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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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情终于被媒体曝光了,很多人开始关注了。长在我胸口的鳄鱼皮似的硬痂突然崩开了。流出的黑脓夹杂着浑浊的异物,刺激到周围的皮肤,火辣辣的疼。我担心的酸臭 味儿竟没有散出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血痂翘起了边,硬得出奇。

两年前,它只不过是一颗粉红色的痘痘而已。那是在电话里听到父亲被确诊为结肠癌晚期,上火崩溃,一夜过后,以它为首,占领了我的胸口。

接下来的那些晚上我慌乱而又疯狂地敲着键盘在网上查找各式各样的“攻癌法”。多百度几处就会发现,一篇文章竟被多次复制引用。可信度有多高?生存率的百分比适时地跳到眼前,还变着色的闪动着。

怎么这么痒……

我烦躁的用左手不停得使劲挠痘痘。

怎么挠都不止痒……

有东西流出来,借着屏幕的光我看见了指甲缝里的血。换了只手抓鼠标,点开某篇国内知名癌专家的论文研究,要命的是,所有的字我都认识连在一起竟看不懂,再打开韩国网站,那晚的naver慢的让人抓狂。等待的时间里我就抠粘在指甲缝里逐渐变干的血渍,太用力,弹到电脑上,跟痘痘的颜色一模一样。

网页终于打开后却怎么也无法耐着性子读下去,挑一些对应的韩语关键词出来:“抗癌生物免疫疗法” 、“碳离子治疗”、“原子刀治疗法”……它们出现在知识百科里,出现在某几篇学术研究论文里,瞟了一眼上传日期,那是遥远的2009年。

这是什么鬼?

我绝望地抹了把眼泪,手靠近鼻子边,腥臭还带着酸味儿。像以前,抠掉痘痘上的白尖尖,通常第二天痘痘也就跟着消失了,但这次不一样。

朴先生拿着再生胶带从卧室里出来,小心翼翼地贴在被我抠得血烂的痘痘上说:

“你的身体太虚弱了,先睡吧。明天我也打听一下这边的医院看还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救爸爸。”

简直就要痒死了……

挨过那晚,我们预约了一家肛肠外科(항문외과)医院。

韩国的医院、药店、医生多为私立,并且都是各自独立的。互相合作,也互相制衡和监督。医疗费用统一,加入国民保险,即时结算,便捷简单。因此,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选择能提供精湛医术和优质服务的医院。

这家医院在木洞临街的一栋六层楼里。二楼是家参鸡汤餐厅,五六楼是汗蒸房,真想冲上去泡一泡,泡软那结了一夜血痂的痘痘,再钻进蒸房待它膨胀、绽开,“砰!”的一声是炸开,然后直奔冰室冷冻掉,只需用手轻轻一弹。

“你需要好好释放一下,不过还是等看了皮肤科再去吧。”

朴先生指了指对楼的皮肤科医院。应该,这才是他为什么第一个选择这家医院的本意。

“你父亲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多个部位了,这个阶段任何治疗意义都不会太大,这里 ……这里……”

医生在我妈妈从国内寄来的CT影像光盘上点着鼠标,然后顿了一下又说:“这种病不排除家族遗传,我们提倡定期体检早预防,比如:做肠镜,大便检查……你和你的孩子尤其要重视。”

摇摇晃晃的从医生室出来,前台护士严肃的说:

“你有我们国家的国民健康保险吧,有的话每隔两年会给你寄肠镜体检通知书,一定要按时体检。对了,还有大便检查也要按时寄到指定的地方。”

大便检查我知道,定期我都要陪着婆婆去邮局寄屎。有一年去邮局的途中遇上堵车,朴老太太催了一路,快点儿吧,邮局就要下班了,屎寄不出去可怎么办。

瞬间我还想到了40岁未到的叔叔,60岁刚过的爷爷。知道有大便检查这回事的时候,已经是肠癌晚期了。屎里缠着血,费劲地拣了点拿去化验,没几日就走了,特别快。

“我爸爸是没救了吗?”

我边掏钱包边问护士。

她们没要诊疗费,可那放空的眼神让我很反感。我决定再换家医院。

另家医生说:

“现在能做的就是最大化减轻病人的疼痛。比如:开些镇定药,帮助肠蠕动消化类药物。如果病人在身边,可以按量打针或物理疗法来缓解疼痛。”

“你父亲多大年纪?”医生接着问。

“六十。”

“感谢上帝选中了他,将要带他去一个更好的地方。祝福他。”

医生清了清嗓子说。

“不是天主教徒就是基督教徒。”

我心里嘀咕着。怪不得他脸上挂着一种特别的微笑。我在等他接下来程序化的递上一张某教堂的名片。那是我的习惯。我的朋友们说,韩国人太冷漠,太腼腆,但凡遇上主动搭讪的,带着客气诚挚的笑容,那多半都是教会的。他们嫌这些人很烦,可也只有这些人肯耐心地听我说一口蹩脚的韩语,陪我度过语言最艰难的那段时期。带着感激我小心翼翼的跟着去过一次教堂,弥撒结束后,一群人围在一起抖,像电击了一般。

我想象着眼前的这位医生脱了白大褂,和他们站在一起,拼了命地做着身体最大极限的抖动,头下垂,肩部放松,嘴角下拉,最后将眼睛瞪得圆圆的,粗重的喘着气,带着一种那事儿完后的释放神情……想到这些,让我特别的不舒服,我连谢谢都没说,跑出去就蹲在过道里,开始查下一家医院。

“求求你,先看看你自己吧。也为了孩子想想。这真不像普通的痘痘,我这几天都要根据你的移动路线在地板上洒消毒水,好像无济于事,孩子的下巴上也在出东西。”

朴先生央求着。

“这该死的痘痘能制我死地多好,多么希望死的人是我。换爸爸和孩子都好好的……”

哭的我满身是汗,衣服又不透气。身后咖啡馆的门不时被打开,散出的苦味儿再混着我身上那股腥臭,简直了。女孩从我身边走过,皱起一字眉,眉头指向天。

我下意识地提了提衣领,痘痘那里流出的水已经粘在衣服上。变硬,发黄的布再次刺激痘痘,我把手伸进去摁了摁周围的皮肤,有些硬。

“怎么不早来?”

看到伤口,医生砸着舌头问。

“不好意思,我要摸一下,最近一段时间,你去过哪些场所?”

医生凑上前。

“你怎么不戴手套,还有你的诊断桌上竟然放护手霜、BB霜,天哪……

防晒霜……你这个男人太变态了。”

我差点叫出声。

“要用抗菌素。”

医生终于下了诊断。

之前最喜欢韩国医院看病不用等这个优点,若遇急病,排号超过10个人,我就会再去附近其他医院。当然也吐槽看病过程特别短。可这家皮肤科,足足检查了有半个钟头。

医生在电脑上开着处方,又说了一句:

“小病不查变大病,接下来是场持久战啊!”

“会复发吗?”

我追问。

“这个不好说。”

这家医院我再也没有去过,感觉变态医生那最后一句话掺着鄙视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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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路上,车子驶入永宗大桥,朴先生特意放了我最爱听的朴正炫的《마음으로만》(只用心)。安全带的位置正好勒到痘痘上,来回摩擦着,疼的额头上渗出了汗。车窗只开了个小缝,海风灌进来,衣服里的消毒水味顿时在车里弥漫开来,逼得我把头扭向窗外。海面上盛着细碎闪亮的月光,反射在포춘베어爸爸(蓝熊雕塑)壮硕的背部。父子俩就那样一直坚定执着地等待熊妈妈的归来。我们从它的脚下经过,显得软弱和矮小。느린우체통(慢邮筒)就深藏在它的身后,那里有我两个月前刚寄出次年将要收到的心愿。我想起去年的一天,有个长着薄薄嘴唇的邮递员双手把一封信交给我,用很郑重的口气对我说:“这是您一年前的心愿,希望您已经实现了。”

前年我的孩子只有樱桃那么大,从电脑屏幕里看摇摇欲坠的样子。医生说不要太劳累,补充营养很重要,那还是妊娠反应最严重的时候,我一个人努力的照顾自己,做好饭拼命的咽下,忍着,感觉将要被他吸收了,然后再痛快内疚的吐出来。我把心愿写进邮筒,只想保佑我能扛过去,千万不要将那个小小的异物吐出来。

“你曾经那么勇敢,那么乐观。来韩国留学,独自生活,连孕期都一个人抗下来了,都说你坚强,看,那就是你的回报啊。”

朴先生把后视镜调向后座,我看见了已经熟睡的儿子,他的脸变尖了,下巴处泛着红。

我得尽快好起来,就算是为了儿子。然后用右手拇指提起安全带,缝隙处钻进一丝凉爽,再侧了侧身子,好几天了,终于感到有些累了。

一觉睡过去,再醒来,婆婆来了。狠狠地拥抱了我,碰到涂了药的伤口上,可是钻心的疼。变态医生开的药物这么快就起作用了啊,还伴着隐隐的瘙痒。那应该就是愈合前的痒。朴老太安慰我的时候,我的手隔着衣服就在再生贴周围画圆挠痒,那样竟能让我产生一丝莫名的镇定。

“还是多花点时间想想该怎么和你的父亲告别吧。”

话是婆婆带去的这家原子力癌症治疗中心的院长说的。直接就告诉我父亲只剩下最多一年的时间,甚至连临死前的症状都预测出来了。医生描述了这种射线放疗的具体原理,可我不能很好的理解,婆婆帮忙解释,频频指着她那张打了多年肉毒的脸,意思是你看比如那皱纹总是会钻着空子长在没有打针的地方,有时候满脸都是针眼,总算绷紧了,可表情又特别奇怪,吸收不太好的那么一两天,额头上又会莫名出现几个小坑,美容日历上记录下来的日期,猛得看上去像是癌症病人的化疗记录。她连着说了三句“人不可抗命”之后,就扭过头默默的擦眼泪。

不过,

“人生很难,我们有皮肤科。”婆婆又说;

“经得起岁月无情,也守不住岁月无痕,砸金钱,耗精力,想尽一切办法拖延那丁点儿可怜的时间,只因不甘心。”

“是的,即使治不好,也要想办法拖延时间,只因做儿女的不甘心。”从视频里看,父亲的状态真的特别好,红光满面,中气十足,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眼前这是一个快要死的人。我说这是我的决定。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回国要见父亲的主刀医生。在后期治疗方案的家属意见书中明确了我们的想法。

“好,那我先给你说说手术的整个情况……”

医生在白纸上画着草图,打了叉的是扔掉的肠子,阴影部分是下一步将要转移的部分,一条直线划下来,那是刚接好的管子。

“面积这么大……”汗流下来,我那精心遮盖好的痘痘装瞬间花了样,BB霜晕染在衣服上,蜇的伤口痒。我用指尖用力地戳了戳痘痘听医生接着说:“已经太晚了,除了用传统的化疗控制一段时间之外再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了。”

一点儿都没有止痒的意思。开始挠吧,开始哭吧,什么都不顾了。医院里的病人多的跟火车站里似的,医生也在大房间里挤来挤去。空气是浑浊的,没有热咖啡,嘴干的像个哮喘病人,奇怪的哭声惊动了睡在楼道里的病人,他们就像看热闹一样凑在门口。医生很镇定,脸上挂着见怪不怪的表情。

“医生,网上那些最新的抗癌疗法可以试试吗?”

我追问。

“嗯……

这个不太清楚,我们的治疗方案也是按照国际最新标准实施的,但是小城市硬件设施跟不上。”

医生皱着眉头看着我的胸口处,又跟了一句:

“你们要不去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再看看吧。”

实在痒的不行了,嘈杂的环境还有医生那比韩国护士放空N倍的表情,更加让人烦躁不已。我干脆直接把手塞进衣服里乱抓起来。医生起身,收走了准备让我们签字做化疗的同意书,然后低声丢下一句:

“最好再不要折腾你的父亲了。”

声音特别小,我差点没听清。

我晕晕乎乎地靠着墙挪出来,站在父亲住过的病室门口,里面已经住进去了新的病人。他的头发已经掉完了,没有眉毛,眼窝深陷,颧骨就像把刀柄横插在脸上,典型的癌症晚期化疗病人。父亲和他相比,状态实在是太好了,除了消瘦以外,再看不出什么异样。

“我感觉自己这辆开了60年的老破车还不到报废的时候,手术过后一切都非常好。我不想做化疗,那个东西听说越做越糟。”

父亲冷静地说着那宽厚的声音支撑了我。

接下来我陪他研究食疗,以各种清淡的汤粥为主,这让“酒肉至上”的父亲痛苦不已。我坚持陪他一起喝。一个月后的某天,无意中发现了胸口处的痘痘开始发黑变得特别的硬,结了一层痂有发干的迹象,并且能看见上面细小的裂缝。

这是快要好了吗?

我兴奋的开始抠那层痂,很快就看见下面的皮肤已经发黑了,不是黑斑,也不是黑痂,反正黑的特别诡异,它开始蔓延,不是朝一个方向。它的根部应该很深,很复杂,拧成一股近乎疯狂的力量,然后. . .

我不敢再往深想,随手挠了挠脖子,就几下,出血了。

我绝望地冷笑着,用力扯掉结在上面薄薄的黑皮,流出一些不明液体,正要用毛巾擦拭,被妈妈一把夺过,把它扔在了一边。

“再这样耗下去,你们非要错过最佳治疗的机会吗?”

“不控制,就这样眼睁睁等着任其发展扩散吗?”

妈妈压抑了太久,蜷缩在浴室角落里开始吼叫。我俯下身安慰她,刺鼻的烂臭味从两膝中间冲出来。我们一起呕吐,一起痛哭,然后又一起用大量的消毒水擦拭马桶外圈,在浴室里快要窒息了。

“还有,你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眼看就要爬满脖子了. . .”

妈妈哀求着。

“必须尽快控制,否则它们还会加速疯狂生长,要化疗,要放疗,还要去血液科做进一步治疗。”

我们连夜带着父亲来到上海一家肿瘤专门医院。见到了医生,妈妈说这里是希望,爸爸很犹豫,而我就缩在一边大口喘气。胸口处压着厚厚的再生胶带,上面倒了整整半瓶的消毒液,熏得我直流眼泪却怎么也掩不住那股溃烂的恶臭。医生问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我看到了妈妈坚决的样子。乌压压的黑蚊从她脸上飞过,顺着耳根落下,随后又是一大片,浮在半空中上下跳跃,我试图用手去抓,却怎么也动不了,四肢似乎丧失了知觉,身体渐渐往下陷。不过我还能感到有股强光打在我的眼球上,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若即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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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午后秋日的阳光,洒在江原道薰衣草园室内的香草上,袅娜的花朵保留了珍贵的香气,偷偷地散出来,温温的。料是为了等待晚来的人们。窗外不时地飘进干燥的草气,深吸一口,没有花香。一对老夫妇站在外面,妻子端着照相机,示意丈夫靠在墙边,丈夫没有镜头下应有的表现,身形消瘦的像具木偶,微微斜着身,带着迟缓。他还要求妻子从侧面拍照,这样看不出变了形的腿,他还要笔直的,两腿中间没有缝隙的军人站姿。

“那紫色,真像马兰花。”

父亲朝窗户里看。我知道这又让他想起了新疆马兰基地上的那些紫花花。种在除了基地以外连个人影都看不到的地方,却要弥漫天际的紫花花。接着,他又摇摇头,连连说:

“不像,不像。”

“马兰花,那可是没有絮穗,有着更结实丰厚的花瓣,簇拥在军装绿里寂静怒放的紫花花。它们的生命力太顽强了。”

妈妈说。

我和先生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扰他们。就让这两位老兵好好的回忆那些在核试验基地的日子,关于青春和紫色,以及生命和愿望。

“我这病说不定还能好。回去就赶紧治,好了一定要去新疆看看。”

父亲直了直身子说。

临走的时候还特意买走了一块石头,石头上画着小紫花,正反两面都有,呈对称型。父亲擦着它说奇迹就要发生了,这是块透明的石头。

时间快得就像是倒在大戈壁滩上的一杯水,渗得无影无踪。父亲终没能实现再去基地看看的愿望。友人们都赶来和他握手道别,父亲仅能动动手指做回应。

母亲示意我上前跟父亲作最后的道别,我也把手放在他的手指间,没有动,一下都没有动。只能听见父亲从嗓子里发出“嘶呵,嘶呵”的声音。

“这病要是好好治,说不定没这么快。”有人说。

“主要她家姑娘干涉不让治,听说还差点自杀。”有人说。

“可能怕花钱,现在的子女们太自私了。”有人说。

……

……

那件事情终于被媒体曝光了,很多人开始关注了。长在我胸口的鳄鱼皮似的硬痂突然崩开了。流出的黑脓夹杂着浑浊的异物,刺激到周围的皮肤,火辣辣的疼。我担心的酸臭味儿竟没有散出来,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血痂翘起了边,硬得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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