,一睁开眼就忙活地里的菜,累了简单吃点啥,倒头就能睡着。

他开始整饬五婶的地,把那些草一点点耪了,晒成干草,收起来垛在地头上留着烧火,又把地犁了一遍,把土敲碎荡平。三亩地他忙活了一个多月,还好日子不紧,可以一天天慢慢着整饬。他还把自己菜园里的一亩多地也拿出来收拾了一下,五婶的地用来种白菜,这边的就种莴苣,到时候黄瓜下了架,洋柿子茄子韭菜也收了,又会闲出大半亩来,一并种莴苣。

他在心里已经算过了账。种一亩白菜需要五、六袋化肥,两三车鸡粪,农药是能少就少,听说现在的菜要是检验出农药超标,是不让卖的,何况他的大白菜说不定能去韩国呢,那农药更不能多了,要是因为农药太多被打回来,那可太可惜了。往高了看,这事儿也太不风光,让人家韩国人说咱的菜全是农药,那多丢咱中国人的脸!他喜顺再没文化,也知道韩国是弹丸小国,中国是文明大国,文明大国要是把文明输给人家,那就是太丢人的事了,他喜顺的脸上也搁不住来。但话说回来了,大白菜要是碰上炭疽病那些传染性强的大病,也得用点药,不用药就会大减产,那损失将很惨重。至于浇地,他有一个小电泵,也有水管子,可从附近的井里抽水浇地,所以浇地只用花点电钱。按一车鸡粪要六十多块,两车就快一百多块,一袋化肥要一百来块,用八袋就要八百多块,再加上种籽钱,请人工的费用,支大棚的费用,一亩地怎么也得个一千五百块的成本。一亩白菜种出个一万斤白菜在他来说是没问题的,按大江说的要是一斤能卖上一块钱的价,抛除成本,他这几亩地光白菜就能赚上个两万多块钱。就是行情不济,按每斤五毛来算,他也能净赚个一万多。这样的话,就把星子上大学第一年的学费解决了----听说现在上个大学很贵,每年没个万把块是不行的。莴苣年年比白菜贵,最低价也得八毛一斤,所以这边一亩多地还有五千来块的收入。

这样打算着,他就开始去算计他的钱,看看能不能把本钱凑出来。秋花的医疗费还没有报出来,手里只有出丧的吊礼钱两千多块,云子走时把这些钱留给了他,这让他心里稍宽慰些,闺女光出丧费就花了五六千,还把这些吊礼钱全留给他,也算是有良心的了。她留下这些吊礼钱是帮了他的大忙,也算是她给这菜园的报答,她从小长到大,吃这菜园里的,花这菜园里的,哪一天不是这菜园供出来的?这会子他要把菜园收拾的更好,他要让这菜园发大财,让她回来时看看,种地的爸爸也有发家的时候!想到这里他就胸膛里鼓满了劲儿,他仿佛看到了丰收的情景,看到了自己身边堆着一大堆红通通的票子,他咧着嘴笑了。

他这一段时间来一直不断地去赶集卖菜,大集小集他都去,园里的黄瓜柿子他是舍不得吃了,连炒个茄子他都捡那小茄扭子,大的全拿去卖了,午饭他从来不在集上吃,为得是省下几个火烧钱,回来他就着前晚的剩菜汤泡点煎饼吃,秋花没了,也没人摊煎饼给他吃了,他就去庄头上的煎饼店里批发一些来,搁上个两星期都不会坏。他是个煎饼肚子,两天不吃拉屎就困难,大白馒头只能间隔着吃几次,再说,三毛一个也太贵。这样下来,他也卖菜攒下了一千来块钱。买种籽和粪的钱是够了,其它的钱再慢慢凑,那些桃子李子也能卖上几个钱,到了秋天苹果也能卖,今年果子坐住了不少,长得好的话能卖一些钱。秋花的医疗费,能不用就不用,留着给星子交学费。

他在草屋门口寻思着,边喝着大叶茶,夏日的阳光火辣辣的照着,地里蒸腾起一层水汽。红塔山味儿又飘来了,他一把抓过水壶,把草屋门甩上,从屋里上了锁,很快躺到了床上,敏捷得像只猫。徐有路几乎天天来园里转,跟老头老太们拉几句,到了他的地头上,他一般都躲起来,实在躲不过的,他就应付几句,徐有路也有好话劝,但大多是半骂半哄,他只咬住了牙关不吱声。徐有路倒也知趣,人家媳妇子刚入了土,也不能逼的太狠了。思想工作还得慢慢做,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越大的成功越需要时间来成全。他徐长路是老党员了,久经沙场,什么苗没见过?什么菜没尝过?这点道理是十分懂得的。

徐有路的动员工作还是很见成效的,这方圆几百亩的地,是越来越荒了,没荒的也只种了些应季的菜,也都长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那么大的菜园子,汶徐庄的人们养家糊口的菜园子,世世代代赖以求生的菜园子,自古以来生机勃勃、争奇斗艳、即使在战争、革命的年代,也一样是安静的蓬勃的生长的菜园子,庄里人从来都没有让它荒下的菜园子,现在终于是长满了荒草了,放眼看去,倒像片草甸子,但这草甸子在他徐长路看来却是胜利的果实,他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他知道喜顺是故意躲着他,他不往心里去,宰相肚里能撑船么。这块地盖厂房是迟早的事儿,铁板上钉钉的事儿,由不得他喜顺闹腾,就是由着他闹,他还能闹出花儿来?一个病歪歪的半大老头子,还想跟他徐有路对着干,那不是找死的么!于是他哼着他的胜利的调子走远了。

徐有路前脚一走,喜顺就梗着脖子走出来,对着他去的方向吐了口唾沫。太阳当头,热辣辣的阳光普照着这块热气腾腾的土地,喜顺坐在苹果树下,腚下面是他刨地的镢头,他闻着自家菜园里刚翻的土地发散出的熟悉的好闻的味道,心里很熨贴。他眯起眼望着这块土地,原来有眉豆架子和黄瓜架子挡着,他往往是看不到远处,现在,他朝前望去,一马平川,毫无遮挡,他一下子就望见了远处的柴汶河,柴汶河是他不想看的,一看到它就仿佛有臭味窜上鼻子来,它现在那么丑,他不愿多看,但是他不看也不行,因为什么菜架子都没剩下,眼光朝前一跳就是柴汶河,不看也得看。这让喜顺别扭。他看着这块园地的时候,感觉这片园地就像他们庄稼人养的肥猪,现在这头肥猪被那些彪鲁大汉们捆住了,动弹不得,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再一会儿就被扔进滚烫的大锅,净毛开膛,心肝肺还突突跳着就被掏出来,眨眼间就给推到了市场上,再眨眼间就被瓜分个尽光。这养土地就跟养猪,就跟养一切活物一样的么,就这么被一些强人生生的宰杀,留给养育者几个微不足道的小钱,这块肥得流油世代人为之挥汉如雨的好园子就消失了,而且是永远的消失,猪啊羊啊那些活物今年宰了明年还能再养,这些地呢?这些地要是盖上了楼房,建上了厂子,那是多少年也回不来了!也许永远就回不来了!他喜顺对这菜园子的感情,就像对父母,对儿女,就像对自个儿,要没了这菜园子,不就是要了他的命么!寻思到这,就有一股子极强的酸气从心底冲上鼻子里,一直酸到眼睛里。他为自己心酸,更为这片好地心酸。

只有转回头往庄口望的时候,喜顺才感觉熨贴些,也感觉不那么孤独了。庄头上不远处还有一片菜园是种得不赖的,黄瓜架子和眉豆架子高高的,绿腾腾的,还有一大片绿油油的菜苗苗,是刚出的种子苗苗,是专门留做秋后收种子的。那是喜刚家的菜园。喜刚是喜顺没出五服的本家哥哥,比他大十来岁,出门打工也是没人要的了,只好在家种地,但他头脑活泛,不只种地,还育种,莴苣种子,白菜种子,黄瓜种子,洋柿子种子,他年年育种,庄里人嫌乡里农种站的种子贵,而且不是这个转基因就是那个改良品种,供销员一会推荐这个一会推荐那个,弄得老实巴交的庄里人的不知选哪个好,他们可不想太冒险,让一年的劳作泡了汤,他们一般都到喜刚家来买种子,这的种子是他们每天看着长起来的,苗长得什么样,壮实不壮实,果子结得怎么样,看相好不好,味道香不香,他们是亲眼看着的,尝过的,所以是放心的。

另一片菜园是喜梁家的。喜梁与喜顺不是五服内的兄弟,但也是本家人,只是他常年出外打工,地是由他媳妇在种。喜梁媳妇是个泼辣能干的人儿,带着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守在家里过日子,现在这样留守在家的媳妇越来越多了。菜园里大多是种些黄瓜辣椒韭菜等瓜菜,多了就去集上卖卖,不多就留着自家吃。

还有几家种的不错的,也都是庄里那些家里还有些劳力的。喜顺数了数,总共有个七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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